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燃的心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波瀾。


    這波瀾並非同情,也非憐憫,而是一種更為複雜的,近乎於某種道途上的困惑與思索。


    他見證過那位無名劍者的試煉,那是在絕靈之地,憑借凡人之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揮灑汗水與生命。


    最終雖未觸及真正的仙道門檻,卻也磨礪出了一股純粹至極的劍意,那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執著,一種凡人對天道的叩問。


    而眼前這位屠戶,他的起始,比那位無名劍者更加不堪。


    四十歲,一個早已過了修行黃金年齡,甚至可以說,連邊角料都算不上的年紀。


    他的身體,早已被屠宰生涯的油膩、血腥以及常年重複的動作所定型,僵硬而缺乏靈性。


    他手中的劍,並非為了殺伐,甚至並非為了守護,僅僅是為了分解死物。


    四周的嘲諷聲,如同屠宰場中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濃烈而刺耳。


    那些屠戶,他們手中的刀快、準、狠,效率遠超這個用劍的怪人。


    他們的笑聲裏,充滿了對現實的妥協,以及對夢想的鄙夷。


    “老張頭,我說你這是何苦?咱們這雙手,是握屠刀的命,不是握那仙人玩意兒的命!”


    “就是!你看你這頭豬,比我們慢了快一半時間!等會兒管事來了,又要扣你工錢!”


    “劍?哈哈哈,等你練出名堂,黃花菜都涼了!別說婆娘跟人跑,你兒子都該嫌棄你了!”


    然而,那黝黑的中年男人,被稱作“老張頭”的屠戶,卻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他的世界裏,沒有嘲笑,沒有催促,甚至沒有那些鮮活生命的哀嚎,隻有眼前已經冰冷的肉體,和他手中那柄笨拙、甚至有些生鏽的鐵劍。


    “噗嗤!”


    又是一劍刺出。


    這一劍,依舊是那麽的樸實無華,沒有任何玄奧的軌跡,沒有任何靈氣的波動,僅僅是憑借著肌肉記憶和不斷重複的經驗,精準地刺入野豬屍體的心髒位置——盡管那心髒早已停止跳動。


    他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奇異的滿足感,仿佛完成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芒,旋即又被深深的疲憊和生活的重壓所掩蓋。


    許燃默默地看著。


    他的神魂,如同一個漂浮在時間長河之上的幽靈,旁觀著這段被定格的生命片段。


    他能感受到老張頭每一次揮劍時,手臂肌肉的酸痛,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唿吸中,都帶著屠宰場特有的腥膻,更能感受到他內心深處,那一點微弱卻從未熄滅的火苗。


    那是什麽?


    是一種不甘?


    還是一種妄想?


    許燃無法定義。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


    屠宰場裏的麵孔來了又走,年輕的屠戶變得老練,老練的屠戶變得衰朽。


    嘲笑聲漸漸稀疏,變成了漠然,偶爾夾雜著幾聲帶著憐憫的歎息。


    老張頭的背,更駝了。


    他鬢角的白發,蔓延到了整個頭顱,如同深秋的寒霜。


    他的動作,因為年老,變得更加遲緩。


    但他握劍的手,卻異常的穩定,那柄鏽跡斑斑的鐵劍,仿佛已經成為了他手臂的延伸。


    他依舊在用劍屠宰。


    效率低下,收入微薄。


    家中的情況,許燃雖無法親眼看見,但從周圍人偶爾的議論和老張頭愈發佝僂的身影、以及那雙深陷眼眶中偶爾閃過的憂慮,也能猜到一二。


    或許,他的婆娘真的已經離他而去,或許,他的子女早已無法理解父親這近乎瘋癲的執著。


    但他,從未放下手中的劍。


    他沒有去學習更複雜的劍招,沒有去追求所謂的劍氣、劍意。


    他隻是在重複,重複著那一個動作——刺。


    刺向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血肉。


    許燃的精神之海,那片被九層巨塔和金色鎖鏈封鎖的金色海洋,此刻竟也隨著老張頭的動作,泛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


    那柄代表著老張頭意誌的生鏽鐵劍虛影,靜靜地懸浮著,散發著一股死寂而又執拗的氣息。


    這股氣息,與旁邊那柄代表無名劍者意誌的木劍虛影截然不同。


    木劍帶著的是凡人的不屈和對道的向往,是“生”的渴望。


    而這柄鐵劍,它所蘊含的,似乎是一種更為純粹,也更為詭異的東西。


    它隻刺向死物。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劍道?


    許燃的心中,第一次對這看似“浪費”和“無用”的堅持,產生了一絲動搖。


    難道這其中,另有深意?


    時間,在這片試煉空間中,仿佛失去了意義,又或者被無限地拉長。


    許燃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十年?


    二十年?


    三十年?


    他隻看到,老張頭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如同幹涸的河床。


    他的身體越來越瘦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但他手中的劍,依舊在刺出。


    那動作,已經慢得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描摹著記憶中的筆畫。


    可每一次刺出,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確定性。


    仿佛這一劍刺出,便是終結。


    對那死物而言,是徹底的分解。


    對這動作本身而言,是無數次重複後,臻至化境的圓滿?


    周圍,已經沒有人再嘲笑他了。


    新的年輕屠戶,隻是好奇地看著這個古怪的老頭,聽著老一輩屠戶講述著關於他的“傳說”——一個用劍殺豬殺了一輩子的瘋子。


    終於,有一天。


    老張頭沒有再出現在屠宰場。


    人們議論紛紛。


    “老張頭今天沒來?稀奇啊!”


    “聽說了嗎?他昨天晚上,在家裏去了。”


    “去了?唉也算是解脫了。這一輩子,活得也夠擰巴的。”


    “是啊,放著好好的屠刀不用,非要用那破劍”


    “死了也好,聽說他家裏早就沒人了,孤苦伶仃的”


    議論聲中,帶著世俗的歎息和不解。


    而許燃的意識,卻在那一刻,驟然一緊!


    他感覺到,一股無形無質,卻又無比清晰的意念,從那虛無之中升騰而起!


    這意念,不屬於靈魂,不屬於生機,它就像是老張頭這一生,無數次刺向死物的動作,所凝聚而成的一種純粹的“終結”之意!


    嗡——


    許燃的精神之海,那片被封鎖的金色海洋,猛地掀起了一道細微卻異常清晰的波紋!


    那柄生鏽的鐵劍虛影,在這一刻,仿佛活了過來!


    它依舊鏽跡斑斑,依舊平平無奇,但其上散發出的氣息,卻陡然變得無比鋒銳,無比寂滅!


    這不是殺伐生靈的鋒銳,而是一種斬斷因果,了結一切的寂滅!


    刺向死物


    這一劍,並非不能殺生。


    而是,它所追求的,是“死”本身!


    是萬物歸於寂滅的那個最終狀態!


    老張頭用了一生,用這看似最愚蠢、最沒有意義的方式,磨礪出的,竟然是這樣一種近乎於“道”的極致概念!


    他沒有靈氣,沒有天賦,沒有傳承,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目標。


    他隻是憑借著一股近乎本能的執念,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將一個簡單的動作,重複了千萬遍,億萬遍!


    最終,他在“死物”之上,領悟了“死”的真意!


    這一劍,若刺出,或許無法斬開山河,無法破碎虛空。


    但它或許可以斬斷一個人的生機,直接將其歸於“死”的狀態!


    它或許可以斬斷一段因果,讓其徹底“寂滅”!


    這是一種無比詭異,卻又無比強大的力量!


    許燃的心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他想起了大師兄痛心疾首的模樣,想起了那道被浪費的源界靈氣光柱,僅僅是讓一具屍體返老還童


    那一刻,師兄們看到的是“浪費”。


    但此刻,許燃卻隱隱有了一種不同的感悟。


    或許那道光柱的目標,並非是“複活”,而是在那具屍體上,蘊含著某種與“死”相關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亦或者,那具屍體本身,就代表著某種極致的“終結”?


    源界靈氣複蘇的第一道光柱,蘊含著開天辟地般的生機,卻選擇了“死”這本身,就充滿了悖論和玄機!


    而眼前這個老張頭的試煉,這柄隻刺向死物的鏽鐵劍,似乎正在為許燃揭開這層迷霧的一角!


    “原來劍道,並非隻有殺伐與守護”


    “原來執念,可以如此純粹,如此可怕”


    “原來死,也可以是一種道,一種力量”


    許燃喃喃自語,他的雙眸之中,閃爍著明悟的光芒。


    精神之海中,那柄生鏽的鐵劍虛影,光芒雖然內斂,卻散發出一種讓旁邊的木劍虛影都微微震顫的氣息。


    那是代表著“終結”和“寂滅”的道韻!


    就在這時,四周的場景開始變得模糊,屠宰場的血腥味漸漸淡去,那些議論聲也消失無蹤。


    禦空那略帶讚賞,又有些玩味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錯,不錯。凡俗之中,亦有大道。執於一念,可通幽冥。這一劍,名為‘寂滅刺’,雖是雛形,卻已得其真意。看來,你從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光頭禦空的身影再次凝聚在許燃麵前,他的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第二柄劍,你可感悟透徹了?”


    許燃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蕩,對著禦空微微躬身:“弟子略有所悟。”


    他沒有說完全領悟,因為他知道,老張頭用一生凝聚的“寂滅刺”,其深邃之處,絕非僅僅旁觀就能徹底洞悉的。


    但他確實從中感悟到了許多,對於“劍”,對於“道”,對於“生與死”,都有了全新的認識。


    尤其是,這“寂滅”之意,似乎隱隱觸動了他精神之海深處,那九層巨塔封印下的某些東西。


    禦空點點頭,似乎對許燃的迴答頗為滿意。


    “劍道萬千,並非隻有鋒芒畢露才是正途。藏於鞘,隱於市,甚至藏於死寂之中,亦能孕育出驚世之力。”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仿佛看穿了許燃的內心。


    “你的精神之海,被無上偉力封印,看似斷絕了前路。但封印,亦是守護,亦是磨礪。當你能真正理解這些‘劍’中所蘊含的‘意’,或許,便是你破封之時。”


    許燃心中一動。


    破封!


    這簡單的兩個字,卻像是一道驚雷,在他心中炸響!


    他一直以為,九層巨塔的試煉,隻是為了磨練他的意誌和劍技,卻沒想到,這試煉本身,竟然與他精神之海的封印息息相關!


    禦空看著許燃眼中閃過的激動,微微一笑,不再多言,隻是伸手指了指前方。


    原本環繞許燃的那十一柄鐵劍組成的圓環,此刻已經悄然變成了十二柄。


    第十二柄,正是那柄鏽跡斑斑,看似隨時會斷裂,卻蘊含著“寂滅”之意的鐵劍。


    此刻,這十二柄鐵劍組成的圓環,光芒流轉,似乎在醞釀著什麽。


    “第二關,你過了。”禦空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準備好,迎接第三劍的試煉吧。”


    話音剛落!


    那十二柄鐵劍組成的圓環猛地加速旋轉,發出刺耳的嗡鳴!


    其中,一柄嶄新的,閃爍著銳利寒芒,劍身布滿細密紋路,散發著濃烈殺伐之氣的鐵劍,驟然亮起!


    這柄劍,與之前溫和的木劍、死寂的鏽鐵劍截然不同!


    它充滿了侵略性!


    充滿了戰意!


    咻!


    這柄散發著殺伐之氣的鐵劍,化作一道流光,瞬間射向許燃的眉心!


    速度之快,甚至超越了之前的任何一次!


    許燃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能感覺到,這一劍之中,蘊含著屍山血海般的慘烈!


    蘊含著金戈鐵馬般的碰撞!


    蘊含著不死不休的決絕!


    沒有時間猶豫!


    幾乎是本能的,許燃的心神沉入精神之海!


    那片金色的海洋,依舊被鎖鏈封鎖。


    但此刻,隨著外界那柄殺伐之劍的靠近,海洋深處,仿佛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


    一股同樣充滿了戰意,充滿了不屈,充滿了渴望戰鬥的意誌,從海洋深處,隱隱透出!


    轟!


    殺伐鐵劍的意念,如同最狂暴的洪流,衝入了許燃的精神之海!


    這一次,它沒有像前兩次那樣,隻是安靜地凝聚成型。


    它像是一頭蘇醒的兇獸,帶著無盡的殺意,要在許燃的精神之海中,掀起滔天血浪!


    金色的海洋,瞬間沸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嬰兒開始肝成道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微風醒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微風醒酒並收藏從嬰兒開始肝成道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