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說:十倍。


    呂不韋又問:珠寶生意呢?


    老爹說:百倍。


    呂不韋再問:扶植一個國王呢?


    老爹說:無法估算。


    如此巨額利潤,當然值得一幹。問題是,把呆賬變成奇貨,可能嗎?


    可能。


    前麵說過,異人是安國君的兒子。此時的安國君,已被立為太子,遲早成為秦王。但安國君的二十多個兒子當中,沒有一個是嫡長子。換一個角度來看,即安國君的任何兒子,都可能立為太子。


    呂不韋打的就是這個算盤。換句話說,如果他能讓異人成為安國君的接班人,就等於扶植了未來的秦王。這可是一本萬利的期貨生意。


    關鍵在於,立嫡立儲,誰說了算?


    從法理上講,當然是安國君自己。但能夠左右安國君的,卻是華陽夫人。華陽本是安國君的寵姬,此刻又被立為夫人,安國君對她寵愛有加,言聽計從。因此,隻要她一句話,異人立馬就能鹹魚翻身,身價百倍。


    那麽,怎樣才能讓華陽夫人想起並接受異人呢?


    算賬。


    這筆賬其實很好算,因為華陽夫人自己沒兒子。也就是說,安國君百年之後,接班做秦王的,反正隻能是別人的兒子。不過,如果這位公子被自己認領,華陽夫人不就等於有兒子了嗎?在“自己的兒子”和“別人的兒子”之間選儲君,夫人還用得著猶豫嗎?


    但,既然是領養,華陽又為什麽一定要選異人?因為呂不韋讓她明白,隻有異人,隻有那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異人,才可能像孝順親娘一樣孝順她。孝順也不是有德,是有利。沒有華陽,異人無法上位;有了異人,華陽後顧無憂。一方需要靠山,另一方需要保險,互利雙贏,生意成交。安國君也與華陽夫人盟誓,決定立異人為嫡。


    然而趙國卻不肯放人。


    呂不韋隻好又去幫趙國算賬。呂不韋說,秦國如果定要屠趙,是不會在乎一兩個公子的。這時,你們把異人扣在手裏,等於拿了張空頭支票,甚至是燙手的山芋。相反,如果現在高抬貴手,異人將來當然會以德報德,你們也等於拿了有價證券。有價證券和空頭支票,要哪個?


    趙王立即禮送異人迴國。


    終於迴到秦國的落難公子異人,被呂不韋這個稱職的中介包裝上市。他甚至安排異人穿著楚國的服裝去見華陽夫人,結果華陽喜出望外,高興地對異人說:為娘我就是楚人。兒啊,以後你就叫“楚”吧!


    從此,異人更名為楚。


    公子楚的運氣很好。公元前251年,昭襄王去世,安國君繼位,是為孝文王。孝文王僅僅在位一年,就告別人世,子楚順利接班,是為莊襄王。


    呂不韋的運氣更好。三年後,他一手扶植起來的莊襄王也撒手而去,繼位的是王後趙姬的兒子。趙姬原本是呂不韋的女人,被異人看中要去,後來成為莊襄王後。但趙姬從呂不韋屋裏轉手到異人床上時,據說已有身孕。因此也有人說她的這個兒子,其實是呂不韋的。


    這事恐怕隻能存疑。但可以肯定,趙姬這兒子繼位時還是少年,秦國的大權便落到了呂不韋的手裏。呂不韋本已封侯拜相,此刻又尊為相國,號稱仲父,權傾朝野,名重一時。他甚至仿效孟嚐、平原、信陵、春申四大公子的做法,大養其士,並讓這些士人為他編寫了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著作,號稱《呂氏春秋》。


    呂不韋成功了吧?


    當然。他早期的投資,已經獲得巨額迴報,而且名利雙收。據說,《呂氏春秋》完成後,呂不韋下令將書稿和獎金一並懸掛在秦都鹹陽的城門之上,揚言隻要有人能增刪改動一個字,就獎賞千金。


    為中華文化貢獻了“奇貨可居”和“一字千金”兩個成語的呂不韋,這時達到了他事業的巔峰。這個巔峰是不可企及的。此後,盡管仍然會有商人參與政治,或借助政治從事商業,卻沒有任何人超越呂不韋。


    與此同時,呂不韋自己也從風光無限迅速墜入萬丈深淵。新秦王即位後十年,呂不韋被免去相國職務。又過了兩年,他被迫在自己的封地服毒自殺。


    他真是白賺了那麽多錢。


    把呂不韋逼到絕境的,就是趙姬的兒子,那個生父可能是莊襄王異人,也可能是文信侯呂不韋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嬴政,是秦王國最後一任國王,也是秦帝國第一任皇帝。正是他,終結了戰國,也終結了先秦,開始了新的時代──帝國和王朝的時代。


    沒錯,他就是秦始皇。


    但,這將是另一個故事。


    這是什麽時代


    賭棍、騙子、食客、商人,各色人等次第亮相,粉墨登場,演繹出五光十色轟轟烈烈的悲劇和喜劇。參與演出的人,其實還有很多。比如自薦的毛遂,刺秦的荊軻,救趙的信陵君,都為讀者耳熟能詳。於是我們不禁要問:戰國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時代?


    賭徒的時代。


    沒錯,時代跟人一樣,也是有個性的。因此,如果把春秋和戰國比作人,那麽,春秋是貴族,戰國是平民;春秋是君子,戰國是小人;春秋是英雄,戰國是賭棍。隻不過,戰國的賭棍往往也有血氣和血性,甚至同時也是豪俠。豪俠之賭,即為豪賭。那一份豪情和俠義,依然令人神往,讓人心儀。


    比如馮。


    馮當然不好說是賭徒,卻也是個敢押寶的。他為孟嚐君收買人心,就是做期貨,也是賭。實際上他的延長貸期和焚燒債券,並未得到孟嚐君的授權。而且,如果後來孟嚐君沒被免職,這筆投資也體現不出迴報。因此,當馮豪情萬丈大燒其薛邑債券時,他不是在賭嗎?


    但,馮又是仗義的。


    孟嚐君罷相後,他門下那三千食客都如鳥獸散,跑得一幹二淨,留下的隻有一個馮,幫助他東山再起的也隻有馮。因此,複位後的孟嚐君便對馮說:那幫小人要是還敢迴來,我一定把口水吐到他們臉上。


    馮立即俯身下拜。


    孟嚐君大驚失色:先生難道要替那些家夥謝罪嗎?


    馮說,不!臣是要替君上的不當言論謝罪。君上應該知道,有生有死,是天之常道;嫌貧愛富,是人之常情。那些趕集逛商場的,早上蜂擁而入,晚上不屑一顧,難道因為喜歡早晨厭惡夜晚?不,是因為他們要的東西到晚上就沒有了。因此,請不要責怪那些人的離去。6


    這可能是馮所做最仗義的一件事,但他講的道理卻是利,他對孟嚐君的忠誠也表現為利。這就跟春秋大不相同。春秋開口閉口是禮,戰國開口閉口是利。這一點,隻要比較《國語》和《戰國策》,就一目了然。7


    在這裏,我們分明看到了戰國的時代特征。


    什麽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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