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過去了,玉蜀黍生兒無論如何節儉,還是銳減了一半。先爺想,老鼠們都去了哪兒呢?它們都吃什麽活著呀。第四夜,他把盲狗叫到那棵玉蜀黍下,說你守著,要聽見有了響動就對著正北叫。然後,自己就扛了鋤頭,上了梁道,朝正北走過去。到村落最遠的一塊莊稼地裏,把鋤放在地心上,自己坐在鋤把上,直至東方曉白,仍沒有聽到一絲鼠響。白天他又領著盲狗到那塊地裏去,狗幫他找了七個鼠窩,刨開後既沒有老鼠,也沒有一粒糧食。除了米粒似的鼠屎,就是燙手的礓土。尋著當初點種玉蜀黍種子的鋤痕,落下幾十個鋤坑,也沒有找到一粒種子。


    先爺料斷,這山脈上沒有一粒糧食了。


    瞎子,先爺說,我問你,你說我們會餓死嗎?


    盲狗用它那井深的枯眼望著天。


    先爺說,那棵玉蜀黍也別想長大成人了。


    入了第五個夜晚時,傍晚的落日一盡,夜黑就劈劈剝剝到來。漫山遍野都被覆蓋在無月無星的墨色裏。山野上焦幹的枯樹,這時候擺脫了一日裏酷烈的日光,剛剛得到一些cháo潤,就忙不迭發出絨絲一樣細黑柔弱的感嘆。先爺和狗坐在玉蜀黍的稈邊,讓玉蜀黍葉在他的鼻子上撩撥著,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幾股青棵氣。糧食的氣味,便似從他的腸子裏穿行而過的馬車樣,唿唿隆隆軋過去,待那氣味終於行駛到他的小腹時,他猛地一收


    腹,把腸子閘住了,將那氣味堵截下來,存在了肚子裏。這麽吞到聽見朦朧月色落地時,他說瞎子,你也過來吞幾口,吞幾口你就不餓了。喚了兩聲,不見盲狗動彈,一扭頭看見狗像一攤軟泥樣癱在葦席下,伸手去抱拽,忽然嚇了一跳。狗肋鮮明地突在皮外,像刀子樣割著他的手。先爺去摸自己的肚,他先摸到了一層幹裂的垢皮,揭下來扔在地上,再去摸那虛軟如水的肚皮時,一下就摸到了背後的底椎。


    瞎子,先爺說,你看,月亮出來了,睡吧,睡著就不餓了,夢也能當飯吃。


    這時候,狗從地上站起來,趔趄著要往棚架邊上去。


    別爬棚架了,先爺說,就睡在這地上,把爬架子的力氣省下來。


    狗就又迴來臥在原處不動了。


    一彎上弦細月遲遲緩緩從一片雲後露出來,山樑上開始有了水色。朦朧中先爺睜了一下眼,望望藍瓦瓦的夜色祈禱說,老天爺,我快餓死了嗎?你快給我一把糧食吧,讓我多活一些日子嗬,最少讓我活過狗,狗死了我也好撿個上好地方埋了它,別讓老鼠啥兒把它瘋搶了,也不枉它來人世走一遭。狗死了你再讓我活過這棵玉蜀黍,我就是為了它才留下的,你總得讓我有個收成吧。玉蜀黍熟了你也別讓我死,你讓我等到一場雨,等到村人逃旱迴到山脈來,讓我把這穗玉蜀黍交給村人們。這是一個山脈的種子喲。先爺這樣祈禱著,一手摸著一片玉蜀黍葉,一手從自己的胸口揭著汙垢皮兒往地上扔。又將睡著時,他把雙腳輕輕蹬在狗背上,說睡吧瞎子,睡了就把餓忘了。說完這一句,他的上下眼皮哐哨一合,踢踢踏踏朝夢鄉走去了。


    先爺睡得正香時,他蹬著狗背的雙腳動了動。隨後,狗吠聲青色石塊樣砸在耳朵上。他猛然從地上坐起來,聽見山樑上有低微一片的老鼠的叫,還有老鼠群急速跑動的爪子聲。狗立在葦席外,正朝著梁道上吠。先爺走出來,拍拍狗的頭,讓它迴到葦席圈裏守著玉蜀黍棵。正是天將白亮時,月光清淡透亮,空氣中有淡薄cháo潤的馨香。爬上棚架,蹲在麵對山樑的一邊,先爺首先聞到空氣中有很強一股暗紅色的鼠臊味,還有騰空的塵土味。


    他把雙眼眨了眨,隻看到梁道上溜著地麵,有一層雲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運行。他從棚架上下來了。他害怕鼠群會突然掉頭朝這棵玉蜀黍撲過來。到圍席裏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著,瞎子豎起兩隻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裏。千萬不能叫,先爺摸著狗的耳朵說,不能提醒老鼠們這兒有人煙。它們知道有人煙的地方就有糧食吃。


    這時候,山樑上暴雨來臨似的聲音小下來。先爺拍拍狗的頭,自己悄悄朝樑上摸過去。到梁道邊上時,他看見不時地有十隻、二十隻掉隊的老鼠尖叫著沿路朝南行,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原來板結如鐵的梁道路麵,這時有了指厚的一層灰,老鼠的爪印一個壓一個,一張路麵上沒有可給插針的空地方。


    先爺立在路邊驚呆著。


    先爺想,它們大搬遷要往哪兒去?


    也許這場大旱,要無休無止下去了。先爺說,不旱下去它們會這麽搬遷嗎?不是說老鼠除了怕沒水,有木板、糙席就不會餓死嗎?現在連老鼠都舉家搬遷了,可見這場大旱還要持續多麽久遠嗬。先爺獨自思量著,欲轉身迴去時,他又隱隱約約聽到了北邊有淅淅瀝瀝的落雨聲。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隊伍過來了。身上緊縮一下,站到一個高處,借著亮色朝遠處一望,身上的血頓時凝住了。他看見翻過一道梁子朝南湧來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隊的最前邊,狼嚎一樣尖怪地引著道,後邊cháo樣的隊伍,一起一伏朝著前邊湧,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細雨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暴雨聲。許多老鼠突然跳起來像魚群從水麵躍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麵似的鼠隊裏。天色已經開始泛白,青色的空氣中愈發臊臭,刺鼻嗆人。先爺雙手忽然捏滿了汗。他知道這隊伍隻要一轉頭,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兒就誰也別想再活在這個世界上。它們已經餓瘋了。餓瘋了的老鼠連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迴去告訴瞎子,千萬別弄出一絲響動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老鼠的隊伍黑漆漆霧團一樣嘩嘩啦啦卷,先爺忙疾閃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樹後(那槐樹僅比他的胳膊粗)。鼠隊前的幾隻老鼠。碩大無比,渾身都是灰亮亮的毛,個頭像小貓或是黃鼠狼。先爺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鼠。先爺想這就是祖輩上說的鼠王吧。他看見最前的幾個鼠王眼睛又綠又亮,閃著藍盈盈的光。


    它們像飛馬那樣一下j下跳,跳一下少說有一尺五寸遠,騰起來的塵灰毛氈子樣鋪在鼠隊的背上邊。先爺想咳嗽。他用手掐著自己的喉嚨沒敢咳出來。天色白亮了,涼慡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藍的天空中雪白的雲如鱗片般。不消說,太陽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銳利了。不銳利鼠群會這樣逃走嗎?先爺從樹後閃了出來,沒有一隻老鼠正視他一眼,它們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陽。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動不動地立在路邊看著老鼠隊伍嘶鳴著跑過去,聽著掉下路麵的老鼠熟透的軟柿子樣不斷啪啦啪啦響。他弄不明白,這些老鼠要堆起來會比一個山頭大,它們是如何集合到一塊的?它們有號令似的統一向南遷。南邊是哪兒?那兒有糧有水沒有日光嗎?東方有絢紅透金的日光了,先爺忽然發現所有老鼠的眼睛都變成了亮紅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滾動的珠。有成千上百隻被擠下路來的老鼠朝兩邊的田裏跑,一轉眼不知消失到了何處。


    太陽出來了,陽光裏飛舞著一根根銀灰、銀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楊花。先爺在樑上長長舒了一口氣,走下樑來,腳步聲在清寂的晨日中,顯得蒼老而無力,到圍席裏的玉蜀黍邊,他看見瞎子正用盲眼盯著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掛在耳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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