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源,天剛下過一場與隆隆雷聲並不相稱的小雨。[](首發)雷聲把街上的遊行罷工的工人都提前趕迴了家,嘈雜的街道在越來越暗的天幕下,顯得越來越空洞、平靜。但沒有下足的雨卻使空氣中更多了一份溽熱、黏稠、潮濕,仿佛伸手摸得著,抓得住。


    在對麵,沉寂籠同樣罩著安源礦井的貯煤場。這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工場,空曠的場地上寥無一人,滿目荒涼,工作完全停了。


    沿著高高的天橋,扔著三四輛鬥車,在十二月灰暗的天幕下,顯得十分淒涼。下麵,台架腳下的存煤已經消耗殆盡,露出光禿烏黑的地麵。備用的坑木也在大雨澆注下腐爛著。


    安源的鐵路站台,一艘裝了一半貨物的火車,癱瘓在鐵軌上。


    盡管還有雨,荒涼的矸子堆上,分解的硫化物仍在冒煙。一輛馬車陰鬱地伸著它的車轅。煤礦的建築更顯得死氣沉沉。


    選煤場的百葉窗關得緊緊的,井樓裏再也沒有收煤處的隆隆聲,鍋爐房也變冷了,巨大的煙囪隻冒出一絲絲煙,使它顯得過大了。


    現在隻是早晨開動一下提升機,馬夫往下送馬料,工頭們又成了普通工人,井底下隻有他們幹活,以免因缺少養護而毀了坑道。然後,從九點鍾起,其他工作就都依靠梯道進行。


    在這個蒙著一層黑色塵霧的死寂的建築中,唯一的生氣就是抽水機又粗又長的唿唿的喘息聲,因為這聲音一旦停止,大水立刻就會把整個礦井淹沒。


    陳述康穿了一身對這種天氣而言明顯是太熱的西裝,默默地穿過狼藉的市街,拐入一條幽靜的小巷。在進入小巷之前,他不經意地看見一隻褐色小鳥在灰暗的天空中一掠而過,短促得讓他懷疑不是一隻鳥,而是一顆流彈。


    小巷窄又深,一眼望去,空空的,了無人影。有幾棵高大、蒼勁的桉樹和泡桐,從兩邊的高牆內伸出來,把灰暗的天空遮掩得更加昏暗。雷聲從高遠的天空中傳來,沉悶、乏力,更像是遠處的炮聲。一陣風過,樹葉發出沙沙沙的響聲,幾片落葉迎著他飄落。他下意識地躲開它們,仿佛飄落的是被炮彈炸落的飛沙走石。


    陳述康是曾國藩的同鄉,祖父又是湘軍老兵。他自己13歲就去當兵,在尚武環境中成長。他四年後升為上士,對軍閥部隊的黑暗和相互混戰深感厭惡。他18歲時離隊到鐵路當辦事員,接觸安源路礦俱樂部的單立勵和齊紹六之後,也去常德的軍事政治講習所報名學習,革命因素注入了他的生涯,使他明確了人生取向和奮鬥目標而矢誌不渝。


    從小出外闖天下養成的習性,使他敢恨敢愛敢言。對舊軍隊、舊社會他無比憎惡,縱然有官祿誘惑也橫眉冷對;對社會黨建立的新軍隊則衷心熱愛,冒九死一生之險也要去追求。


    “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這一古訓,就此真正體現在陳述康這樣的一位湘軍後人的人身上。


    現在,他正走在迴家的路上,腳下踩著日久無人清掃的落葉。他覺得難以相信,這條幽暗、狹長、安靜、肮髒的巷子深處,竟有一間屋子,是他的家。


    陳述康進來,就看到一個人,正在將改裝的駁殼槍零件一件一件地細細擦拭,然後裝進攝影箱裏,隨即又將子彈壓進了彈匣,這才合上了攝影箱。這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仿若用筷子吃飯一樣順理成章。


    “你迴來了。”他頭也不抬的說。


    這是個狙擊手,名叫蕭言。


    軍統的人。


    狙擊手,以不可思議的長距離精準狙擊而聞名,他一擊必殺,彈無虛發,就像古代遊俠小說裏一劍穿喉的劍客。


    這個狙擊手就是一個普通工人的樣子,表情木訥,少言寡語,一看就是老實人。


    陳述康走過,遞給了他一個信封,裏麵是一些照片和資料,照片的下麵寫著“章龍”兩個字。


    蕭言的目光盯在照片上,目不斜視地問,“餘城和楊林看過這些資料了嗎?”


    陳述康說:“還沒有,待會兒接上他們後你給他們看看。”


    過了會兒,門由一種奇怪的韻律敲響,門開了,餘城抱著兩個陶瓷罐子,與此同時,楊林手裏提著一個籃子。


    進來後,楊林將籃子打開,剛從胭脂鋪裏買的珍珠粉遞給蕭言,說:“哥,你看怎樣?”


    蕭言看了看,說:“這個管用嗎?”


    “哥,你放心,絕對管用。”楊林邊說邊拿了兩把斧頭給餘城。


    餘城將挎包打開,取出一支駁殼槍和兩個彈匣給楊林,又拿出一把擼子和彈匣遞給向陳述康,他將自己的駁殼槍別在腰間,這才將斧頭裝進挎包。


    楊林一邊將鐵蒺藜裝進陶罐子裏,一邊問:“我們按照一號計劃行動嗎?”


    陳述康說:“是的。行動已經批準。”


    蕭言冷靜地點了點頭,對此一點都不吃驚。


    蕭言忽然問:“楊林,鑰匙?”


    “哦,在這兒。”楊林說著,遞給,蕭言一把鑰匙,這是他提前租下的一個旅店房間的。房間在二樓,就在他們的伏擊點旁,那是最佳的狙擊位置。


    蕭言接過鑰匙,一臉的凝重。


    楊林忍不住問,“怎麽了,哥?你看起來有點緊張啊。”


    蕭言嚴肅地說:“這次行動,這這種小地方,不比大城市,大家都要小心。楊林、餘城,你們負責吸引前麵一輛車的保鏢。下輛車的保鏢都交給我。我們在這種小地方,玩不起躲貓貓,時間是最重要的,什麽時候撤,聽陳述康的。”


    楊林大咧咧地笑笑,“有你這個神槍手在,我一點都不擔心。哥,把命交給你,我們放心。”


    “好!”陳述康站起來:“我們走!”


    ……


    兩輛黑色的轎車從街頭駛過,他們的速度不快不慢,顯得小心翼翼,似乎在防備著什麽,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章龍坐在後麵一輛車裏,和保鏢們一樣神情緊張、左右張望。


    章龍是老江湖,他一早就覺得自己被什麽人盯住了,這讓他行動立刻變得小心翼翼。


    他這種謹慎,曾多次救國他一命!


    坐在章龍身邊的保鏢顫抖的手裏緊緊地握著槍,他突然感到握槍的手臂有些僵硬,便用另一隻手揉了揉,這樣就讓槍口無意間對準了盧光潔。


    章龍緊張地撥了一下他的手,將槍口撥開,然後憤怒地瞪了這個保鏢一眼。那個保鏢張了張嘴想解釋,但出於職業習慣,忍住了。


    兩輛車轉了個彎,漸漸駛入陳述康等人的伏擊圈。


    此時的蕭言,正從口袋裏拿出一顆手雷掛在了旅店房間的門上,用一個帶鉤子的細繩將手雷的引信和門把手連上,倘若敵人在他逃離前找到這裏,這顆手雷就是最稱職的門神,能為他爭取到足夠的撤退時間。安置好手雷後,他走到窗前細細地觀察了一下周圍,接著打開自己的攝影箱,將一些散件組裝成一把步槍型駁殼槍,這槍還帶有瞄準鏡。


    蕭言選了最佳角度,靜靜地蹲伏下來,專注地盯著瞄準鏡。他從瞄準鏡看到楊林和餘城若無其事地躲在街邊商販的身側,而陳述康則故作輕鬆地待在一輛小汽車裏,一邊將槍拿出來放到順手的地方,一邊掏出一塊機械秒表放在車子的儀表盤上。


    瞄準鏡裏的世界,看起來很小,小得要命;實際上很大,大得要命,總之,很要命。


    兩輛黑色的轎車很快就駛進了蕭言的狙擊範圍。


    楊林拿出斧子,看了餘城一眼,餘城會意地點點頭。隨即,餘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那個裝滿鐵蒺藜的瓷瓶,向第一輛車車輪下扔去。


    瓷瓶劈裏啪啦地摔碎,鐵蒺藜散落一地。汽車的輪胎被紮破,搖搖晃晃地橫在路中央,章龍所在的第二輛車毫無防備,猛地撞在第一輛車上。


    第一輛車上的保鏢一邊招唿著同伴,一邊要開門下車,向餘城射擊。


    “砰砰砰!……”


    楊林急忙開槍掩護餘城,但形勢顯然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說時遲那時快,蕭言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一槍擊中了這個要下車的保鏢。


    “碰!”


    聽到槍響,陳述康快速按下了計時秒表他們的行動時間隻有兩分鍾。


    “砰砰砰!……”


    這時,又一個保鏢下車向餘城射擊。


    “碰!”


    又被蕭言一槍擊斃。


    後麵的車看前車出事,想倒車逃跑,可那車似乎已經不聽使喚,開車的保鏢更是手忙腳亂,他剛剛旋轉了下方向盤。


    “碰!”


    車後胎就被蕭言打爆了。


    而此時,陳述康的車早已將他們的後路堵得死死的。


    由於蕭言的出色掩護,餘城和楊林正在貓著腰順利地逼近第二輛車。


    章龍看著身邊的保鏢腦漿迸裂,害怕地趴在了車座上,手忙腳亂地掏出了一支槍。


    與此同時,餘城和楊林成功地靠近第二輛車,眼見刺殺行動就要成功,隻聽一聲槍響,餘城應聲倒地。


    楊林一邊隱蔽在車門後,一邊焦急地望著掙紮著的餘城,那一槍直入後心,不知道有沒有傷到致命的位置。


    蕭言從瞄準鏡裏看到餘城中槍,不禁心中一沉開槍的保鏢藏在後座,車窗擋住了他的視線。


    蕭言緊緊皺起眉頭,不由得想起適才車上的對話這些兄弟,將命交給了他。


    他深深吸了一氣,終於從汽車的反光鏡看到了那個頑抗的保鏢。估算了位置,蕭言扣動了扳機穩且準,正中保鏢眉心。


    章龍看到殺手中有人受傷,認為這是自己逃跑的最佳時機,於是胡亂地衝著外麵打了幾槍,正好擊退了欲去營救餘城的楊林。


    這時,陳述康從另一側摸上去,對著車內連開幾槍,章龍左右晃閃了幾下,終究還是沒躲過,頸上的鮮血噴湧而出。


    陳述康看看表,大喊:“沒時間了,快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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