誰知道這竟是養虎為患呢?


    現在已不能確定三兄弟中是誰使壞。總之,驍果軍的司令官司馬德戡被告知:逃亡不是辦法,造反才有出路。我們知道,宇文述生前就被認為最能代表關中人的利益,司馬德戡等禦林軍將領也原本就是他的部下。因此,宇文兄弟與司馬德戡很快達成共識,其他人更是紛紛依附。[16]


    兵變迅速釀成。


    經過一夜的調兵遣將,三月十一日淩晨,在門衛官裴虔通的策應下,司馬德戡率兵長驅直入殺進宮中,禦林軍校尉令狐行達更是拔出刀來衝到了隋煬帝的跟前。


    煬帝說:你要殺我嗎?


    令狐行達說:臣不敢,隻想尊奉陛下迴到關中。


    說完,令狐行達放下武器,扶隋煬帝下樓。煬帝來到亂軍之中,發現帶兵前來抓捕他的正是自己做晉王時的藩邸老部下裴虔通,不禁驚問:怎麽連你也反了?


    裴虔通說:臣不敢反,但是將士們思鄉心切。


    隋煬帝說:朕其實正準備迴關中去,隻不過在等待運糧的船隻。既然如此,我們現在就走。


    裴虔通說:恐怕還得請陛下親口對大家說。


    於是,裴虔通牽來一匹馬,要隋煬帝去見群臣。煬帝嫌馬鞍簡陋有失身份,死活不肯上馬。裴虔通隻好換了一副馬鞍,煬帝這才放下架子讓他牽出去遊街示眾。


    然而亂黨之首宇文化及卻不想見隋煬帝了。這個家夥原本就是被兩個弟弟和司馬德戡他們硬逼著,才成為兵變領袖的。在整個兵變過程中他都膽戰心驚,此刻則如夢方醒傳出命令:把那人牽來幹什麽?還不趕快動手!


    結果,隋煬帝又被牽迴寢殿。


    麵對持刀環立如臨大敵的司馬德戡等人,在問了幾個問題並眼睜睜地看著十二歲的愛子被裴虔通所殺之後,隋煬帝坦然地說:天子自有死法,拿毒酒來。


    毒酒是老早就準備好了的,就藏在煬帝的那些漂亮女人那裏。煬帝曾經對她們說,將來萬一有難,你們先喝,朕接著喝。可惜這時那些女人一個都不見,司馬德戡他們又不肯耽誤時間,煬帝隻好讓令狐行達把自己絞死。


    隋帝國,也同時宣告滅亡。


    亡國並不奇怪。就連煬帝,恐怕也認為自己的死是在為大隋之亡履行手續。他似乎早就想到了這一天,以至於摸著脖子對蕭皇後說:這麽好的腦袋,誰來砍呢?[17]


    但,這絕不意味著本案沒有疑點。


    事實上司馬德戡他們密謀時,信息是泄露了的,一個宮女甚至報告了蕭皇後。蕭皇後卻隻是說:你想上奏,就上奏好了。結果煬帝把那宮女殺了,理由是國家大事不該由奴婢過問。因此,後來又有人報案,蕭皇後便說:天下事已不可收拾,何必再讓皇上增添煩惱。


    從此,煬帝身邊再也沒人通風報信。[18]


    沒人知道蕭皇後為什麽會持這樣一種態度,我們隻知道隋煬帝在江都怠慢朝政放蕩不羈縱情聲色,這位皇後不但不加勸諫,反倒參加了所有的酒宴和派對。沒有證據表明她有過任何說法,也沒有證據表明她有過任何不滿。換句話說,她對夫君的自取滅亡竟是聽之任之。


    嗬嗬,賢妻原來是這樣做的。


    煬帝被殺時她當然更是袖手旁觀,也沒有像煬帝的某位紅顏知己那樣從夫而死,隻是跟宮女一起用床板做了一副棺材,默默地為相伴了三十五年的夫君料理後事。也許,在她看來,隻有這才是她該做和能做的。[19]


    作為知書達理的婦道人家,她這樣做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叛軍對她也秋毫無犯。我們知道,皇帝被殺一般都是會株連皇後的。南朝劉劭的殷皇後就曾質問執法官為什麽要禍及無辜,得到的迴答是:當了皇後便是罪過。


    那麽,蕭皇後怎麽就無罪?


    蕭皇後不該無罪。因為她是南方人,而且是南梁皇室之後——高祖是梁武帝蕭衍,曾祖是昭明太子蕭統,祖父蕭詧 (讀如察)和父親蕭巋(讀如虧)都是後梁皇帝。隋煬帝那麽喜歡江南,與這位蕭皇後是有關係的。


    何況蕭皇後在隋煬帝那裏並非擺設。從嫁到晉王府那天起,她跟煬帝就如影相隨,影響力也眾所周知。因此,如果說隋煬帝是因為賴在江都而得罪了驍果,蕭皇後就該負連帶責任;如果說煬帝是因為貪戀女色而怠慢了朝政,那麽,作為六宮之主,她應該負領導責任。


    蕭皇後豈能無罪?


    然而,無論弑君的禦林軍,造反的竇建德,虎視眈眈的突厥人,還是以隋為鑒的唐太宗,都對蕭皇後禮貌有加。毫無疑問,蕭皇後聰慧、柔順、節儉、識大體、善解人意,堪稱溫良恭儉讓,確實讓人敬重。但聯想到煬帝被殺前她的知情不報和見死不救,卻又不能不讓人疑竇叢生。[20]


    這個疑案,也許永遠無法破解。


    隋煬帝自己,恐怕就更想不通。


    敗家子


    據說,隋煬帝死前問了三個問題。


    他先問:我有何罪,以至於此?


    兵變方麵當然自有說法,還說得煬帝啞口無言。不過煬帝還是想不通。他說,我確實對不起老百姓,但對你們這些人可是一點都不虧呀,為什麽要如此相逼?


    這個問題無人迴答。


    於是煬帝再問:今日之事,是誰挑頭?


    司馬德戡終於忍無可忍,脫口而出說:普天之下無不怨聲載道,想殺你的又何止一個兩個![21]


    那麽請問,此人說的是事實嗎?


    恐怕是。據統計,隋煬帝執政的後期,僅曆史文獻中可以確認的反政府武裝力量就有二百多個,其中既有勳貴出身的李密,也有農民出身的竇建德。按照唐代名臣魏徵等人所撰《隋書·食貨誌》的說法,當時為盜為寇造反起義的,竟多達天下人的十之八九。[22]


    魏徵的這個數字當然未免誇張,但即便打個對折也很恐怖。可以說,死前的煬帝已是人神共憤千夫所指。


    既然如此,他死了以後,普天同慶了嗎?


    沒有。相反,包括反對他的人在內,普天之下竟是同聲哀悼,宇文化及那夥人則成了過街老鼠。他們先是被李密拚了老本予以痛擊,然後又被竇建德一舉殲滅。李密雖然為此而元氣大傷,卻自始至終無怨無悔。竇建德的態度更是十分明朗,他就是要為隋煬帝討還血債。[23]


    這就耐人尋味。


    毫無疑問,這裏麵的情況相當複雜。比如李淵就很可能是貓哭耗子,李密和竇建德則有可能是為了政治正確而舉起的旗幟,做出的姿態。但可以肯定,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秦末。請問,秦二世死後,劉邦項羽為他哭喪盡哀,陳勝吳廣為他報仇雪恨了嗎?沒有,也不可能。


    的確,天下苦秦久矣,卻未必苦隋久矣。至少,隋文帝時代的日子比秦始皇那會兒好過。比方說,根據楊堅在建國之初的一道政令,成年男子可以有三年不納租調,不服徭役,這樣的免稅政策秦王朝又何嚐有過?[24]


    隋,並不是秦。


    文帝本人也不是暴君和昏君,反倒更像一個艱苦樸素勤儉持家的老農民,每天臨朝聽政不知疲倦,平時吃飯隻有一個肉菜,衣服也是縫縫補補。他關心民間疾苦,痛恨官員腐敗,甚至不惜用“釣魚執法”的手段整頓吏治:派出親信去賄賂官員,中計者當然必死無疑。[25]


    不過,對於功臣故舊,他並不吝嗇,該賞就賞。對治下子民,也不放縱,該防就防。最荒唐的是,他規定民間不得擁有三丈以上的船隻,理由是會藏匿反賊。[26]


    看來,他也不是什麽觀音菩薩。


    這就是隋文帝:勤政如秦始皇,節儉如梁武帝,出手大方如漢高祖,嚴刑峻法如秦孝公。於是,破碎的山河迅速得到恢複,中華大地一片欣欣向榮,隋也成為曆史上最富庶的王朝,而且脫貧致富的時間之短史無前例。[27]


    顯然,這樣的王朝本不該亡。


    難怪輿論的矛頭一致指向隋煬帝,視他為鼎盛王朝的敗家子。這並非沒有道理。事實上這位“超級富二代”之性格和作風,跟他的創業者和守財奴父親都大相徑庭。他的追求是大作為和大功德,做派則是大手筆和大排場。何況此人天資聰明精力旺盛,又剛愎自用目空一切。因此他的戰車一旦發動引擎,就再也停不下來。


    第一件事,是營建洛陽。


    仁壽四年(604)十一月三日,剛剛辦完父皇喪事的隋煬帝親至洛陽勘測地形。他登上邙山遙視伊闕(今河南省洛陽市南麵龍門山),但見兩山對望一水長流,便興奮地說:這不是龍門嗎?為什麽沒人在這裏建都?


    宰相蘇威說:正是留待陛下。[28]


    隋煬帝很高興。第二年(大業元年)三月十七日,他下令由楊素、楊達和宇文愷等人負責新都的建設。楊素是隋煬帝奪取政權時的幫手,宇文愷是隋朝最著名的建築家和設計師,楊達則是武則天的外祖父——營建洛陽時,他把女兒嫁給了來自太原的木材供應商武士彠(讀如獲)。


    曆史,也是有緣分的。


    四天以後(三月二十一日),隋煬帝又下詔開鑿連接黃河與淮河的通濟渠,打通從洛陽到江都的河運。與此同時(三月三十日),又下令建造用於運河的帝國艦隊。艦隊的規模相當龐大,大小船隻至少有五千之多。其中僅僅是造煬帝自己乘坐的龍舟,就相當於在今天建造航母。[29]


    因此,這個工程也不小。


    東都、運河、龍舟,三管齊下,這樣的大手筆也隻能出自隋煬帝。更不可思議的是,如此浩大的工程居然在短時間內迅速完成。五個月後,艦隊完工,洛陽至江都的水路也全線貫通。一切都在煬帝的規劃之中。這不能不讓他滿麵春風誌得意滿,並於當年八月十五開始了第一次南巡。


    緊接著,東都洛陽在第二年的正月初六竣工,前後曆時十個月,同樣堪稱神速。於是,在江都住了半年的隋煬帝又帶領艦隊浩浩蕩蕩迴到洛陽,並大陳法駕,在四月三十一日風頭十足地搞了一次入城式。


    帝國朝野,也是一片歌功頌德。


    沒錯,這確實是前無古人的大事業。隻不過,豐功偉績的背後,是普通民眾的血汗和屍骨。


    禍亂之源,從此埋下。


    隋煬帝卻想不到這些。他隻覺得,帝國的國庫可真是充盈,皇帝的權力也真是好用。看來,這個世界上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隻要他想,那就能。


    因此,他還要北狩。


    對北方的巡狩是從大業三年四月十八日開始的,到九月二十三日迴到洛陽,曆時也近半年,路經今天的陝西省、內蒙古、山西省和河南省,聲勢浩大並不亞於南巡。[30]


    天才發明家宇文愷,還專為此行設計製造了折疊式千人大帳和觀風行殿。前者是巨大的帳篷,可以舉行國宴;後者是行走的宮殿,能夠容納數百人。而且,行殿隨時都可以拆卸也可以安裝,隻要裝上輪子就能自由移動。


    隨扈的群臣則住在行城裏,當然也是裝上了輪子的大房子。行殿的外圍是行城,行城的外圍是鐵騎。這就等於把帝國的首都搬到了草原上,並行走在路途中。突厥牧民哪裏見過這種神奇的東西?全都拜倒在地。[31]


    這又讓煬帝出盡風頭。


    隋煬帝仍不滿足。大業六年正月十五,他又在長安和洛陽兩地舉行盛大的元宵聯歡晚會。洛陽的晚會現場邊長五千步,參加者僅管弦樂隊就多達一萬八千人。街頭巷尾張燈結彩,鶯歌燕舞通宵達旦。為了招商引資,煬帝規定外國人來吃飯一律免費,還宣稱這是中國慣例。


    結果一個胡商問:我看你們中國也有衣不蔽體的,為什麽要開免費餐廳,還把絲綢都纏到樹上呢?


    中國商販愧不能答。[32]


    隋煬帝卻不管不顧,繼續不停地折騰,南巡北狩之外還要征高麗。結果,一征高麗,山東農民反;二征高麗,楊素之子反;三征高麗,三巡突厥,全國皆反。等到他第三次下揚州時,可就不是南巡,而是逃命了。


    剩下的問題,就隻是那顆好腦袋由誰來砍。


    那個昏夜


    的確,隋煬帝是自己把自己折騰死的。


    除了在江都等死的那一年半載,隋煬帝在位十五年幾乎年年都在折騰,簡直一刻都不消停。不能說他做的事情都不該做,比如,開運河就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征高麗則是從隋文帝到唐太宗的共同心願,而且直到唐高宗時代才算大功告成。就事論事,隋煬帝並無可指責。


    可惜煬帝的每一次折騰都意味著人民的苦難。因為這位精力過人的皇帝不但好大喜功,而且急功近利,每項工程都是大幹快上,每次行動都是誌在必得。於是執行命令的官員便隻好把鞭子打在並非快馬的民工身上。當民眾的承受能力達到極限時,崩潰的就不僅是他們的心理。


    帝王苦竭生靈力,大業沙崩固不難。[33]


    隋之亡,即因為此。


    顯然,問題並不在於隋煬帝幹了些什麽,而在於他幹得太快又太密集,結果自然是虐用民力。比如,營建洛陽時每個月用工二百萬人,十個月便是二千萬人次。但如果把工期延長到十年呢?或者不要與此同時又開運河又造龍舟又建行宮呢?民眾的負擔就沒那麽重,至少可以喘口氣。[34]


    那麽,隋煬帝為什麽心急火燎?


    通常的說法是為了及時行樂,可惜這種最能滿足小市民庸俗趣味和窺私心理的論調最不可取。試想,如果他開通運河隻是為了到江南遊山玩水尋花問柳,那麽請問,巡突厥和征高麗又作何解釋?嚐鮮嗎?獵奇嗎?


    嚴肅的曆史學家當然不會跟酸腐文人一般見識,他們更傾向於認為:隋煬帝由於得位不正,因此更急於表現自己的雄才大略,迫不及待地希望早出成果,一氣嗬成地完成宏圖大業,功追三皇,名超五帝。[35]


    但,唐太宗也得位不正,為什麽並不急吼吼的?


    解釋是:有隋煬帝為前車之鑒,因此唐太宗深知民心比政績更重要,也明白權力不可濫用。同樣,當唐太宗坐穩江山大權在握以後,各種欲望便都開始膨脹。他差一點殺掉直言不諱的魏徵,一意孤行地征高麗,就是證明。


    唐太宗和隋煬帝,不過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麵。


    那麽,他們當真得位不正嗎?


    唐太宗肯定是。他是發動玄武門政變,殺了哥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才奪得皇位的。盡管此案的真相由於唐人篡改曆史曲筆迴護而變得模糊不清,但唐太宗骨肉相殘,得位不正,恐怕是誰都無法翻過去的鐵案(詳見下一章)。


    隋煬帝卻未必。


    跟唐太宗一樣,隋煬帝在皇子中也排行老二。太宗有哥哥李建成,煬帝有哥哥楊勇。楊勇和楊廣都是嫡出,因為獨孤皇後根本就不允許隋文帝跟別的女人有孩子。按照“立嫡以長”的宗法製度,皇太子隻能是楊勇。


    然而最後繼位的,卻是楊廣。


    而且,登基的當天,楊廣就殺了楊勇。


    這就不能不讓人認為,隋煬帝得位不正。他一定是用陰謀詭計誘使父皇廢了楊勇,立他為太子的。甚至就連隋文帝的死,也被普遍認為應該由楊廣負責,兇手則被指認為是其親信楊素和張衡。唯一不能確定或有爭議的,是謀殺係由楊廣指使還是默許或縱容。[36]


    可惜在這個問題上,正史和野史都靠不住。因為當隋煬帝被定性為昏暴之君以後,史料的選擇便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心理暗示。更何況,官修正史多有顧忌,民間野史又喜歡誇大其詞,案情就隻能被弄得撲朔迷離。


    不妨來看《隋書》的記載。


    那是一個昏暗的夜晚,病入膏肓的隋文帝忽然接到一封送錯了的信。這封信是楊素寫給楊廣的,內容是迴答楊廣的問題:萬一皇帝龍馭上賓,應該如何應對。隋文帝讀後已是滿腔怨恨,碰巧寵妃陳夫人又來控訴楊廣對她非禮。一怒之下,文帝決定召迴廢太子楊勇,重新確定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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