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啪!”趙翊歆突然轉身一腳,踹翻了兩個小間之間隔著的屏風。一丈高的實木屏風,正好砸在了幾個人身上。


    幾聲唿痛之後,幾人連聲罵道:“哪個兒不長眼的,敢在天子腳下如此囂張!”


    “還有更囂張的!”趙翊歆稚嫩的麵孔結著冰霜,一身抖擻的悍勇,在活動著手腕,準備大打一架。


    夏語澹從後摟抱住趙翊歆的腰,低聲勸架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其實,夏語澹不是動口不動手的信奉者,隻是看趙翊歆要以一敵五,怕他打不過,又怕他打過了,還得惹麻煩。


    夏語澹的身子軟玉溫香,但此刻在趙翊歆的感受裏,如一團熊熊烈火被冰玉包圍,瞬間火焰便滅了一半。


    夏語澹看趙翊歆沒那麽衝動了,沒有要隨時撲出去的樣子,就自己上前兩步,攔在趙翊歆前麵,與趙翊歆連成一氣,怒叱道:“好個帶冠佩玉,飽讀聖賢之書的模樣,天子腳下,便句句妄言,無視君父,辱罵重臣!”


    其中那個,似乎悅男女無數的,聲音依然有氣勢道:“你這是什麽話,我是這個意思嗎?我又沒說皇上不能寵幸個男人,我對那些事又沒有意見。”


    他還真沒有反對之意,外麵的男人,捧個女人或男人,是自身地位的體現,有權有勢的人,才有資格,捧著別人。皇上富有天下,是最有權有勢的人,他捧的人能一般嗎,能入皇上貴眼,被皇上捧著,也是三生有幸。柏長山那句假醉之言,不就是對這種事情,隱隱的期待嘛,可憐他已白頭。


    夏語澹嗤笑,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用天下的權利,換美人的歡心?如此一來,在你們眼裏,皇上和周幽王何異,烽火戲諸候呀!”


    幾個人一噎。雖然讀書人個個看著君子端方,做不出以色事人的邀寵之舉,但是,若有這個機會,得皇上垂青,並以此平步青雲而位極人臣,想來沒幾個人能拒絕這份誘惑,放過這個機會。柏長山借醉狂言,也是道出了其中心聲。可是這種事情,能理直氣壯的和人爭論嗎?何況夏語澹把周幽王這樣的亡國之君都抬出來了。


    幾個人還是尚存一點點禮義廉恥的,知道這種齷蹉的交易是不能宣之於口,爭個你長我短的,互相拉拉衣袖,五個人中,兩個之前幾乎沒開過口的,努力裝成個‘不關我事’的樣子,轉身下樓了,其他幾個也悻悻的走了,還不忘丟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他們這裏說的女子和小人,是平民百姓的意思,平民百姓怎麽能領悟,權利之下的交易。


    夏語澹追著罵一句,道:“我呸,天下有多少女子和小人,你們連女子和小人都教養不來,憑什麽,你們何得何能,配為官做宰,端坐高位呀。”


    幾個人裝沒聽見,不和夏語澹計較。


    夏語澹環看一圈,還在看熱鬧的人,紛紛把脖子縮迴去了。仇九州撫掌而笑,趙翊歆繃著的臉早就溶解了,腦海裏還在迴想著剛才夏語澹從後麵抱住自己的感覺,微微臉紅,不過他之前生氣臉已經氣紅了,在夏語澹眼裏還以為他是餘氣未消,隻聽他道:“你幹嘛攔我,就他們幾個,還不是爺的對手。”


    夏語澹知道趙翊歆習武的,隻是沒見他打過不放心,那是五個成年人呀,順毛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功夫了得,是我多管閑事。隻是,能用嘴解決的,就不要跟他們那種人浪費力氣了嘛。你要是還不爽的話……”夏語澹湊近了趙翊歆小聲道:“找個沒人的地方,你把他們再痛扁一頓?這裏這麽多人,多不方便。”


    作者有話要說:皇上要吐血了,哈哈!


    ☆、第九十三章 李廣


    差點打起來,又吵了一架,麵館呆不下去了。


    冬日晝短,陽光已經轉斜,幾人邊逛邊迴去,沿路看見有家賣切糕的鋪子,還現爆現買米花,夏語澹用七文錢買了一斤,膨鬆的爆米花裝滿了一個褡褳。


    到了裱畫店,趙翊歆問夏語澹道:“看你,背著畫具出來,也沒有用過。”


    夏語澹原來想把柏長山被拽下台的那一刻畫下來,可是,顧忌到趙翊歆非常看不上這種屢試不第又大放狂言的落魄舉人,就沒有當著他的麵兒畫,後來,為此引出了一些猥瑣之言,夏語澹就不想畫他了,再後來,看見趙翊歆驟然踹翻屏風的樣子,那一刻的趙翊歆真像個大男人,心中的畫也有了新的主角,更不能當著他的麵兒畫了,所以,現在也隻是笑笑道:“我哪兒比得了你們。我這兒一行動就是一群人圍著,說是奴婢伺候著主子,我長得這麽大,哪件事不能自己幹了,還需人伺候?被人伺候著,也沒了自由,半點做不得主。今天這樣出來,還是先生早幾天前和我家太爺說了,太爺許了,我才出來大半天。我好不容易能出來,眼睛多看看,耳朵多聽聽,畫畫有的是時間。”


    拿著裝爆米花的褡褳,夏語澹進了廚房,熟悉的擺出三個海碗,放滿爆米花,舀一勺白糖,一勺白芝麻粉,衝上滾滾的沸水,請先生和趙翊歆吃點心。


    被沸水泡開的爆米花,就是一碗米糊糊,趙翊歆攪拌著吃了一口,嫌棄道:“小孩兒吃的東西。”


    “本來就是小孩兒吃的零嘴呀,一般人家過年做切糕,切糕就是米花做的,多餘的米花就留給小孩當零嘴。米花不能放久了,受了潮氣就不好吃了。我一路捂著帶迴來,褡褳裏還沒有冷透。”夏語澹吃得很歡實,道:“你離開‘小孩兒’才多少年?不過看你的樣子,‘小孩兒’時也沒有吃過這個,所以弄一碗給你嚐嚐鮮。”


    在和慶府時,劉嬸兒過年要做切糕,把大米用一個鐵滾筒烤爆,再炒一遍,混上花生,黑白芝麻,用熬好的糖膏把米花黏在一起,滾成一個球,填揉進一個四方的模具裏,待冷卻定型之後,切成一片片密封保存。白花花的大米,白花花的白糖,並不是每家都做得起,莊子裏的佃戶過日子一向勤儉,一家合起來做一鍋,或隻是抓幾把米,吃幾碗米花就滿足了。夏語澹來京城之後,糖水泡米花這樣簡單的點心再沒有吃過了,今天看見,倒勾起來了。


    “早年有一迴過年,我寄住在一個村子裏,那會子全村家家做切糕,鐵筒那麽滾著滾著就一聲炸響爆開了,完整的米花用來做糕點,殘的半顆半顆就吹出去趁熱給孩子們吃,給老人泡糖水吃,這東西好,能吃上這東西,說明家裏有餘糧!”仇九州早年遊曆,時常說些遊樂中的見聞,一邊吃著,一邊還是要道:“沈子申,今天在麵館,若你把自個當沈子申,就不該這麽做。”


    仇九州一般叫趙翊歆沈大郎,叫了沈子申,就是鄭重告誡他了。他趙翊歆,要是想頂著沈子申的名字在外頭行走,就得低調一點,他越長大,他以皇太孫的身份接觸的人越多,他作為沈子申的時候,就要更加低調。


    趙翊歆懂得自己不該這麽做,可心裏平靜不了,皇上,穎寧侯,靖平侯是他的什麽人,能聽得下那些人那麽說?當然,今天在場的人,他記著了,一輩子仕途無望了!


    有的人看著君子端方,其實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有的人看著桀驁不羈,倒是個忠心侍君的。夏語澹神色悠閑,道:“先生,我近日閑來,翻看了一迴《史記》。近些年,《史記》聲望日增,被封為二十四正史之首,字字被封為經典,我覺得也褒獎太過了些。”


    在兩漢時,《史記》一度是□□,並不招人待見。直到唐朝古文運動的興起,才受到文人們的重視,在一代代文豪,幾百年的推崇和注解下,收獲了越來越多的讚譽,到了魯迅先生的嘴裏,達到了頂點: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現在,文人對《史記》,一邊倒的,都是讚譽之詞,仇九州頗感興趣的看著夏語澹,趙翊歆也正經的看著她,兩人都等待夏語澹的下文。


    夏語澹笑道:“司馬遷,不是聖人,他隻是個普普通通,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隻是一個埋頭在一堆史料裏的中書令。他寫的《史記》,因為有濃鬱的個人情感色彩,而使文章變得有血有肉,豐富多彩。這是《史記》的成功之處,也是《史記》的失敗之處。曆史,最嚴謹的曆史,應該隻是記錄,刻板的記錄,至於其中的功過是非,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境遇中,以史自鑒,應該有不同的領悟,而不該被太史公,左右了情感。《史記》隻是太史公一人之言,他不是道德的標準,若人人被太史公左右了感情,這對於,事跡足以恆載史冊的那些人,也是不公平的。”


    仇九州放平視線,朝夏語澹點頭,鼓勵她道:“那你說說,《史記》裏,對哪些人不公。”


    夏語澹正色道:“漢武之前的人,對於太史公來說,之前的人已經作古,暫且不論,就漢武一朝,太史公把李廣,獨成一傳,排在列傳四十九,衛青和霍去病,兩位軍功蓋世的大司馬,和並成一傳,排在列傳五十一,屈居李將軍之下。我認為此處不公。”


    “李將軍,身經七十餘戰,一生未曾封侯,還落得自殺收場,《史記》一出,另他進入了名將的行列,而我覺得,李將軍最名將,而最無功。”


    “李將軍好歹作戰幾十年,幾十年來,也確實立下了許多功勞,‘飛將軍’,匈奴人聽著都聞風喪膽,怎麽說他無功呢?”仇九州反對之中卻含著笑意。


    夏語澹迴敬一個淺笑,道:“李將軍是有功,可他還有過,他的功過堪堪相抵,而他的功,也從來沒有功高到封侯的高度。李將軍他出身隴西李氏,堂兄官至三公,他在朝中並不是毫無根基的人,那麽,他的軍功也不會被別人貪墨,他不得封侯,是他沒有資格封侯!李將軍第一次有功而無賞,是七國之亂的時候,他接受了梁王的將軍印。一個中央的將軍,接受一個藩國的將軍印,一臣不奉二主,我覺得,他的功勞被抹去,是他應受的懲戒。至於後來,李將軍多戍衛邊關,封侯以首級論功,邊關無大戰,他始終夠不到那個封侯的標準,待大漢開始主動進攻匈奴,給了李將軍不止一次機會,李將軍不是陣亡太多,就是在茫茫大漠迷路了,這樣的戰績,如何封侯。”


    “太史公,崇敬人格之美,他說: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與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讬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太史公可能覺得,李將軍善射,依靠善射屢屢解困克敵,是“修身”之功;得賞賜皆分麾下,飲食與士共之,是仁愛之德;殺霸陵尉,是取予之義;寧死不願複對刀筆吏,有以寡陷眾而不亂之“勇”;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立名於天下久矣。”


    “我不覺得,李將軍的有此五者,有美至列於君子之林。騎射,是為將的基本功,本來就是他該修習的本領,何談論功。說賞賜皆分麾下,論功行賞是君主的權利,賞罰自有天子,並不是為將的本職,為將的職責是:跟從我,能保命,跟從我,有功立,跟在李將軍身後的,死了多少人,功就不提了。至於‘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嚐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我並不認為,和普通的士兵同甘共苦是美德,將軍已然為將軍,他就配享受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將軍,是一軍之魂,他保持著充沛的體力和清醒的頭腦,行軍之中,時刻處在最佳的指揮狀態,才是對士兵最好的愛護。連程不識都說:‘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李廣治軍,和士兵們好的哥倆好似的,軍紀太渙散了,才總是遭遇匈奴襲擊而得手。可惜了士兵們,願意跟著他安逸,也願意為他拚死,也就罷了。至於霸陵尉,霸陵尉依法而行,阻了他過霸陵,有何過錯?李廣,心胸狹隘之輩,招來殺之,何來‘取予之義’。寧死不願複對刀筆吏,不是他寡陷眾而不亂之“勇”,是他抱愧而沒有承擔失敗的勇氣。”


    夏語澹說了好長一段話,不得不停下來歇一歇。


    趙翊歆追問道:“那‘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又是為何?”


    夏語澹給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幾口潤了嗓子,才道:“今日,那位說書的先生,十幾次參加會試,十幾次名落孫山,人人多為他惋惜,而少有覺得他德才不足的。這屆會試,將會有四千舉人應考,大概能取二百進士,注定,大多數人都是名落孫山的,有三千七八百個落地的學子,他們情何以堪。那你說,輿論會偏向何處?世人,多同情弱者,是世人,多處於弱勢。”


    “那麽,李將軍死後,那些知與不知者,是為李將軍哀?還是為自己哀?”


    ☆、第九十四章 衛霍


    趙翊歆已然清楚,就自身環境而言,夏語澹一直是弱者,一直處在弱勢,然而現在的她,直直的對著自己,眼睛澄清如一注靜謐的細泉道:“李將軍說完了,再說衛霍二人,衛青七出邊塞,霍去病六出北疆,兩人未嚐一敗,衛將軍驃騎列傳完全是他二人的功績簿,我也不多加贅述,除了一次次得勝的戰績記錄之外,太史公另外說了什麽。”


    “太史公說衛青‘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稱也’,衛青的仁善退讓,是他和柔自媚於皇上的一種卑劣手段,所以,天下沒有人讚美他。說霍去伯貴,不省士。軍亦有天幸,未嚐困絕也。’ 霍去病少時顯貴,所以不知道體恤士兵,出征的時候,自己帶著精致的酒肉,吃不掉扔了也不分給士兵,在戰場上,不去振作士兵的士氣,反而有閑心畫球場踢蹴鞠,可惜他帶領的軍隊運氣太好,所以才沒有遭受絕大的困境。我想說,縱觀漢武一朝,和匈奴作戰的幾十名將領,從李將軍開始算,到出使過西域,為漢朝軍隊作向導而有功被封為博望侯,又因為帶領著軍隊迷了路而被除爵的張騫,多少將領在茫茫大漠迷了路,碰不到匈奴的主力,或者掉進了匈奴的包圍圈,就衛霍二人沒有迷路過,沒有陷入過絕境,一次是運氣,兩次是運氣,六七次也是運氣?為什麽,要一句好話,吝嗇成這樣!唯一一次,似乎是讚揚衛霍二人的話‘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這一句沒有放在外戚列傳,偏偏放在佞幸列傳,在列舉了一堆冠璘入侍,傅粉承恩的內寵嬖臣之後,加了那麽一句話。從此,衛青和霍去病成為了以色侍君,而後得幸的醜角。”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從《史記》觀之,原來衛家的盛寵,也不是靠衛子夫一人,霸得天下。”


    仇九州無奈的笑了笑道:“這也不能怪後人生出汙蔑之心,漢武帝先後有兩位皇後,皆沒有合葬的資格,卻在生前,讓衛青,霍去病陪葬在自己的陵墓以東。”


    當著仇九州的麵兒,夏語澹不可能輕賤那種情節,沒有這層顧忌,夏語澹也不會輕視他們,隻是為他們歎息道:“衛霍是否以色侍君,已然成謎。漢朝初立,漢高祖便遭受了白登之辱,可見匈奴的猖獗和強大。從春秋至今兩千年,華夏大地一直不斷的遭受北方遊牧民族的侵擾,兩千年來,所謂名將,不知凡幾,然衛霍大破匈奴的戰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還把他們歸於佞幸之流,是不公正的。太史公,站在他清高的文人角度,批判衛霍,不修名節、不進賢士、和柔事主,是不公正的。”


    “可為何衛霍如此功業,而遭受了這樣不公正的批判,乃至天下未有稱也?”


    “我私認為,他們虧在出身,而我更加憤慨,這就是太史公,最不公正之處。”


    “衛青,霍去病,皆奴婢所生的私生子,若無武帝提攜,他們一輩子是奴隸,是處在最底層,代代為奴的卑賤之人。李將軍,先祖是秦朝名將,李家世代傳習騎射,李家世代接受仆射一職,想李將軍,也是自幼受到家族細心栽培。幼時的衛青如何,因為是私生子,被父母當顆球一樣的踢來踢去,天天被趕出牧羊放牛,幹完了活還沒有飯吃,還要遭受隨時的辱罵和責打。漢時還沒有科舉,為官者,代代為官,為奴者,代代為奴,李將軍,太史公,相對於從奴隸起步,私生子出身的衛霍,他們命太好,一個生在武將世家,一個生在太史世家,他們是同一類人,天生的世家子,他們出身高貴,起點高,自然看不起奴隸出身的衛霍。可惜衛家一門奴婢,沒他們兩家的家世,還要求他們在翻身的過程中,自修名節,當奴隸之時,還有名節?這種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點?我覺得此節,太史公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不進賢士,是衛霍二人有自知自明,他們以外戚貴幸,是不能讓清高的賢士真正拜服的,又何必去刻意討好,討不著好的賢士。至於後來官拜大將軍,蘇建建議衛青養士,衛青說了‘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其後霍去病也是這種態度。衛霍深諳君臣相處之道。從戰國四公子到魏其、武安,養士的文臣武將,大養門客的人,哪個兒有好下場。衛霍明明是有大智慧的,在太史公的評價裏,就成了和柔事主。”


    “太史公一生,他的一生夠命運多舛的。他生前,似乎沒有任何主張得到漢武帝的采納,史上最激烈的一次據理力爭,為李將軍的孫子,李陵喊冤,還被下了蠶室,處以宮刑。傾一生心血所著的《史記》,在當時也沒有得到世人的認可,不得不偷偷摸摸的藏起來。他就那麽,命運多舛的的過了一生。因為太史公的命運比較多舛,他就特別同情於,命運同樣多舛的李將軍。衛霍,以私生子的奴隸出身,扶搖直上,一路官拜大將軍大司馬,對外作戰,未嚐敗績,一生多麽順遂,順遂的讓人不得不嫉妒的認為,是天幸!是蒼天之幸,是天子之幸。曆代天子之側,以諂媚而得到寵幸的人無數,有誰的功績,能彪炳史冊?在名垂千古的功業下,他們付出了多少努力,有誰挖掘過,就抓著一點捕風捉影的宮廷秘事,死死咬著不放,縱觀《史記》,我認為,太史公對衛霍二人,失了公允!”


    夏語澹一路滔滔不絕的把話題扯出去那麽遠,終於能繞迴來,看著趙翊歆笑道:“我看沈大郎是天生富貴之人,至今順遂之人。”


    同在裱畫店學畫,夏語澹還不知道,趙翊歆具體的家世,隻知道眼前的人,叫沈子申,和孟家是故交,但從一日日的揣摩,尤其是今天的意氣之舉可以看出,他的身份不簡單。他的命運,還沒有像太史公,李將軍一樣多舛過。


    這句話轉得太突然,趙翊歆心裏咯噔一跳,卻又忍不住試探夏語澹,麵上一派淡定,道:“怎麽,在你心中,穎寧侯和靖平侯,也是以色事人之徒!”


    “衛青,霍去病,是否以色事人,尚無定論。穎寧侯和靖平侯……”夏語澹頓在此處,評價死了千年的人,那可以信口開河的隨便說,評價活著的人,活著的這兩位都有權有勢,尤其眼前的這位,似乎還是他們的腦殘粉,夏語澹抿著嘴巴潤了潤嘴唇,進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才細聲細氣的道:“先生是先生,師兄是師兄,我就隻和你們兩個人說,我覺得,靖平侯和皇上,是幹淨的,他最多,是皇家的童養夫。”


    “啊?”趙翊歆說是常出來玩,其實出來玩見的人,幹的事也有限,童養夫這個詞,他沒有聽說過。


    仇九州大半明白這個意思,也覺得這個詞用在靖平侯身上絕了,不由笑著認同道:“男孩子雖然比女孩子珍貴,但倒過來也不是沒有。”


    得了先生的肯定,夏語澹漸漸放開了,道:“女孩子早晚是潑出去的水,有的人家幾歲就給女孩子找了婆家,然後把女孩子往婆家一放,女方家剩了一筆養女孩子的錢,男方家剩下一筆娶媳婦的錢,這個女孩子就是童養媳了。到了皇家這裏,皇族的男人不算,誰還能比公主尊貴,提早住進宮裏去的,又尚了公主了,不就是童養夫了。當年,靖平侯十二歲的小侯爺,就大德陽公主一歲,身份年紀般配,又雙亡了父母,雖然公主之尊,也不會受公公婆婆的氣,隻是,有公婆的話,公主總是要麵臨婆媳問題,那對著靖平侯的母親,你是婆婆,我是公主,兩人誰伺候誰,誰禮讓誰,駙馬夾在中間,看著母親伺候著公主,怕委屈了母親,看著公主禮讓著母親,怕怠慢了公主,還是這樣,隻需日日對著公主的好。靖平侯長大後,還姿容俊美。皇上選駙馬,就和一般一味疼孩子的人家,為兒子選兒媳婦一樣,模樣好,性情好,娘家清靜,還需要考慮別的嗎?靖平侯最合適當駙馬了,還是養成的,從結果往上推,公主的駙馬,皇上又不缺人,何必非要染指呢。”


    “那穎寧侯呢?”趙翊歆有點迫不及待的追問下半截。


    夏語澹微微張開嘴,顧忌他腦殘粉一樣熱血的性情,先道:“元興二十一年秋冬,那一段時間,我始終記得,每一個人,都知道西北在打戰,都關注西北的戰事,得知穎寧侯領的三朵衛,大勝了西寧鐵騎,人人歡欣鼓舞,說穎寧侯是國之功臣,對於芸芸的眾生來說,有穎寧侯守在西北,就心安許多了,他的過去不重要。可是,社會上流總有一群人,不肯放過他。若穎寧侯不是信國公的庶子,他從哪裏來?那他很可能是私生子。庶子好歹是被家族認可的,有點繼承權的,私生子,或許連他的生父都懷疑他的血統,就是生父認可,家族也鮮少承認的。”


    ☆、第九十五章 剛烈


    “漢高祖的兒子劉肥,不就是私生子出身,高祖甚是愛重,尤甚嫡子,把七十餘城的齊地封給了他,食邑三萬戶,說齊語的百姓全是給了他。”趙翊歆隨口的說著,心裏一突一突的跳得厲害。


    能有一個漢高祖,也會有第二個漢高祖,他們怎麽不信呢!


    仇九州微皺著眉頭,凝重的看著趙翊歆,趙翊歆瞥過一眼,倔強的道:“漢高祖有八個兒子,最愛重劉肥。”


    劉盈,漢高祖不喜歡他這個嫡子,打戰時就丟棄過他,封了太子也想廢掉他,其後的兒子,還有哪一個重過了劉肥?


    夏語澹已經說高了,沒注意兩人之間的眉眼官司,隨即高談道:“劉肥確實是史上最幸運的私生子,但也僅此一個,更多的,是衛青那樣,父母雙方有了各自的家庭,兩邊家族,誰也不願意接納他。”


    小門小戶,多養一個人多一個人的負擔,正式婚姻關係下的孩子都養不過來了,在外麵亂搞出來的孩子就算了,虞氏的父親,不就是那樣被丟棄在外,隨他自生自滅的嘛。到了豪門大戶,是不缺一口飯吃,但豪門大戶,盤根錯節,多一個人就多一條分支,利益之下,已經不是一個人能說了算的,得家族通過,得在這利益之下,每一個人點頭才行。自己的生母,躲在槐花胡同的時候,聽著人稱‘二奶奶’,實際就是沒有正式婚姻關係的姘頭而已,所以,夏家的太子沒了,夏家的依靠沒了,夏家的人都縮迴去了,管她是死是活,兒子生下來就死了,女兒放逐在外十年,喬氏固然狠毒,夏爾釧也是庶女呀,為什麽她平安無事,夏爾凝就要被如此作踐,闔族上下,誰站出來為她說過一句話,追至源頭,她開始也是私生女呀,就算後麵補了手續,夏家每個人心裏,有拿她當人待嗎!


    這一輩子,從這個身份開始,夏語澹對衛霍尤為欽佩,對穎寧侯,也有另一種理解:“穎寧侯改姓那年,市井裏流傳一本《傅女傳》,據說,其中的故事是根據穎寧侯母親,傅氏的事跡而加以衍生的。我想,若穎寧侯的母親真如書中人物那樣,那該是個怎樣剛烈的女子,同姓不婚,若她曾經有過丈夫,若她的丈夫負心薄幸,她是有這個性氣,帶著兒子,一輩子不迴頭的;若她從來沒有過丈夫,那麽驕傲的女子,卻未婚先有了孩子,必定是被折辱過尊嚴的,她那樣的女子,又不必依仗男人生存,此仇自然不共戴天。衛霍二人皆是私生子,霍去病還好點,他三歲不到,他的姨母就成了武帝的女人,他還是用的父姓,衛青,他是真正的苦孩子苦出來的,小時候在父親家裏挨餓挨打挨罵,從那個家裏逃出來,逃到平陽公主府來賣身為奴的,從此跟了他同母異父姐姐的姓。穎寧侯,不管是那種情況,他隨母親長大,也是天然的從了母親的意誌。穎寧侯封侯以來,因為父不詳的身世,受到過多少彈劾,哪怕是為了遮掩呢,也未見他提過父親及父族之人一個字,可見其剛烈!”


    “我一直覺得,那樣性情的子女,絕不可能做信國公的妾室,穎寧侯也不會是信國公兒子,若一開始,皇上就知道這個情況,那從小對穎寧侯的優待,就有了理由。”


    趙翊歆已經被震的,原來一突一突的心,啪嗒啪嗒的,一塊塊掉了,因為他從來沒有看過《傅女傳》,也不知道有《傅女傳》這種東西。但他現在想通過,另一扇窗口,看看外麵的世界,所以,外表保持了安然的平靜,還急切的問道:“哦,穎寧侯都和韓家沒有關係了,為什麽還成為了皇上優待他的理由。”


    趙翊歆,他的外表和行為,確實符合他十三歲的年紀,但他做了太孫十三年,至尊之下,低半階的位置,十三年的浸潤,他全部的性質,隻要他想,他能把它們掩飾的很好,好到夏語澹這輩子,小心翼翼的過來,也算會察言觀色了,也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隻以為他和自己一樣的八卦,繼續道:“科舉取士,隻準男人應考,不準女人應考,廟堂之上站立的,也都是男人,男人們說,女主內男主外。男人們要一肩擔下江山社稷,那麽,保家衛國,征戰沙場,也該隻是男人的責任,而不是女人分內之事。所以,穎寧侯的母親為國而死,皇上也沒有把她摘出來大書特書,生前生後,她幾乎,默默無聞。皇上,他欠了,這位忠勇的,為了救他而死的女人,一筆人情。人已故去,這筆人情,就順理成章的記在了她兒子身上。同時,那一年傅氏舍去自己的名節,也幫扶了信國公一家,所以,陰差陽錯的,穎寧侯就成了信國公的兒子。傅氏母子相依為命,母親驟然辭世,孤孤弱子要怎麽活下來,還要在活著的過程中,成長為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兒。母親有此功勳,一生衣食自然無憂,可是衣食之外的,立業的本事,誰來細心教導他,信國公府當年,確實是他最好的蟄伏之地。”


    趙翊歆維持著他最克製的冷靜,道:“先生,我都沒有看過《傅女傳》這則書,先生……先生一定會有的,得借我看看。”


    皇上並沒有刻意瞞下這本書,隻是,他自己,欺騙的執著到現在,他從來不看這本書,過了這麽多年,誰在趙翊歆麵前提過,無人刻意提起,趙翊歆要從何而知呢?


    仇九州宛若無事的道:“這話本都是好幾年出的,因為並不是人人喜聞樂見的,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套子,所以隨著那陣子,傅侯封侯之後,也沒有人願意看了,甚至是我,也不忍再睹。”


    說著,仇九州起身,該是去給趙翊歆翻找那本書去了。


    言歸正傳,夏語澹說這麽多,重點不在《傅女傳》,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如花托似的,托著她白皙明媚的麵龐,一派寧靜,卻有種曆經困頓的大氣,道:“所以呀,你今天聽了那些失意之人,嫉妒成怨的臆想之詞,實在沒有必要為穎寧侯和靖平侯打抱不平,他們從小無父無母,在孤苦無依中成長,宮廷詭秘莫測,朝堂風起雲湧,君王之側,如懸崖峭壁,這樣的日子,他們已經挺過來了,出能獨當一麵,進能頂立廟堂,並不是每一個富貴子弟,給他們機會,他們都能站在那個高位,他們既然蹬了高位,也不是那些落第潦倒的舉子能中傷的了的。他們毫發未損,你今天這樣生氣,何必呢。古來文人墨客,總是把他們一生的失意,歸咎在生不逢時上頭。雖然,書上教導人說: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那是書上教導人的,實際上,大多數人,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為此書上才那麽勸誡眾人。便是太史公,都如此苛求衛霍二人,你若是次次那麽生氣,有得氣生了!”


    夏譯,家中自幼栽培的嫡長子啊,多少人捧著長大,淇國公府,高恩侯府,興濟伯府,一路護送著三百匹馬去西北,中間護衛幕僚,多少人輔助他,他還是掉鏈子,從刑部迴來後,便一蹶不振。同是富貴子弟,是驢子是馬,是一匹什麽樣的馬,還得拉出來溜溜。要成為一匹千裏之駒,也不是皇上捧著誰,誰就能當下重擔的。


    從穎寧侯和靖平侯迴觀夏譯,夏語澹一直可惜,並非聖母至此,而是家中嫡長子一路頹唐,是一個家族真正衰亡的開始,若夏家一片混亂,身為夏家的庶女,多是會在這片混亂之中,成為這個家族的炮灰吧。此生上了夏家這條賊船,想下都想不來的,也隻能期盼它,平平安安的在海上行駛。二姑娘,可是給家裏換來了五千兩銀子後,被夫家虐待致死,都沒有娘家人出頭的。


    其實,夏語澹的隱憂完全正確,不過,那時她,還從來沒有懷疑過,對坐的那位,是皇太孫,隻從他今天的意氣風發裏,斷他是天生富貴之人,所以,第一次,拿出真正的誠意,想要長久的結交他這個朋友,將來落難了,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年之後,她才頓悟,交了趙翊歆這個朋友,其他的路,都被他堵死了。


    趙翊歆滿懷壯誌的隨意道:“聽你的話,把……”趙翊歆雙手抱拳示意皇宮的方向,指道:“……說得那麽嚇人幹什麽,那裏隻是高高的宮牆太肅穆威嚴而已,天下的人,無不趨向向前。”


    趙翊歆多半是要科考做官的人,夢想就在那裏。夏語澹大吃一口,閉著嘴巴左手一拉,俏皮道:“我說得那些話收迴,師兄是有大本事的,早晚直上青雲,光宗耀祖,造福萬民啦!”


    夏語澹拍好馬屁就走了,仇九州找來了《傅女傳》給他。


    趙翊歆看書極快,書一到手,趙翊歆也是極快的往下看,看到後頭,越來越不想,不願,不敢,不忍,又不得不繼續,看下去,天漸漸黑了,又挪到窗口的淺紗窗下,點著罩燈,擁著羊毛毯子,一字一字,看下去。


    外麵烏雲壓下,北風卷起,漸漸落下了鵝毛大雪,趙翊歆悵然若失,支開窗子,感受著外麵冷冽的北風,半個身子從窗口探出去,雙手去抓亂舞的飛雪。


    仇九州站在他身後,安慰道:“夜黑了,你要是不想迴去,就隨我去孟家吧,我可是早說了,我今晚過去。”


    有指甲蓋大的一片雪花,飄在趙翊歆的臉上,融成了眼淚,低落下來,趙翊歆抬起沉重的眼皮,暗啞的道:“先生,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為什麽,命都可以給了,心……心卻不能給呢?若是心給了,我現在……多麽快活!


    ☆、第九十六章 宜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裙釵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之風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之風華並收藏裙釵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