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姍姍來遲的初春第一場雨水,彌散在右徒坊中的最後一點煙火餘燼,也終於消逝在了天地蒙蒙之中。但是動亂留下的滿目瘡痍,無所在不在血腥斑駁,卻是一時間無法衝刷和抹除掉的。


    但是這種東西暫時與江畋無關了。因為他正端坐一處精致窗台下,感受著黯淡而陰鬱的天光,幕天蓋地淅淅瀝瀝的濕冷凍雨,枯敗草木混雜著晚梅的淡淡香氣,讓人充滿了惆悵和的百感交集。


    而具體在案頭上,一幹新近送來的(官辦)邸文、(民辦)文抄和小抄上,也隻有輕飄飄一筆帶過的,諸如“右徒坊過火”、“死傷數百”之類的隻言片語。


    然而,在那一天一夜的動亂之間,右徒坊相繼死傷和受害的人等,光是江畋親眼所見的,卻又何止這些呢?至少那些鮮活生動的麵孔,是真真切切存在過的。


    但是,好在江畋所認識的那些人,無論是跟著自己來到徒坊的樊獅子,還是半路遇到的“可達鴨”和男裝麗人舜卿;還是那個舞姬初雨,都活到了最後事態平定。


    所以,現如今就是江畋為自己的善行,得到相應迴報的時候。雖然,包括事後出現的巡檢禦史郭崇濤在內,有很多人都充滿了疑問,也迫不及待想從他身上得到點什麽。


    但是那隻慘白少年“可達鴨”,卻是當場不管不顧的撒潑和發作起來,給了在場眾人一番難看。也讓江畋好好感受了一番,權貴子弟仗勢欺人、胡攪蠻纏的天然底氣和風範。


    而麵對“可達鴨”口沫飛濺得都要懟上臉的態度,那些官員和軍將,居然也隻是滿臉悻悻然,或是板著個臉一言不發;甚至還有人反過來陪著笑臉,好生寬慰著。


    結果這一鬧的後續,就是身為重要當事人等的江畋,如今以等候聆訊為由,被安置在了這座屬於“可達鴨”名下,諸多“小有別產”之一的幽靜園子裏,以為修養身體。


    順便也是變相舒緩和調劑心情。畢竟,在此之前的右徒坊動亂中,他帶人一路反複奔走和左衝右殺過來的;等到了另一個世界,又是扈衛著小圓臉兒,一路殺殺殺過來的。


    江畋畢竟隻是見識比較多,相對大多數人淡漠一些生死而已;卻不是天生習以為常的殺人狂,或是以此為樂的殺人鬼什麽的。所以,也需要一個能夠轉移注意力的舒緩手段。


    當然了,作為刻在人類骨子裏,殺戮與繁衍的生存本能,事後能給安排幾個溫柔可人的小姐姐,自然是極好的。然而似乎眼下沒人想到這一茬,因此他隻好用另一種方式來排解。


    因此,此刻江畋正在一邊迴憶,一邊繼續奮筆疾書;將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當中,點點滴滴的見聞和產生的感觸,都給寫了下來以備將來。說不定還能夠成為新作品的素材呢?


    那些曾經的手稿已經被挖迴來,隻是在送到了江畋手上的時候;又被人專程翻看和檢查過了。不過。除了其中一些神神道道的設定之外,他們注定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玩意。


    而撿迴來的那隻貓仔,正蜷縮在筆墨文稿之間,微微伸張炭黑皮毛打著盹兒。自從被撿迴來以後,它除饑餓本能下進食之外,其他大多數時間,總也是一副眯眼蒙蒙,睡不夠睡不醒的樣子;


    而此刻被它當作被褥一般,裹在身上的東西,則是當時江畋在廢墟當中的意外收獲。那是在半截燒毀的樹心當中,幸存下來的一塊火浣布(石棉織物);隻是裏頭包裹物件已融毀成疙瘩。


    顯然不曉得是哪個大聰明,事先在樹木當中挖洞,然後再藏入物件,任其長好之後就遮掩過去的隱匿手段;如果不是焚毀小樓這場大火波及的話,也許就在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了。


    而剩下這塊尺半寬的火浣布,也算是個小樓生活過的最後留念,所以被拿來作為包裹貓仔的物件;沾染上它的氣味之後,就時時刻刻的不肯放開了。這時候,外間再度傳來一個公鴨嗓門:


    “劍仙?”


    “劍仙先生?”


    聽到這個聲音,江畋不由以手撐額歎息,還好不是在外頭,那怕不是社死現場了。隨後,“可達鴨”那張慘白少年的臉,也隨之出現在了廊下。隻見他一身紫底蔓枝錦袍,頭戴銀絲小冠,自有一派天然富貴氣象。


    而江畋隻能搖頭道:


    “都說了,你是看走眼了。我可不是啥勞子劍仙,這世上也沒有這種東西。”


    “是是,我省得,先生隱逸於市井風塵中,自然不願為人所擾的;小可定然好好守口如瓶的。”


    可達鴨卻是順勢做心裏神會狀說道:


    “別別,我就是肉體凡胎一個;哪有劍仙會被人追砍得滿街亂跑的!你當初隻是眼花了。”


    江畋繼續搖頭否定三連道:


    “小可明白了,先生落入凡塵之後,神通不免嚴重受損,需得時日來恢複;在此之前,還請讓小可為先生護法,也能少一些煩擾。”


    然而,可達鴨卻又恍然大悟道:


    “先生盡管放心,小可對先生自然別無所求,隻是幾次三番的救命之恩,隻求能夠報償一二而已……”


    “……”


    江畋不由有些無言以對了。卻是在心中無奈吐槽:你麻痹的腦補怪,能不能好好聽人說話了?就因為,當初出手襲殺青黑郎君的時候,好像被這個家夥給看見了什麽。


    但是麵對自顧自的說得興起的可達鴨,這又不好解釋,屬於越描越黑的結果,他也隻能再度搖頭道;


    “……隨你高興就好。”


    “劍仙……先生盡管放心,小可當然不會令你失望的。”


    然而,可達鴨卻像受了鼓勵一般的滿心歡喜起來,而又拿出一件事物小心道:


    “對了,我這兒有一塊本家(客卿)的身牌,還請先生收下,日後若有什麽需求,盡管可以憑此招唿當下。”


    於是,待到他辭別出來之後,卻是暗自捏緊了拳頭,仿若是要在下一刻歡唿雀躍起來了,就連腳步也變得輕靈快捷了許多。引得路過的奴仆婢女一片側目,卻又紛紛低頭下去,大氣不敢出做仿若未聞狀。


    然而,當可達鴨走到了園門內側,正想開口叫喚自己的伴當和親隨;卻忽然瞥見了一輛螺鈿貼花和白銅飾邊的碧遊車,正停在前庭;他不由腳步一頓而心中暗自叫苦,開始反向欲退,就聽馬車裏響起一個清澈的女聲道:


    “阿玖,你又想躲著我麽?”


    “阿姐……”


    可達鴨聞聲卻是腳步一頓,仿若是整個人都垮了下來:隨即老老實實地步入車上。


    “……都出了那麽大的事情之後,你不在家靜思修養,整天一瞅得空就往外間跑,你這是一點兒都不體惜旁人麽?”


    車內的女聲繼續數落道:


    “有恩必報固然是好事,但是也要知道分寸和體麵,才不會怡笑了大方。”


    “這次可是不一般了,我可是無疑撞見了個奇人。”


    可達鴨卻是無奈道:


    “阿玖,你這些年招攬的那些奇人異士還少麽?哪怕最後鬧到了送官的地步,家中又可曾說過什麽?”


    女聲平靜而不以為然道:


    “你把人安置在別苑裏也就罷了,又偷偷拿了高等客卿牌子,就以為沒人曉得麽?父親和兄長那兒,我還可以為你遮掩一二,但你這般恣意的性情,終究要適可而止啊!”


    “我這個別出家門的不肖,還是不勞他們煩心了。”


    然而聽到最後這句話,可達鴨卻是臉色一變,毫不猶豫的攤手道:


    “說我丟人現眼也好,有辱家門也好,反正別指望小爺順著那些人的心意,到老家夥麵前討嫌!”


    “阿玖,你……還是早些成家,收斂了這些心思吧。”


    女子聞言卻是沒有繼續斥責,而是喟然歎聲道:


    “說到成家,阿姐,你想過再嫁麽?再不濟,也可以找個相好的,我正好有個人選你考慮……”


    然而,可達鴨卻突然想到什麽脫口道:


    “好你個混賬東西,就連我也要糟踐麽?”


    下一刻,平穩行進中的碧遊車,突然有些晃蕩起來,而冒出幾聲短促的慘叫來。這時候,另一輛掛著禦史牌的馬車,也在幾名扈從的簇擁下與之錯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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