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阿雲案。


    起因是一個名叫阿雲的少女,被逼迫嫁給一個奇醜的男子,阿雲不從,卻被捆著送到了夫家,遭到未婚夫折辱,氣憤不過,拿刀砍傷了未婚夫,斷了其一根手指。


    隨後,夫家報官,阿雲供認不諱,知縣於是以‘謀殺親夫’判了死刑。


    案卷上到知府,登州知府以阿雲是在喪母守孝期間,強行被婚配,認為這段婚姻違背禮法,婚姻無效,不能以‘謀殺親夫’論,並且人沒有死,所以免了阿雲死罪,報送大理寺批複。


    大理寺卻認為‘違律為婚有實,謀殺親夫不假’,判了阿雲絞刑。


    登州知府不服,並加阿雲有‘自首’情節,堅持免去死罪,再次上書。


    繼而,黨爭起。


    ‘新舊’兩黨各有大佬卷入,開始了在朝堂上的爭論,官司一路打到了剛剛登基的神宗皇帝跟前。


    神宗皇帝見兩廂爭執,將案子交給了刑部。


    而刑部也站在大理寺一邊,指責登州知府為阿雲開脫,再次判了死刑。


    這一舉動,陡然加劇了黨爭,王安石,司馬光兩大巨頭出麵,在神宗麵前相互辯駁,各自所屬交相攻訐。


    隨後,朝廷的大佬們紛紛站隊,陳升之、韓絳,呂公弼支持王安石;而文彥博,富弼等支持司馬光。


    一個個全都德高望重,是當朝相公,普通案件變成了黨爭的借口。


    這些大佬們相互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持續爭鬥了一年多。神宗皇帝看不下去,想要了結,幾經反複後,支持了王安石,曆時兩年後,神宗皇帝以特赦的方式,赦免了阿雲,使得阿雲可以歸家,重新嫁人,結婚生子。


    按理說,這個普通的案件到這裏就該結束了,但司馬光等人並未放棄,在二十多年後,神宗駕崩,趙煦繼位後的元祐初年,司馬光命人將已四十多歲的阿雲再次逮迴,判處了絞刑,當月行刑!


    距離現在,阿雲被判死已經過去六年,距離最初案發,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五年!


    現在,阿雲之子要為母伸冤,狀告到了禦史台。


    這再次激起了兩黨的警惕,繼而迅速相互攻訐,以期占據優勢。


    這個案子,在朝野引起巨大波瀾,擴散飛快。


    當初就是‘新舊’兩黨的爭鬥,神宗朝,以‘新黨’獲勝,特赦阿雲告終;元祐初,高太後垂簾聽政,司馬光等人掌權,推倒重來,將阿雲判了死刑。


    ‘舊黨’攻訐‘新黨’是‘議法不當’、‘妄法’、‘結黨營私、打擊異己’,阿雲謀殺親夫罪名屬實。


    ‘新黨’反擊,擺出更多的律法依據,更是搬出了神宗皇帝的詔書,抨擊‘舊黨’推翻神宗詔書,是‘不臣’。


    雙方競相扣帽子,本就沸沸揚揚的朝野,飛快的被這個案子奪去眼球,開啟了新一輪大戰。


    ‘登州阿雲案’本身是非常小的案件,之所以這般神速上升,並且持續了二十多年,根本原因,還是黨爭。


    現在,依舊是黨爭!


    三法司委決不下,隻能請示政事堂。


    蔡京,曹政,以及新任的禦史中丞黃履來到青瓦房,站到了蔡卞身前。


    黃履是一個貌似穩重的中年胖子,神情陳懇,動作緩慢,抬著手,道:“蔡相公,前來告狀的是那個阿雲之子,一個多月前,登州突遇海風,他全家遭難,此子料理了家人後事,便啟程入京為母伸冤。”


    黃履的語氣同樣很慢,一個一個字,十分的清晰穩健。


    蔡卞對這個案子是記憶猶新,反反複複多少年,牽扯了太多的人。


    他看了眼蔡京與曹政,皺眉默默一陣,道:“你們禦史台將案子接下來了?”


    黃履看著蔡卞,道:“是。此案有諸多問題,禦史台不能推脫。”


    在禦史台看來,阿雲‘謀殺親夫’一案,確實有很多問題:第一,阿雲是在喪母期間被強行婚配,這違背禮法,自然不能算數,那麽謀殺‘親夫’就不能成立。其二就是自首,按律應當從寬,加上那‘夫’未死,阿雲罪不至絞刑。


    蔡卞又沉思了一陣,道:“你們打算怎麽做?”


    蔡卞這句話,就很有深意了。


    這個案子已經不在案件本身,牽扯的是‘新舊’兩黨多年的爭鬥,案子的走向,直接關乎朝局。


    黃履沒看蔡京與曹政,語氣依舊很慢,道:“禦史台建議重審。”


    蔡卞瞥了他一眼,道:“說你真實的想法。”


    黃履抬著手,語氣波瀾不驚的道:“下官想要翻案。”


    蔡京與曹政看了他一眼,兩人皆是肅色不語。


    黃履是章惇的人,章惇是王安石的助手,這裏麵的關係很清楚。


    黃履想要翻案,那就是章惇想要翻案。這個案子一旦被翻過來,那麽司馬光等人就會被否定。


    一旦司馬光‘判錯’了案,那就要追究!


    這是一次意圖明顯,針對‘舊黨’的報複以及清算行動!


    蔡卞心如明鏡,神色遲疑一陣,道:“其他人怎麽說?”


    蔡卞問的是在京的幾個尚書。


    黃履道:“他們沒有說話。”


    蔡卞皺起眉,有些頭疼,這件事太過複雜,他不能輕易決定。


    想著章惇過幾天就會迴來,蔡卞看向前麵三法司的三位主官,忽然間,他神情立變,雙眼微睜,繼而擰起眉頭,麵色冷漠,頓了頓,他盯著黃履,以一種警告的語氣,沉聲道:“這個案子,先壓著,不要審。記住了,沒有我的允許,你們三法司不準動!即便章惇傳話迴來,也不準動!你們若是違令,即便章惇迴來了,我還是能讓你們老死在嶺南!”


    蔡京麵無表情的看著這個弟弟,心裏飛速思索著他這段話。


    因為蔡京在變法上的顛三倒四,與蔡卞的關係是漸行漸遠,兄弟倆不說視若仇寇,卻已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


    曹政同樣不解,蔡卞與章惇都是變法派,即便想法有些不同,但大致是一樣的,並且,複仇‘舊黨’既能報仇雪恨還能為接下來的複起‘熙寧之法’做鋪墊。


    蔡卞為什麽突然放出這樣的狠話?


    黃履看著蔡卞,誠懇的表情上有那麽一絲絲冷色。


    蔡卞清楚章惇胸中的戾氣,盯著黃履,想著他與章惇的關係,忽然間沉聲道:“來人!”


    青瓦房門外的禁衛當即進來,其中一個道:“蔡相公。”


    蔡卞淡淡道:“黃中丞身體不舒服,請他到偏房休息,沒有我的允許,不準他離開。”


    黃履,曹政,蔡京三人臉色驟變!


    蔡卞要軟禁黃履!


    一個副相要軟禁地位超然的禦史中丞,誰給他這麽大的膽子!


    曹政緊繃著臉,沒有說話,心裏認真分析這裏麵的問題。


    蔡卞斷然不會輕易軟禁黃履,這樣的罪過,百官容不得,官家更容不得——除非他有足夠的理由!


    蔡京雙眼裏光芒閃爍,他在想蔡卞剛才的表情,明顯是心中忽然想到了什麽。


    他知道他這個弟弟與章惇有分歧,但還不至於決裂,這樣突然軟禁黃履,到底是顧忌什麽?


    黃履神色很冷,語氣變得很快,看著蔡卞道:“還請蔡相公給下官一個說法,否則下官恕難從命。”


    禦史中丞地位超然,正常來說,連宰執,少宰都能硬剛。黃履即便沒有章惇這個靠山,也不怕蔡卞。


    蔡卞麵色比他還冷,道:“因為黃中丞身體不舒服,請吧。”


    黃履見蔡卞不給他任何解釋,神情越發不好看,但是沒有真的反抗,冷哼一聲,轉身就走了。


    禁衛連忙‘護著’,聖旨是要他們聽候三相吩咐。


    蔡京見蔡卞真的就軟禁了黃履,麵色漸漸平靜,道:“我能知道嗎?”


    蔡卞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近來做的事情太多了,消停一下。”


    曹政立時不敢說話了,蔡卞對待親哥哥都這麽無情,何況他了。


    蔡京審視蔡卞一陣,沒有再追問。


    蔡卞沒有跟他們解釋,蔡京,曹政走後,他坐著思索一陣,起身去政事堂。


    青瓦房雖然有蘇頌的位置,但蘇頌‘不喜歡’這裏,所以他的值房還在政事堂。


    這會兒,趙煦正在福寧殿的書房內,看著河北兩路的奏本,其中有趙似,許將,李清臣的署名。


    三人聯合署名,事情就不那麽簡單了。


    這道奏本詳細描述了河北兩路境內黃河的情況,用了諸多‘不堪’的字眼,嚴重之意充斥字裏行間。


    趙煦麵露沉色,心裏憂慮重重。


    宋朝的體製問題,導致地方上幾乎沒人做事,百年的人浮於事下,事態糜爛可以想象。


    隻是,黃河一旦決堤,不止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朝廷需要費盡力氣賑災。


    河北兩路還是防禦遼國的最前線,這兩個地方要是被洪水衝垮了,後果不可想象!


    “希望他們不要讓我失望……”


    趙煦輕聲自語。他能做的都做了,現在,就期盼許將等人的能力了。


    皇宮裏的事情,就沒有什麽能瞞得過趙煦的,蔡卞還沒到政事堂,就有人來匯報了。


    陳皮聽完後,心裏一驚,連忙進來,將事情稟報趙煦。


    趙煦聽著怔了怔,蔡卞居然軟禁了禦史中丞黃履?


    私自軟禁朝廷大員,形同謀逆,可是大罪!


    趙煦轉念一想,看著陳皮道:“他沒有過來?”


    陳皮緊繃著臉,道:“沒有,去政事堂了。”


    趙煦神情玩味,笑著道:“有意思了。”


    蔡卞軟禁了黃履,還沒來解釋,這說明,必然有什麽事情,令蔡卞顧不得過來。


    會是什麽事情呢?


    趙煦想了想,道:“去將那個案子調過來,我要看看。對了,蘇相公,章相公明天到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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