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個毫無威脅的垂垂老人罷了,如今三個兒子都被抓,牢中已死了一個,妻女早已經在多年之前投繯自盡……


    就連朱江心,也觸柱而亡。


    張廷玉閉了閉眼,轉身立了一會兒,才問道:“前明老太監可找來了?”


    “迴張大人話,已經候著了。”


    “讓人進來認吧,記錄在冊,以備上詢。”


    張廷玉吩咐了一句,便朝著外麵走去了。


    那老太監年事已高,即便沒有老眼昏花,又如何能認得出前朝皇子?


    結果不言而喻,周道新在一旁目睹了整個過程,看老太監搖了搖頭,而後朱慈煥仰天大笑起來,周道新不想再看也跟著出去了。


    等站在了外頭,周道新才忽然笑道:“若是後世所知,留給你張廷玉的,便是千古罵名。”


    “……毀譽參半未可知矣。”


    張廷玉迴頭看了一眼,這是他親手辦的一樁冤案。


    審訊畢,張廷玉將此事移交包括李光地在內的五位大學士,討論無誤之後,又結案一同擬定刑罰,大學士五人稱此人罪大惡極,冒名頂替前朝皇室,當淩遲處死。擬定之後,交張廷玉上折奏明皇帝。


    朱三太子朱慈煥化名王士元,本是朱由檢第五子,不過二子早殤,遂皆稱朱三太子,可張廷玉奏稱:“王士元自認崇禎第四子,查崇禎第四子已於崇禎十四年身故,又遵旨傳喚明代老太監,俱不認識。王士元明係假冒,其父子俱應淩遲處死。”


    康熙批曰:抄滅九族。王士元淩遲,其子嗣後代斬立決。


    年節裏不宜見血,隻道正月十六菜市口行刑,乃是四十七年頭一個淩遲死的,選三百六十刀慢慢割。


    從人扭送到京師,到結案淩遲,滿門抄斬,不過短短八日。


    張廷玉在刑部將卷宗放入書格,終於背著手,離開此地,從刑部大門外頭取了自己來時擱下的傘,又迴張府去了。


    鬧了幾年的朱三太子謀反案,最終還是沒找到朱慈煥,倒是開年就處死了一個冒名頂替的王老先生士元,街頭巷尾,津津樂道,將那淩遲之刑說的是活靈活現,各付各院,多的是丫鬟小廝們驚奇的談論。


    如今石方已經是掌勺的大廚,隻是不給別人做吃的,隻給張廷玉與顧懷袖做。


    今日他在自己的小廚房裏,前麵說張廷玉迴來了,夫人還在月子裏沒出來,該進補。


    他看了一眼爐子上煨著的湯,便取了一隻白瓷瑩潤似玉的大碗出來,將湯給盛上去。


    湯氣冒上來,還冷得厲害,石方聽著外麵兩個徒弟的談論,隻將手裏一隻小小的藥包翻了出來,放在手裏看了許久。


    他握著自己手腕,嘴唇抿成一線。


    王士元,抄滅九族,處淩遲,子嗣後代盡皆斬立決。


    張二爺……


    親手辦的案。


    石方想想竟然一下笑了出來,無聲地,可仰麵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覺得胸中凝滯成了一片。


    那一日在江寧別院外頭乞討的花子,那風霜滿麵,鬢發皆白的可憐模樣,望著他,嘴裏喊著好人,好人,眼底含著老淚,一副幾乎就要慟哭出來的架勢……


    他就把幾枚銅板,放在他麵前。


    那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忘記了,他隻知道自己那時候的表情,與尋常無異,還在與青黛說笑,說他今日救人,如顧懷袖當日救他。


    如今,那老叫花子冒名前明皇族,已然伏誅,甚至一家老小都沒落個好……


    手指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之中,他感覺不到疼了。


    也不知立了多久,石方感覺手很僵。


    他迴過神來,終於手指一動,拆了手裏封著的折紙,將裏頭細碎的白色粉末和入湯中。


    他怔怔地看著這一碗湯,驟然想起當年被酒樓趕出來,一下摔進雪地裏,冷得他徹骨寒,刮麵風如刀。


    他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天寒地凍無人救,是顧三把他拉出來,用了人參吊命。


    即便是當日被年幼的張廷瑑罰跪在廚房台階下,他也沒覺得天有今日的冷,仿佛一下迴到了當日,孤立無援,生死也無人在乎。


    命賤似飄萍,霜雪輕可折。


    他冷。


    “石方師傅,湯好了嗎?”


    ☆、第二零三章 沾血的


    新來的丫鬟叫白露,生得瘦瘦小小,不過腿腳很利索,二爺與夫人喊著去辦事是從不磨蹭,一直很得青黛的喜歡。


    她在外頭叫了一聲,裏頭的石方說了一句“等等”,白露就站著了。


    一會兒石方的徒弟端了個青瓷大腕出來,裏頭盛著湯,看著湯色鮮亮,卻沒任何的油氣,上麵點著些蔥,白湯青蔥,煞是好看。


    白露見著這湯就喜歡,暗道夫人好口福,一連聲地謝過了石方徒弟,這才用盤端了朝著正屋裏去。


    才出了年節,可正月裏年味兒還濃,更何況張府多了兩個娃娃,人人麵上都帶著喜氣。


    一路上跟白露道喜的人都不少,人們見著青黛姑姑喜歡她,心知打畫眉蹊蹺沒了之後,夫人身邊另一個掌事丫鬟的位置就空了,一直也沒拔個人起來。一開始人人都巴望著,可青黛與顧懷袖老不見動靜,便都以為約莫是不會再有掌事丫鬟了。


    可現在看著白露得了顧懷袖跟青黛的喜歡,便明白過來,不是不會有,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索性放著罷了。


    隻是白露自己還不清楚,她照樣勤勤懇懇辦事,閑了也跟青黛姑姑說說笑。


    顧懷袖生產之後,二爺辦了一件漂亮差事,皇上的賞賜也下來了,綾羅綢緞、玉器、銀器、金器、西洋鍾、西洋鏡,甚至有千裏鏡,甚至還有時興的宮花,宮裏麵的禦酒……


    恩寵日盛,於是張府的門檻也快被踏破。


    四十七年剛開頭,又要開始簡拔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早上二爺升官的旨意伴隨著賞賜一起下來,被提為掌院學士,特賜三品,令加夫人為誥命三品淑人,賜了一套服製。


    顧懷袖尚在月子裏,無法跪受,旨意之中隻叫張廷玉代接了,這才算是熱鬧過了。


    一過年就加官進爵,白露聽青黛姑姑說,二爺的日子似乎又順遂了許多。


    各府的後院裏也都來巴結,各位皇子不好明著送禮,這時候各府的內眷便派上了用場,滿漢大臣少有不記掛著張廷玉的。


    至於翰林院之中,二百餘翰林更是眼巴巴地望著放出去當考官學政,也都來送禮。


    這幾天的禮已經收了不少,原來的庫房太小,又換了個大的來堆,也是令人歎為觀止。


    那些送來的東西,隻怕是白露都叫不上名字來。


    現在端著湯,沒一會兒便到了屋前,旁邊的丫鬟小蘭給她掀了門簾,白露道謝,進去便道一聲:“二爺,夫人,湯到了。”


    顧懷袖還躺著,看著正月。


    正月要比她孿生的哥哥瘦一些,小小的臉盤子,眼睛亮晶晶的,前陣子吐奶,小孩子偶有這樣的毛病,也隻能將養,最近才好了不少。原本上官轅與孫連翹都說過,顧懷袖這一胎因為在江南奔波的原因不是很穩,生下來的孩子有些弱也在常理,所以開了一些溫養脾胃的藥,照舊倒給奶娘喝。


    正月睜著眼睛看顧懷袖,此刻顧懷袖素麵朝天,眼神也是一派的溫然,聽見湯來了,便讓人端進來。


    白露笑道:“今日是做的清淡的乳鴿湯,說是您月子裏不宜吃太重的味兒。”


    張廷玉也看見了,隻把剛剛睡熟的除夕給奶娘抱,自己上來給顧懷袖盛了一碗,上來喂她喝。


    “原以為還能過個好年,沒想到平白出這樣的事情,倒是年前年尾都在忙碌,沒個完了。”


    “昨兒孫連翹來走了一遭,無意之間與我談到了周道新。”顧懷袖自己喝了兩口,隻懶得動,不過這樣喝著著實不喜歡,還是將自己的手從溫暖的被窩裏拿出來,自己從張廷玉手裏端湯喝,“別顧著我了,你自個兒也喝吧。才從宮裏交了卷宗迴來,也不覺得冷麽?”


    張廷玉笑笑,到了桌邊,拿了個小碗盛湯,隻問:“孫氏與你說什麽了?”


    顧懷袖手指蹲頓了一下,看著勺子裏的湯,隻歎氣道:“你與周道新之間,因著這件事起了齟齬吧?”


    “……或許。”


    張廷玉小口地吞著湯,隻望著那還在搖曳著的珠簾,聲音沉沉地。


    原本張廷玉與周道新乃是舊識,兩人一樣地興趣相投,卻沒想到今日之張廷玉,為高官厚祿名利權勢,而甘辦冤案。周道新自己對此是無能為力,可到底知交兩個,想起聯手辦的這案子,便都要想起各自昧良心的時候。不用時日久,就是現在就不想看見了,周道新還沒十五,便向著皇帝自請外派出去,往安徽那邊填缺了。


    前麵剛剛辦了南明亂黨朱三太子一案,算是大功一件,結果昨日朱三太子還沒淩遲,周道新便已經遞了折子,說要外派。


    外地的官員自在,可哪裏有京官氣派?


    隻是,這是周道新自己的選擇,離開京城了,興許就懶得想起這件事了。


    聞說李臻兒因為這件事跟周道新鬧了起來,甚至都派人找到張廷玉府上,想問問到底是怎麽了,沒想到半路上竟然被人截了迴去。周道新府上終究還是沒人來張廷玉這裏。


    他是自己有心結邁不過去這一道坎,所以選擇自己走。


    有時候文人不適合當官,真正當官的本質上都不是文人,而是政客。


    張廷玉是後者,不是前者。


    聽見顧懷袖今日說此事,張廷玉將眼睛閉上,過了許久才睜開:“我父親與我說,為官之道,在於忠、賢、愚……如今我想著,似乎對我不大適合。到底做官怎麽做,卻是難說了。”


    顧懷袖已然喝了半碗的湯,沉默半晌,隻言道:“尋常之世,世人麵皆不厚,心皆不黑,所以厚黑者有為之;非常之世,世人有麵皆厚,有心皆黑,厚黑之極致者可有為,然則終難抵麵不厚、心不黑者。”


    “你的意思是,我做錯了?”


    張廷玉放下了碗,隻迴頭問了這麽一句。


    顧懷袖隻道:“你心底已經有了答案,何必再來問我?”


    所有人都麵厚心黑的時候,臉皮最厚心子最黑的那個固然能成事,可品行端正的人方能成大事。


    厚黑厚黑者,亦是隨機而變。


    張廷玉豈能不知曉這個道理?


    隻是方今之世,到底是尋常之世,還是非常之世?


    張廷玉也不明白了。


    他看奶娘早將除夕放迴了小床上,便坐了過去,伸手想摸自己孩子的額頭,結果一看到自己的手,又緩緩收了迴來。


    血氣都不曾退的手,還是別給孩子招來煞氣的好。


    張廷玉思緒有點亂,他迴頭見顧懷袖還拿著湯碗,便問她:“還喝嗎?”


    “不喝了,口裏淡著沒什麽味道。”


    顧懷袖把湯碗遞給他,又道:“翰林院那邊你放了?”


    “放了,讓八爺歡喜去吧。”


    現在八爺剛剛拿迴翰林院的掌控權不久,正在最得意的時候,隻可惜他不知道,這不過是張廷玉驅趕著虎狼相鬥罷了。


    翰林院好不容易被張廷玉握到了手裏,怎麽可能輕易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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