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皮鞋踩著地板由外至近的聲音在廂房門邊突然停止,門隨即漾開,翩然跑進一位十七八歲的清純女孩。出現在門口的女孩是一張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稍顯得狹長了些的臉龐,可是那十分可愛的紅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圓的下巴,以及那一頭燙成波浪形鬆鬆地齊到耳根的長頭發,卻把臉龐的狹長“病”完全補救了。


    江幫主要是看到了這張臉一定會驚歎的,蔣誌清的眼光還是個後現代。這張臉像極了網絡上流行的愛自拍的錐子臉美少女們,宅男們的最愛。


    少女的身上是淡青色印花的華爾紗長旗袍,深黃色綢的裏子,開叉極高,行動時悠然飄拂,閃露出渾圓柔腴的大腿。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著頸脖,又撐住了下頷的領子,成為非常顯明的對照。


    少女看見蔣誌清滿臉沉悶又對著那幅《曾文正公家書》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門邊站住了。但隨即“格格”一笑,嫋著細腰,如一隻淡紫蝴蝶一般,優雅跑到蔣誌清跟前嬌聲說:“老爺!我今天白天在老鳳祥逛了逛,看到幾樣東西……”


    蔣誌清轉過臉來,愕然睜大了眼睛,立刻頭大如鬥,假裝咳嗽起來:“咳咳……”


    “老爺,就是幾樣小東西。一百塊也就馬馬虎虎夠了。我馬上要出去。”少女又說,斜扭著腰,眼看著地下。淡然的小臉上,露出一抹清雅柔和的淺淺笑意。


    在少女這猶如曇花一現的清雅笑容之中,蔣誌清都是不由得傻了過去。


    “老爺~”忽然少女又嬌憨地又叫道:“我今天我在老鳳祥看到一出好戲,您的老板江幫主真是豪氣,與周公子爭風吃醋,價值二十萬大洋的俄羅斯皇室的珍貴紅寶石手鏈被他砸得稀爛。噯,老爺,這麽冷的天,你臉上怎麽全是汗?――老爺,我就是看上幾樣小東西。一百塊也就馬馬虎虎夠了。――隻要一百塊大洋,老爺!“


    少女俏生生的立在蔣誌清麵前,嬌嫩白皙的小手負於身後,身子微微前傾,美麗的水靈大眼睛,彎成了漂亮的月牙,其中笑意盈盈,俏美的小臉之上,浮現淺淺的小酒窩,霎是可愛。


    蔣誌清目光從《曾文正公家書》中移出,笑著看了一眼麵前的少女,望著少女那一道天真可愛的目光,不由有些無奈,苦著臉搖頭,慢慢地踱到少女麵前,望著她半晌,然後打定了主意似的說:“潔如,你還沒曉得這次公債裏,我跌了一交!就是今天下午!在一下子虧空三萬多塊!我現在連零星店賬都沒有辦法。剛才我查過老八章的折子,這一節也有五百多……”


    “嘻嘻。老爺的大老板是江幫主呀,我今天下午看到他帶著盛七小姐在老鳳祥和周公子鬥氣,除了財大氣粗,還勢力龐大,周公子今天都吃鱉了。跟著這樣一位老板,你有什麽好擔心的?你的這一點虧空,還不是兩天就拉平了?”


    少女潔如抿著小嘴輕笑了一聲,靠著蔣誌清身旁坐了下來,懶懶的伸了一個懶腰,玲瓏的曲線,在緊身衣裙的包裹下,頓時誘人的凸顯而出,隨手從身後的書架中取出蔣誌清視若珍寶的《曾文正公文集》隨手翻閱一下,目光卻是在蔣誌清身上,有些慵懶的微笑道:


    “我隻定了四五件非常便宜的小首飾啊,老爺!我現在出去參加宴會,都沒有一件可以帶在身上的首飾……”


    蔣誌清的眉尖一挑,一把從她的手裏奪過《曾文正公文集》,小心翼翼的放入書架。


    潔如一說,到是點醒了蔣誌清。公債的事情有江幫主頂在前頭,他為什麽要如此擔心?遇到這樣的事情,最擔心的應該是大老板江幫主。這時候不應該在家裏空自擔心,應該趕緊和宋子文,陳果夫去拜訪一下大老板,向他請示去!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天傾陸沉的大事,但是對江幫主,也許他有辦法呢?


    潔如隨便的一口道破了蔣誌清心裏的困惱,這實在是讓他有些感到驚喜。


    蔣誌清暗中鬆了一口氣,心頭閃過幾道念頭,他偏頭深望了一眼巧笑焉熙的少女,微微聳肩,輕點了點頭:“哎,――不過今天你又要一百塊,買什麽呢?潔如,你的零用比我還大呀!”


    “比你兒子的零用就小得多了!”潔如噘起嘴唇迴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發榻裏,望著年齡已經可以做她父親的丈夫的臉兒。


    蔣誌清的臉上忽然浮起了無可奈何而又惶恐的尷尬神色。


    潔如很知道蔣誌清為什麽這副表情,故意再加一句:“哼,都是花錢,大家一起花。為什麽單要我讓他!”


    “不要著急呀,你,潔如!”蔣誌清勉強笑了一笑說:“我現在真是一分錢都拿不出來,等我熬過了一兩天風頭,手頭寬鬆點,我就給你,好不好?”


    但是潔如不迴答,她把一塊印花小絲帕在手裏絞著,轉過臉去看牆壁上的字畫:那是最近上海灘和火的“中西合璧”的,張大千的老虎立軸旁邊陪襯著兩列五彩銅板印的西洋畫,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裝在鏤金邊的鏡框子裏。透過竹簾來的太陽光射在鏡框子的金邊上,發出閃爍的返光。


    蔣誌清最近忽然爆發,花起錢也大手大腳不知節製,忽然一下遇到情況,竟然是一百塊錢都拿不出來。


    “潔如,你要體諒一下我。”蔣誌清苦口婆心的哄著她:“你要買的東西等過了節再買罷!我當真是手邊緊得很――總是運氣不好,公債沒有做著。我現在身邊隻有你一個人,難道我還存著偏心不是,潔如――”


    說到這裏,不知道那一句觸動了他的心,蔣誌清哽咽住了,仰起了臉,不停手地摸著他瓦亮的光頭。


    沉默了半晌。潔如覺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滿心的陰悒;她準備去的幾場宴會,眼見得去不成了,那麽,這幾天可怎麽挨過去喲!難道成天躲在家裏看鴛鴦蝴蝶派的三角戀愛小說?況且已經和那些太太小姐約好了的,可怎麽辦!她恍惚看見約好了的那人兒擺出一種又失望又懷疑的不尷不尬的臉色!


    這時,電鈴聲叮令地響了。


    有人來訪。


    蔣誌清從沉思中驚覺來,望著窗外,卻看見車夫已經開了大門,引進一個四十多歲圓臉兒戴著亮紗瓜皮小帽的男子和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一起走進來。


    “啊,是靜江和果夫來了!”


    蔣誌清仿佛是對他的如夫人說,一麵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這兩位來客腳快,早走進了廂房。


    張靜江嘴裏喊著“阿偉”,拱著的兩手夾住了他那一枝拐杖,連連作揖。他腿腳不方便,動作看起來有些可笑。


    潔如作一個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頭來。她每次看見這位張靜江的瓜皮小帽以及捧著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氣,總忍不住要笑。


    “潔如,給客人倒茶來。”


    蔣誌清一麵說,一麵就讓張靜江和陳果夫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


    張靜江目送著翩然出去的潔如的後影,忽地眉毛一動,轉臉對張靜江鄭重地說道:“阿偉,不是我瞎恭維,有這樣一個如夫人,真好福氣呀!”


    “阿偉金屋藏嬌,我們這些老朋友都還沒來得及來祝賀,最近實在是太忙了。”陳果夫在邊上笑道:“恭喜你們兩位啊。阿偉找的這一處找房子真心的不錯。”


    “那還用你說?”張靜江點著拐杖說道:“上海灘的街上的小孩子們在唱:‘盆裏蘭花盆裏青,討小要討蘇州人,蘇州阿姐有良心,房子要借拉篤跑馬廳,’阿偉也不過趕個潮流啦!”


    “我選這裏也是為了能同你們在一起,”蔣誌清一笑:“我們在交易所共事,討個小,房子還在一起,方便!”


    “還有這麽一說?”陳果夫歪著雙眼珠,不禁讚歎道:“不過討小的房子在跑馬廳,此話真有道理,這裏空氣新鮮,環境幽靜,左右都是有錢人家,與平民區和鬧市不能同日而語。”


    蔣誌清也點頭道:“平時走慣看慣,倒不覺得,如今自己租了小房子,那味道可不同哩!”


    “說到找小房子,靜老可真是我們的老前輩。”陳果夫暢飲一杯,指指張靜江道:“當年兄弟我,也是請他做的參謀總長。”


    “這個……”張靜江一笑:“還是那一套,所謂小房子也者,相地務求其幽,房間則不必求其大,布置務求其精,設備可不必求其多,旅館也不錯。”他晃動腦袋:“中有情侶,玳瑁雙棲,可以談風月,可以敘幽情,不以房子之小,而稍減個中之樂趣……”


    他說到這裏,隻見蔣誌清和陳果夫兩人腦袋也撇著他一齊搖動,三人一起念下去道:“是蓋武帝之金屋,襄王之陽台也!是以劉郎之家,不嫌其陋,情侶之居,更何諱幹小哉!”


    “喲!”潔如端著泡好的茶進來笑:“今天我這裏打翻了醋缸,好不酸溜溜酸煞人也。”


    “誰打翻了醋缸?”陳果夫笑道:“今天是你們的好日子,誰敢同阿偉喝醋,我們不把他揍個稀爛才怪!”


    他幾句話把大家逗得笑了一陣,隻聽得張靜江低沉地問道:“一切手續都辦妥了?”


    “都辦妥了!”蔣誌清點點頭,低聲說:“惜春老十四還算識相的。”


    “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獅子大開口,”陳果夫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上海灘!現在誰不要看我們大老板的麵子?”


    “那是當然!”蔣誌清有些得意:“黃金榮聽說我入大老板的門,他遣他的弟子杜月笙親自把我當初拜門的帖子都送迴來了。”


    “那末,”張靜江放下酒杯笑道:“她的名字該從花名冊上抹掉了,我剛剛聽你叫她‘潔如’是嗎?”


    “陳潔如。”蔣誌清低聲說:“她的本名。耳東陳,清潔的潔,如意的如。說是蘇州人,其實上海出世上海長大的。”


    “不,”陳果夫拿著根象牙筷往酒杯裏一蘸,在桌麵上寫了三個大字——“如夫人”,道:“是如夫人的如。”


    大家一陣哄笑。


    蔣誌清笑了一陣,想起下午在交易所的事情,忍不住歎一口氣,輕聲說:“今天下午這場風波,我也破產了。翻轉的太快,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想起來,子文對朋友總算不錯;今天中午的時候看見他,不是他勸我們趕快補進麽?早聽他的話,這一迴就不至於失腳。哎!真不知道要怎麽去和大老板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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