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含征的眼睛有些潤澤,聲音也仿佛籠上了一層薄霧,莫名地有些撒嬌的意味:“娉娉,給我倒杯水……”


    “……”


    夏初菡默了片刻,問道:“大人,你不想如廁麽?”喝了那麽多水。


    門外的書童又想跪了。


    床上的男人頓了頓,還算鎮定:“不,我要喝水。”


    夏初菡又倒了一杯水給他,他既沒有伸手去接,也沒有就著她的手喝,而是抬起溫熱的大掌緩緩包裹住她的手,和她共同托著杯子緩緩把水飲完。


    夏初菡:“……”


    溫熱的觸感從手背開始,漸漸蔓延到全身,她的心不可遏製地輕顫起來。


    待水飲完,夏初菡覺得自己已經像烤熟的蝦子,哪哪兒都不自在,連忙垂著眼睛,向眼前的人告退。


    江含征也沒強留,溫聲囑咐了一句“早點休息”,然後便微笑著注視著她像被惡狗追著似的迫不及待地逃出去。


    待人影消失,剛剛還醉得人事不省的人立馬醒了個通透,中氣十足地吩咐:“琴音,伺候本官如廁!”


    琴音:“……”


    夏初菡腳步匆匆地迴到自己房中,腦中一片淩亂,一會兒是自己和江含征一起下山的場景,一會兒是自己和江含征站在鋪滿月季花的墓前的場景,最後落在他握住自己手的那一幕上,臉和手都不由自主地火辣辣地燒起來……


    她感情空白,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就覺得自己的手像被烙了一塊什麽東西似的,無論做什麽都很異樣,最後,她強迫自己鎮定,拿出紙和筆,想通過練字讓自己靜心。


    腦中空白了許久,仿佛之前學過的東西瞬間瞬間飛去了爪哇國度假,勉強收神,筆下寫出的,卻是昨日剛見過的,墓碑上的那首詩:


    家貧拆鴛侶,青梅辭紅裳。


    悔拒攜手約,疑對墓斷腸。


    垂淚問佳人,何忍棄我亡?


    歸魂若有知,盼夢話短長。


    她看著看著,又開始發起呆來。


    “小哥寫字的樣子真好看,怎麽不寫了?”


    正出神間,一道柔婉的聲音傳來,夏初菡向旁邊一看,就見酒缸女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她不遠處的椅子上,正托著腮,唇角噙著一縷笑,滿臉夢幻地看著她。


    夏初菡登時全身的毛都長出來了。


    她默默地放下筆,不著痕跡地後退兩步,聲音平板道:“你滯留人世,可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麽,我可以幫你傳達。”


    “沒有啊,”酒缸女也跟著站起來,身體曲線曼妙玲瓏,漆黑的長發順著她白皙的雙肩垂下,直垂到到腳踝,隨著她小小玉足的移動,長發微微起伏,那長發下的柔軟的隆起,以及上麵粉色的點綴……


    夏初菡登時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連忙扭過臉,耳頸通紅,生硬道:“這麽個天兒……我勸你還是穿上件衣服比較好……”


    女子嘻嘻地笑起來,眼波欲流,聲音軟媚,帶著若有若無的引誘意味:“我這樣不好看麽?”在她麵前轉了一圈,長發旋起,皎潔的酮體一覽無餘,女子媚眼飛起,“你們這些男人呐,明明心裏喜歡得不得了,嘴上卻偏要假正經,”笑嗔,“當我不知道麽?”


    夏初菡:“……我不是男人,我以為長眼的都能看出來。”


    酒缸女:“……”


    女子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滑過她的胸,別有意味:“不是別人沒長眼,是有人沒長胸。”


    夏初菡:“……”


    酒缸女複有姿態悠然地坐迴椅子上,微微含笑:“既然你不是男人,那我就更不用穿衣服了。”


    纖纖玉指緩緩理著自己的長發,滿臉輕鬆愜意,“當鬼真是好,就是不穿衣服也沒人管……”


    夏初菡:“……”


    她第一次見有人這麽當鬼還當得這麽心滿意足的。


    夏初菡:“既然你沒什麽未了心願,為什麽不去投胎,還來找我?”


    女子蔥白的玉指點著她,杏眼一挑,一臉“你真淘氣”的嗔怪:“不是你招我的麽,在我睡覺的地方走來走去,在我洗澡的地方左看右看,還故意和我搭話,怎麽,這麽快就忘了?”


    夏初菡:“……”


    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在別人的眼中竟還有這麽登徒子的一麵。


    可是細細品味這個話中的含義……


    夏初菡目光霍然一跳:“你是沈菀娘?”


    女子“唔”了一聲,漫不經心擺弄著自己的頭發,嫣然,“我叫豌豆,菀娘是有人給起的,嗯,叫我豌豆娘也行……”微微偏頭,像是想起了什麽,有些不大高興,“其實我更喜歡芸豆,我才不要叫豌豆長個豌豆臉,可是我堂姐就是不和我換名字,還說,沒叫我蠶豆,讓我長個鞋拔子臉已經是我燒高香了。”


    夏初菡:“……”


    她實在想不出長個芸豆臉和長個豌豆臉有什麽本質區別……


    當然,叫豌豆就長個豌豆臉麽……


    如果是這樣,那豌豆似乎也沒那麽難看……


    酒缸女:“我不高興,到我爹娘麵前哭訴,我娘很不耐煩,差點讓我爹打我屁股,後來還是清哥勸我,給我改名菀娘。”


    夏初菡敏銳地抓住關鍵字眼:“清哥?”


    “嗯,”沈菀娘憶起往事,微微歎了口氣,先前那股暈陶陶的神情也隨之消散了不少,聲音有些寂寥,“他叫倪雲清,和我同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夏初菡立刻想到墓碑上提詩的那個人。


    她連忙舉起桌上的剛剛寫的字稿:“就是寫這首詩的人麽?”


    酒缸女湊過來,一個字一個字點著念,遇到不認識的字,還認真地向她請教,然後多念兩遍,待整首詩念完,抬頭問她:“這是什麽意思?”


    夏初菡:“……”


    她揉了揉額角,耐心地講解一遍,酒缸女靜靜地聽著,臉上呈現一種遙遠迷惘的神情,最後全化為一片寥寂,懶懶道:“我不知道這首詩是不是他寫的,我醉了,一直在棺材中睡覺,沒看到他。”


    她語氣淡淡的,透著股漫不經心的味道,“不過,聽這首詩的意思,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可是他當時不是已經拒絕我了嗎,拒絕得那麽徹底,一點希望也不留,現在又寫這個是什麽意思?”


    嗬嗬一笑,“垂淚問佳人,何忍棄我亡?棄我亡……我是棄他嗎,我和他早已經沒什麽關係了。”她的眼神冷了下來,唇角卻還微微笑著,顯出一種譏誚來,“忒自作多情了。”


    她意興闌珊地擺擺手:“不說他了,長夜漫漫,我們說點有意思的事情,”她興致勃勃地看向夏初菡,漂亮的杏眼中閃著八卦的光芒,“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在你的門外看到一個眉間有疤的年輕人,哦,鬼,他癡癡地站在你的門外,卻不進來,他是誰呀?”


    夏初菡心中驟然一跳,驚訝地張大嘴巴:變相君?


    她連忙起身去看門外,風寒霜重,哪裏還有那人的影子?


    她若有所思地轉迴屋內,嚴肅看著酒缸女:“你最好還是穿上衣服,你看,我的客人都被你嚇跑了?”


    酒缸女秀眉挑得高高地:“我嚇他,我人就地站在他麵前,人家連看都不看一眼,就盯著你的門檻了,”目光曖昧起來,“他對你……嗯,不同尋常哦……”


    夏初菡眉頭微蹙,揮手打斷了這個話題,言歸正傳:“好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我們還是說你吧,你和那個倪雲清到底是怎麽迴事?”


    ☆、第75章 紅花祭(7)


    第75章


    年少時的愛戀,簡單而純美,即使當時並不覺得怎麽,可是隨著年齡增長,你會發現,原來那些記憶,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長入你的骨血。常常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突然跳出來,引發你潛埋已久的情懷。


    特別是當那份愛戀無法成全的時候。


    沈菀娘為了忘記那些記憶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所以她不太願意迴憶早年那些事情,而且到了後來,她仿佛也真的記不起什麽了。


    但總有那麽一星半點,會在午夜夢迴時,悄悄滲入你的夢境。


    兒時,一起在田間地頭嬉鬧玩耍的情景;男孩為她捉來蝴蝶,讓她放在蟈蟈籠中用花養的情景;夏日裏河水暴漲,男孩背著她過河的情景;以及男孩悄悄地把摘來的野棗放入她拾麥穗的籃子的情景……


    然後,便是長大後的男孩女孩,無法再明目張膽地在一起玩耍,可是他總能在一群沿河洗衣的少女少婦中一眼辨認出她的身影,她也總能在一群下了村學的年輕學子中一眼對上他的目光,脈脈會心的一望,那份獨屬於有情人的甜蜜微笑在彼此的目中蕩漾……


    兩人單獨在一起時,他教他認字,用紙剪出栩栩如生的蝴蝶,在上麵寫上她的名字,他說,想讓她成為自己掌心的蝴蝶……


    春日溫暖的風中,蝴蝶風箏飛上藍天,而牽著蝴蝶的絲線卻係在樹上,放蝴蝶的兩個人默默地望著彼此,那一刻,風聲鳥聲俱去,花草樹木隱匿,他們眼中,隻有彼此是唯一的風景……


    他的手那麽巧,為她做出了許多好玩的玩意兒,草編的蟈蟈,竹編的蟈蟈籠子,木刻的簪子,紙剪的蝴蝶……


    被她一一珍藏,後來又被她一一焚毀……


    說起兩人最後分離時的情景,美麗的女子依舊意難平。


    男子托媒向她家裏求親,可是她的父母拒絕了,因為他的父母要把她許給一個有既錢又有權的大戶人家做妾,他有什麽,地無兩隴,房無三間,她的父母會選擇誰,不言而喻。


    那一年她還不到十八歲,而把她許配給的那個男人已經年過四十了。


    聽到消息後,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不啻於天塌了下來。


    她激烈地反對,哭泣,堅決不肯同意這門婚事,可他的父母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絲毫不為所動。


    她父親鐵青著臉對她道:“兒女的婚事父母做主,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兒?你一個未出門的閨女,出來挑男人,也不怕醜!讓別人聽見笑不笑話?你不怕丟人老子還怕丟人呢,再說這樣的話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母親也苦口婆心地勸:“豌豆啊,嫁給官家多好,不愁吃不愁穿,是多少人把都把不到的好福氣啊。再說,婚事已經定下了,想退婚,你是想讓全家陪你坐牢還是給你陪葬?你弟弟還這麽小,你就是不考慮父母,也替你弟弟想想吧……”


    她渾身發冷,牙齒打顫,十八年來第一次,她嚐到了絕望的感覺,那是她的父母,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在父母眼中,她什麽也不是,什麽也比不上……


    仿佛一瞬間,整個世界都站在了她對麵。


    不,還有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人,是和她一起的。


    她跌跌撞撞跑到他的家裏,激動而又急切地訴說事情的始末,眼巴巴地等著他拿主意。


    好久沒有人說話。


    屋內寂如死潭,空氣如被膠住。


    他隻是低著頭,機械地、默不作聲地一下一下剪著手中的蝴蝶,好像這才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值得關注的事。


    蝴蝶在他手中成形,精巧細致,栩栩如生。


    她終於忍不住了,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剪刀擲到地上,幾乎是哭叫了出來:“你聾了嗎,我在和你說話,我就要嫁給別人了,你還在這裏剪剪剪!你快想辦法呀,我怎麽辦,我們該怎麽辦呀!”


    止不住痛哭失聲。


    男人怔怔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地上的剪刀,好像能看出一朵花來。


    好久,他才開口說話,聲音斷斷續續,透出一股死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做兒女的,能有什麽辦法?菀娘,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她咬著牙,淚光閃動,而出口的話卻帶著不管不顧的決裂:“不,清哥,我們可以私奔,一起離開這裏!”


    她像被自己的想法鼓舞,目中升起希望:“我不會嫁給那個男人,我們一起走!”


    他像是微微震動了一下,但隨即又沉凝如石,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後,男人慢慢開口,卻一點一點地掐滅了她最後的希望:“私奔,我們能去哪裏?菀娘,我們身無分文,人生地不熟,又沒有其他謀生之道,我們該怎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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