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麻七柱就起床,他圍著二馬莊轉。淌著水,踩著泥的麻支書皺著眉苦著臉。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到處是流水的嘩嘩聲,蛤蟆的轟鳴聲,蟬在細雨中的燥叫聲,這些聲音聚集在一起,象暴風驟雨。蛙叫蟬鳴讓麻支書煩躁,讓麻支書憤怒,讓麻支書更加痛苦和無奈。二馬莊地勢比劉家寨低多了,滿坡滿野被水淹沒。所幸,村子原本是坐落在稍微高凸的地方,才沒有徹底被毀,還是有幾十戶的院裏、屋裏,都積了水,有半數以上社員家的房屋漏雨,許多人家的土院牆、土豬圈被淋塌。一隊的牛屋塌了兩間,二隊的驢棚被雨水衝倒,好在沒有砸死牛和驢。更要命的是康溝河。半夜三更時,公社來人通知,康溝河大堤告急,嚴令要求麻七柱親自上陣,並再出四百名勞動力到河堤。

    四百名勞動力往哪裏去找?劉家寨、二馬莊、五郎村三個村共有人口三千多,已經有一千多在河堤上了,再集中四百名能抬泥,會能打堤的人談何容易!

    女兒麻豔起了床。這個二十來歲的人民教師昨晚做了個好夢,一出被窩就“哆來咪”哼個不停。麻支書對麻豔吼:“少給我都吃米,都吃米!天下淹了,河堤決了,甭說吃米,吃樹皮也沒有!”麻豔噘著嘴道:“你有火,也不能往我身上撒呀!”麻支書吼:“你今天給我上河堤去!”麻豔用手點著自己的額頭問父親:“你是說讓我去康溝河上打河堤?”麻七柱吼:“不說你,還說你媽不成?”麻豔說:“我能打河堤?我扒河堤還不會呢!”麻七柱吼:“少扯淡!你給我準備準備,一會跟我一塊兒上河堤去!”麻豔還要講什麽,父親已經冒雨走向街頭。麻七柱徒步通知全大隊所有小隊,組織力量上康溝河。

    一陣又一陣的鍾聲,蒼涼的響在淅淅瀝瀝的雨裏。狗咬聲,雞叫聲,羊咩聲,牛哞聲,大人們吵,孩子們鬧,劉家寨亂成一鍋粥。大黑叫驢劉發進站在西寨門外的雨地裏。全隊的剩餘在家的孩娃大小(1)都被召喚了來,就連小腳女人史妹妮,“母老虎”、“呱呱雞”,閉月,羞花,右派分子劉瑞昌,還有右派分子的女人“一支花”,還有小豐年的夥伴“紅頭老千”等等一堆孩子也被大黑叫驢吆喝來了。大家統統站在牲口院門前這棵大樹下。雨滴打在楊樹葉上,“嘩嘩啦啦”地響著。那個要飯的潘二爺也遠遠的站著在聽。難道他也關心康溝河?!人們屏著氣,低著頭,連吃奶嬰兒也不敢大聲出氣。劉發進鐵青著臉,扯著早已沙啞的喉嚨,簡短說明雨中開會的原因。講了幾句關於康溝河河堤的重要性,接著開始點將:他點了會計劉豐保、保管劉鯰魚、窯場的劉紅旺,劉清水等十三個男社員,又點了劉俊麗、閉月、羞花等十七個女社員,湊夠三十個勞力,完成麻支書要求的人數了。他還說:“貴嫂也隨時準備著上河堤負責給民工做飯。如果用上你去做飯了,小豐年他們這些莽牛蛋(2)也都得去河堤。不會幹,看也得去看!在沒有到河堤之前,你要一天兩套的磨麵。還有呱呱雞也準備磨麵。”劉發進舒了口氣,正要宣布散會,劉鯰魚瞪著公牛般的眼跳出來,指著劉發進喊:“發進爺,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去河堤上!”“大黑叫驢”劉發進平常最信任劉鯰魚了。是劉發進的力薦,劉鯰魚才當上了保管這個官兒。沒想到這個鯰魚真的是個天生的滑頭。隻知算計自己的利益。關鍵時候敢給我堂堂的一隊之長出難題!劉發進幾步跳到劉鯰魚麵前,用食指點著劉鯰魚的腦門問:“鯰魚,你說你給我上不上河堤去?”劉鯰魚硬著脖頸道:“不去!”劉發進再問:“你當不當保管?”劉鯰魚連考慮也不考慮,立即答:“不當!”劉發進嘴唇發抖,吼道:“不當保管你也得上河堤!”劉鯰魚的牛眼瞪得充了血,他往劉發進麵前一蹲,把兩隻手蒙住臉,哭喪著道:“發進爺,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上河堤!”劉發進一抓揪起他來,指著他的臉說:“劉鯰魚,你就是死了,我找人抬也要把你抬到河堤上!”一把將劉鯰魚推了個趔趄,對人喊:“來,來幾個人!把他給我捆起來!抬,也要把他抬上河堤去!”劉鯰魚被劉發進將火了,咬著牙握緊拳頭道:“發進,我今天可不再叫你爺了!”劉發進個頭比劉鯰魚大,輩又比他大,官也比他大,理更比他多,哪裏會怕他,也卷起袖子握拳頭,倆人就要打在一起了。“撲通”一聲,“母老虎”跪倒在劉發進麵前,雙手抱住劉發進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緣由。不等聽完,劉發進就朝劉鯰魚臉上扇了一耳光,罵:“真是他奶奶的傻鱉孫!就會急了紅頭漲臉的上別筋,娶媳婦這樣的大事,你言一聲,就是火上房,我劉發進也不會攀派你!我帶人上河堤!你在隊裏負責!”

    劉俊麗對上康溝河很害怕。幾天來,劉俊麗一直無法從那次突然事件中解脫出來。頭兩夜,她一閉眼就做噩夢,要麽是夢見有狼有虎吞吃她,她逃啊逃,怎麽也逃不出狼嘴虎口。要麽夢見蛇順著腿往上爬,夢見和一個麵目模糊的人在草地上翻跟頭打架,累得氣喘籲籲。她也一直想著寨溝裏發生的事情,也曾暗自哭泣傷感憤恨。不管怎麽個情緒,劉俊麗就是想到那個人。那次情急慌亂,她連那人究竟是個啥模樣也沒看清,隻記得他嘴角左側有顆小瘊子,瘊子上好象還有一、二根黑毛毛。他究竟有多大年齡,有沒家室(3)?劉俊麗和許許多多女孩一樣,她期望著美好的初夜。初夜應該是蜜一樣甜美,花一樣芬芳,月一樣皎潔,水一樣清澈。劉俊麗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初次竟然被一個陌生男人強行占有。劉俊麗怨恨自己命太苦,偏巧碰見那個千刀萬剮的。一九六二年夏秋裏,十六歲的劉俊麗,對性愛的理解就是與一個沒結婚的年齡相當的男人成家,和這個男人生兒育女,給這個男人一個被窩睡覺,一個鍋吃飯而已。但是,劉俊麗絕對不情願和一個強暴她的畜生過夫妻。怎麽辦?一連幾天,姑娘一直在痛苦的想。可是不能讓人知道了。人們知道了,可怎麽活呀!還有,怎麽老覺得不對勁似的。好象要有小孩子一樣的!媽呀,如果懷上了,瞞也瞞不住了。這可怎麽是好?!

    想到了死。死了是個啥滋味?死了就被埋在冰涼的土裏。要是上吊、喝藥、投井的尋無常(4),還不能入老墳(5),就會被埋在“西宋寨”南邊的就是那天被那個男人強暴的溝頂上的亂墳崗!做鬼也不容易呀!恐懼在加劇。我不能去河堤。我要叫貴奶給我想個辦法。劉俊麗也是多次的想到媽媽“呱呱雞”。她知道這世界上還是媽媽親的,就是媽媽的那嘴,一天到晚的“呱呱”個不停,有意無意就說出來了。哪可怎麽活?!

    “母老虎”象隻驕傲的母鵝,紮著胸挺著脯,站在雨中隔著矮矮的土牆和劉史氏說話。“貴嬸,蘭妹子快該生產了吧?”“母老虎”問。“就這一半天了!”劉史氏答。史妹妮問:“不是胖妮這一半天就跑過來的嗎?”“母老虎”說:“也許就是今黑了(6)吧。“我早把雞蛋給她攢了一瓦罐了。”“母老虎”說。“呱呱雞”正在給上河堤的女兒捆行李卷兒,聽到“母老虎”的話,就隔窗戶朝外望,她的嘴直撇,心裏罵:“有奶就是娘!不就是她閨女給你家鯰魚說了個肥狗熊麽!瞧,原本反貼的門神(7),現在竟然對了臉兒。”“呱呱雞”在心中罵著“母老虎”, 不甘心在屋裏寂寞,也來到院子裏,和這倆娘們說話。“呱呱雞”說:“貴嬸,蘭姐真中!沒費多大事就給我們家鯰魚作了個媒,還是個黃花大閨女,比鯰魚快小二十歲了!”“母老虎”搶白她:“咋小二十歲?我們鯰魚才比胖妮大十八歲。咋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成了二十歲?!仿佛我們鯰魚是四、五十的老光棍!”“呱呱雞”撇撇嘴,和劉史氏說:“貴嬸,我看胖妮好。隻是有點擔心,聽說胖妮就她和她媽娘倆,她娘是個瞪眼瞎。如果胖妮今天晚上跑過來了,她那瞎眼娘立馬就沒人照顧了,她可咋辦哩?”這可是個實質性的難題。“豁嘴兒”剛才被母親堵在屋裏揀黑豆,見母親說得起勁,一溜煙逃出屋,從母親胳肢窩底下逃出來,一邊跑一邊喊:“豐年!豐年!”

    劉豐年和“紅頭老千”他們正在西寨門外的那棵大楊樹下玩,“豁嘴兒”加入,大家為他成功出逃歡唿雀躍。劉鯰魚在牲口院和幾個飼養員冒雨從糞坑中往外掏糞,聽孩子們叫得心煩,就掂著個糞叉把這群孩子攆離大楊樹。劉豐年帶著夥伴們跑進寬寬的土寨門,劉瑞秋和“狐狸”還在非常忠誠的看著早就沒有門的寨門。劉豐年他們跑進寨門,順著寨牆跟朝前走。剛走幾步,“豁嘴兒”指著走過來的兩個胖女人對夥伴們說:“她們就是鯰魚哥他媳婦和他媳婦的媽。”朱石花領著瞎眼媽來到寨牆根下,她對瞎眼的媽說:“你先等等。我去看看,就來。”見媽站穩,朱石花就往劉鯰魚家走來。沒想到和婆母娘直接對了麵,沒法轉身來接母親,隻有遠遠地對母親喊:“媽,來吧!俺婆婆在家呢!”“母老虎”本來應該去接親家母,隻是此一時彼一時,今天晚上媳婦就要跑過來,可不是昨天了!“母老虎”就站在土坎上看媳婦,朱石花吃得真胖,尤其是那兩爿屁股,胖的象兩扇磨盤。“母老虎”不去看朱石花的臉,“母老虎”不去看朱石花的眉眼,“母老虎”最認真看的是朱石花的屁股。“母老虎”知道,“買牛要買那抓地虎(牛蹄子要大,大蹄的牛拉套有力氣),娶媳婦要娶那大屁股。”屁股大了,一是生孩子的好手,尤其愛生男孩,我就是屁股大,隻一胎就生出鯰魚來。二是幹活的好手,有勁;三是脾氣好,哪有大屁股脾氣象猴似的人?“母老虎”看著,看著,眼眯成一條縫,拉著朱石花的手來到堂屋。

    且說胖妮的媽朱羅氏,聽見女兒說話就在不遠處,試驗著邁著腳步往前走。十多年前,朱羅氏得了白內障,沒錢醫治,兩眼漸漸喪失了視力。“豁嘴兒”指著朱羅氏對“半拉黑”耳語。“半拉黑”咧嘴直樂,輕手輕腳來到朱羅氏前麵的路中間,一個驢打滾堵住了朱羅氏的去路。朱羅氏摸瞎抬腳,碰到“半拉黑”伸過來的腿上,站不穩,跌倒在地。“半拉黑”早從地上爬起來,嘴裏連連罵:“尻他娘哩!我瞎你也瞎!”正要再往下鬧,有人喊:“牛蛋眼來了!”大家哄得散了開去。“牛蛋眼”是小夥伴們給劉鯰魚起的外號兒。劉鯰魚忙扶著丈母娘往家走,安慰著道:“是幾個小孩兒鬧著玩呢!”大鈴鐺的眼骨碌碌四下搜尋,心中想,肯定是隔牆的鄰居的劉豐年那小兔崽子,想著,嘴裏就惡狠狠的自語:“小兔崽子!等我閑了,一個個收拾你們!”

    論輩分,“紅頭老千”和“豁嘴兒”,還有“貨底兒”,都是劉鯰魚的堂弟弟,哥哥結婚,弟弟們鬧洞房,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鬧洞房,再鬧,也不為過的。鬧洞房早就形成了弟弟整哥哥的習慣。又加上平時對劉鯰魚形成了討厭的看法,這幾個孩子就合計著趁機整整劉鯰魚的念頭。怎麽整?大家摩拳擦掌。“紅頭老千”的臉又紅的像紅蘿卜了。他的臉一成紅蘿卜,就說明他已經有了鬼點子了。“豁嘴兒”問:“啥辦法?快說?”“冇屁股”也是著急。大家都著急。越著急,越不說。急死你們!“紅頭老千”儼然成了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在“紅頭老千”的組織分配下,大家扛著鐵掀,浩浩蕩蕩的朝西大溝裏開拔而來。西大溝的溝壁上有兩個黑龍洞。據說龍洞裏有大長蟲。捉一條大長蟲,放進劉鯰魚的被窩裏,管保把劉年魚嚇的尿一床。來到西大溝。大家朝上看。黑龍洞高高的在溝壁的半中間,離地麵少說也有三長高。怎麽辦?大家張著嘴朝上看。有關黑龍洞裏兩個長蟲的故事讓孩子們毛骨悚然。說是黑龍洞裏有兩條水檁條粗的大長蟲,看見小孩就伸出頭來吸。孩子能被吸得架著雲彩似的飛離地麵。說是大長蟲還在練道行(8),一但道行練成了,就要吃人!趁它們的道行還沒有練成,把它們捉住,一是除害,二是弄去給劉鯰魚下下馬威,讓他也知道馬王爺的三隻眼!孩子們人多力量大,膽氣也高,“紅頭老千”兩隻條胳臂像飛的鵝,唿扇著朝前跑著,嘴裏對黑龍洞喊:“來呀,來呀!來細我吧!”“豁嘴兒”爬在地上彈著腿叫:“我跑不動了,下來吃我吧”。“貨地兒”在地上打滾兒,一副垂死掙紮的神態。一直在鬧,黑龍洞還是靜靜的。怎麽辦?突然,是誰高興的叫,我逮住了!我逮住了!大家就圍上來,是一條四寸長的小蜥蜴。有了。大家七手八腳的就逮了很多條小蜥蜴。劉豐年連聲叫:“好!好!讓劉鯰魚知道知道咱們爺們也不是好惹的!”

    劉發進臨行時,來到劉鯰魚家給他交代生產隊裏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看見了史妹妮,就在安排:“要一天兩套的磨!你一個人磨不供的。應該再派一個人給你當幫手。”“呱呱雞”說:“我閑著,我給俺嬸子一起磨。中不中?”隊長說:“不中。全隊的人都能磨麵。就你不能磨麵。”劉俊麗說:“發進爺,就叫我留下來給貴奶一起磨麵吧。”也不知道是怎麽的一迴事,平常裏非常不好說話的大黑叫驢竟然點頭同意了。

    解釋(1)孩娃大小:方言,即男女老少的意思。(2)莽牛蛋:方言,本來是製沒有上套的還沒有帶韁繩的牛犢。這裏指的是還沒有成年的小孩子。(3)家室:方言,意思是妻子孩子。(4)尋無常:無常。傳說中的無常鬼。這裏是指自殺。(5)老墳,即祖墳。按照民俗,人在沒有孩子之前就死亡的,是不能入老墳的。(6)今黑了:黑了。方言,今晚上。(7)反貼的門神。傳統的門神都是一對兒的。是倆個對臉的相。貼反了,就不對臉了。這裏是說原來倆家不對勁兒。(8)道行: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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