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幹脆,轉身便要離開,臨行前想了想又轉頭道:“我沒怪你。”


    女子看著他,淒然一笑,慢慢地道:“依你的心性,自然是想修為本事靠自己才對,靠別人被騙了也是自己活該,怨不得他人。所以你不怪我,我曉得的。”


    那男子呆了呆,隨即點頭道:“不錯,你明白就好。”


    曲陵南看得暗自搖頭,她想這倆人真個麻煩,男子分明還有話說,女子分明亦有苦衷要訴,可莫名其妙的,倆人就是不肯好好說話,一句話能講清楚的事,非要遮遮掩掩,拐彎抹角,自己給自己添麻煩。


    果然倆人一拍倆散,可女子卻凝望著那男子離去,久久不動。


    曲陵南歎了口氣,卻見畫麵又一轉。那女子此次萎靡在地,麵呈灰白,已到強弩之末,隻因修為高深,這才苦苦撐著一口氣,一男子扶著她慟哭不已。那男子曲陵南一眼便認出,正是陪著她這些年的器靈清河了。曲陵南忽而恍然大悟,天底下能令清河哭得如此傷心的,除了已然於千年前隕落的青玄仙子,再無他人。


    畫麵中的清河哭得一塌糊塗,可他扶著的青玄仙子卻笑了,她輕聲問道:“清河,你哭什麽呢?”


    “主人……”


    “你若是哭我,大可不必,我修煉多年,卻於此刻方知昨非今是,你該替我歡喜才是。”


    “可是主人渡劫未果……”


    青玄仙子虛弱一笑道:“那又如何?修仙證道,不為天賦所縛,不為凡塵所阻,隻是第一步,還要修清淨澄明心,大悲大憫心,我往常隻是修了身,卻沒修心,縱使修成天下第一大能修士,事到臨頭依然無法位列仙班……”


    “主人,莫要說了,清河以元神之力保你魂魄不墮,咱們躲進去涇川秘境再想法子,總有法子可想……”


    “不,”女子吃力地搖頭道,“我以龐雜心證清淨道,無法可想,此世已了,我將以最後靈力,分一律純淨魂魄,再入我曲家女兒血脈,加以時日,終究會有個自我而生,卻勝我百倍的女子來行今日未竟之事……”


    她一句話未完,已渾身經脈逆轉,骨骼節節作響,意為散功之兆。女子痛苦地呻吟一聲,強自舉指點自己眉心印,靈力一運,硬生生抽出一縷悠然光芒,手一鬆,那光芒便若流星一般,散落到空中,終究漸次不見。


    女子目送那光芒流散,麵露微笑,看向清河,啞聲道:“我去後,你守涇川秘境及我洞府私藏,不可為外人道哉。青攰頑劣不堪,無我壓製,恐為禍人間,你哄他入秘境,困他一些時日,隻盼那孩子能就此去去野性……”


    清河這器靈也不知怎麽修的,將凡人那些個傷別離的情感學了個十足十,曲陵南聽他哭得不像樣,忍不住皺眉想,這清河真是糊塗,青玄仙子彌留之際,目光仍有眷戀之意,想來有什麽還放不下,可清河為人器靈,卻隻知道愚忠,不曉得為主人分憂,都這時候了哭什麽哭,趕緊了了她的心願才是哇。


    可惜清河隻知道哭,青玄仙子終究撐不了多久便香消玉殞。


    曲陵南眼睜睜看著青玄化作光點宛若流螢般消失空中,她忽而有種說不出的悵然,心中宛若被挖空,來自青玄仙子的遺憾,忽而變得心領神會,就仿佛她確實活過那一世一般。


    直至今日,她才終於相信,自己是與青玄一體同生。


    曲陵南隻覺氣海翻湧,靈力旋轉蹭漩渦,她閉上眼,再度如小時那般整個遁入氣海之中,觸目皆是金色光芒,星星點點,漂浮空中,紛紛被那漩渦所吸引,卷入正中央,慢慢地,一顆金丹逐漸凝成,忽上忽下,漂浮於雲海當中。曲陵南一躍而上,手掌平攤,金丹自動自覺跳至她掌心中,忽而光芒四射,耀眼異常。


    霎時間,紫府山河湧動,靈雨漫天,頭頂雷電密布,劈啪聲不絕於耳,粗大的閃電狠狠劈裂地麵,地動山搖,岩漿噴發,吞噬一切。


    曲陵南凝神不語,隻托著金丹,渾身靈力運轉不休。五靈之力匯作金色洪流,衝刷大地,所過之處,地裂填平,山崩倒生,岩漿退迴,而天雷逐漸偃旗息鼓。


    不知過了多久,拂麵清風沁涼入膚,曲陵南睜開眼,手一鬆,金丹升至半空,滴溜溜轉個不停。霎時間,紫府內萬物複蘇,地表覆蓋,鶯飛草長,欣欣向榮。


    一派寧靜坦蕩。


    這一刻,無論是青玄那一世經曆過的種種悲苦與掙紮,她這一世經曆過的種種背叛與傷害,忽而宛若被五靈之力滋養過的大地一般,曾經滿目蒼夷,卻仍然能煥發生機。


    此刻的她,心源澄明,氣海清淨,唿吸之間,氣定神閑,丹結功成。


    曲陵南將神識調出氣海,緩緩睜開眼,卻見自己仍盤膝坐於樹下。


    她身邊布下極為高明的防禦法陣,陣眼處,清河笑眯眯地看著她,目光柔和。


    “清河。”曲陵南迴之一笑,道,“我金丹結成了。”


    “恭喜主人。”清河笑道。


    “辛苦你護法了。”曲陵南一躍而起,隻覺身子靈動地幾乎能禦風而飛,她輕飄飄轉了幾圈,又翩然落下,心中大喜,笑出聲道:“清河清河,你瞧見沒?我能飛了!”


    “主人本來就該會飛,正如你本來就該金丹結成一般。”清河撣撣衣襟站起,負手而立,不以為然道,“主人閉關衝金丹已半年有餘,與其關注那點飛不飛的小事,不如整理儀表為要……”


    曲陵南低頭一看,果然自己一身汙垢,想來金丹重塑肌體,又將些凡塵雜質排除體外所致。她聞了聞,一股酸臭之氣衝鼻,連她這麽不講究的都受不住,當下道:“好臭,哎呀你不早說。”


    “主人稍候。”清河手一抬,一套白色衣裙配碧綠絲絛赫然而現,他柔聲道,“此乃你往昔所穿之物,我替你管了多少年,終於能親手還給你。”


    “你還管衣裳啊?”曲陵南驚奇地問,“那你會梳頭不?”


    清河微微頷首,目光越發溫柔,啞聲道:“若主人吩咐,我自會代勞。”


    曲陵南笑眯眯接過衣裳,一個飛躍,飄入她在古寨中所住之竹樓。引靈泉濯洗,又使了好幾遍除塵術,總算把自己弄幹淨。她展開那套白色法衣,樣式正與當日她於環境中所見的畫像中,青玄所穿衣裳一模一樣。那法衣輕若無物,裁製精細,裙擺隨著走動層層綻放,猶如午夜白曇,素雅高潔。腰間的碧綠絲絛輕靈飄逸,僅從外表上看,已是令女修心動的美服,可這兩件東西來曆不凡,全是上品防禦法器,且上身後與修士心意相通,動靜相宜,便是最平庸的女子穿上,亦能顯出三分逍遙自在的仙姿。


    怪不得那畫上的青玄仙子,美得不似修界中人。


    曲陵南一生中從未穿過此等好衣裳,她有些拘謹,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裙擺,她小心翼翼拽著碧綠絲絛走出門口,一推門,清河站在其外。他目光瞬間呆滯,隨即漸漸湧上水光,混合著說不出道不明的思念與激動,顫聲道:“主,主人……”


    “怎麽樣,還能看不?”曲陵南轉轉屁股,皺眉道,“裙子太長,拖地上弄髒了可麻煩……”


    清河沒有迴答,曲陵南一抬頭,卻見他淚流滿麵。


    曲陵南初初有些疑惑,但隨即明了,他定然是想起昔日的青玄仙子了。


    她隻得走過去,不甚熟練地拍拍清河的肩膀,道:“那什麽,別哭,啊,我不死。”


    清河伸出雙臂,將她一下抱住,頭埋在她的肩膀處,哽噎難言。


    “我不死啊,別哭了。”曲陵南不曉得如何安慰他,隻得像哄小孩似的道,“你乖啊,給你吃甜甜丸?”


    她笨拙地寬慰清河,清河猶自哭個沒完,不過那法衣也確實有其厲害之處,清河流了那麽多淚,卻不見其上有所沾濕。就在曲陵南有些不耐的時候,清河總算放開了她。


    “我可不是青玄。”曲陵南認真對他道,“我不死。”


    清河重重地點頭,道:“我不會讓你死。”


    他們正說著,忽而腳下之地猛然一震。


    曲陵南一愣,過了片刻,地下又震了一震。


    “不好,寨子禁製被震動,外頭定然來了什麽厲害角色,清河,”曲陵南一躍而起,皺眉道,“莫非你前幾日沒將麻煩清除掉?出寨的孩子們呢?”


    清河忙道:“他們沒事,我前幾日出去所見,不過是兩個尋常修士打鬥,誤打誤撞碰到禁製,後來我即刻布下迷蹤陣,引他們往別處打去,孩子們亦從另一條路離開。”


    曲陵南道:“難不成這兩人沒離去?”


    清河搖頭道:“那二人一個金丹初期修為,一個不過築基期,按理孰高孰低,早該了結。除非……”


    “除非什麽?”


    清河道:“除非他們手裏有什麽厲害法器。抑或來了一方師長……”


    曲陵南二話沒說,立即朝寨子外飛去。卻見寨子外樹木狼藉,倒了一片,一個五彩光柱衝天而起,光柱中困著一名長身玉立的青年修士,那股震動古寨的淩厲之力,便是自此法陣發出。而一邊發動法陣之人卻是一位女修,她修為不濟,此刻已力竭倒地,嘴角沁血,臉色慘白,卻苦苦支撐,拚盡全力也要將陣中人困死方休。


    曲陵南一看,這倆還真是老熟人,女的麵容姣好,正是雲曉夢,而陣中男子,仔細一認,卻是杜如風。


    清河喃喃地道:“怪不得如此威力,原來是萬年靈木所製之法陣……”


    “咦?”曲陵南奇怪道,“這法陣不是清微門鎮山之寶麽?怎會掉過頭來對付清微門的首席弟子?”


    清河無奈地道:“主人,法陣與神器不同,有無器靈,誰拿就給誰用,很顯然,這位女子或偷或搶或騙,將人家的寶貝弄到手,反過來要將來追迴寶貝的人宰了以絕後患。”


    曲陵南皺眉道:“雲曉夢怎的過了這麽多年還是沒半點長進,不成,我不能看著她宰了杜師兄。”


    ☆、第 105 章


    一百零五


    萬年靈木乃玄武大陸南疆所產,質地堅硬,氣味寧馨,萬年成木,自有靈性,乃是煉製法陣之上品寶材。坊間仙市賣此物以寸計算,價格昂貴,且有價無市。


    清微門早年有一先祖,得萬年靈木一截,煉成上品攻擊法陣,名“萬木迴春”,顧名思義,此陣運作時華光旖旎,猶如春降大地,萬物複蘇,花團錦簇,綠草成蔭。


    可這一派勝景,卻是靠抽取陣中修士身上靈力而成。


    此陣一經開動便生生不息,源源不絕,修士被抽取的靈力愈多,則陣中境況愈是華美。


    不活活將修士抽幹,此陣不會停歇。


    所謂“萬木迴春”,意蘊便在於此,有生有死,死生循環,這本是天道,然天道無情,此陣法效法天道,故亦冷酷殘忍。


    饒是杜如風再如何修為深厚,可碰上自家宗門這件寶貝,最多也隻能支撐一個時辰。


    曲陵南微一沉吟,已看明白此陣奧妙。她淩空而上,手掌一抓,將開啟陣法的雲曉夢整個提起,隨手一拋,毫不客氣將她丟到一旁,緊接著手掌翻動,結出無數手結,周遭古木中凝結的靈氣驟然被吸引過來,凝成淺綠色光幕,輕柔籠罩在“萬木迴春”陣之上,頓時間空氣變得沁人心脾,被“萬木迴春”陣險些吸幹了的杜如風不禁精神一振,慘白的臉色頓時和緩了些。


    這一手乃青玄功法中極為高明的結靈法,青玄仙子一生精研修行根本,不拘形態,不拘法理,飛花落葉皆可為我所用。萬木迴春陣雖厲害,然迴春也得需遵天理循環,非無緣無故亂迴一氣。曲陵南先結靈氣補杜如風燃眉之急,隨後便迴頭清叱一聲:“清河!結聚靈陣!”


    清河領命,飛躍半空,手指虛空畫陣,他本就是上古陣法器靈,天下陣法於他眼中皆可信手拈來,區區聚靈陣自不在話下,隻見他手下不停,頃刻間繞著“萬木迴春”陣畫了七八個聚靈陣,霎時間靈力四溢,萬木迴春陣絢麗到極致。


    盛極而衰,物極必反,“萬木迴春”陣自煉成以來,從未試過同時汲取如此多靈氣,一時之間,陣法運轉不再迅速,杜如風已然能從陣中抽出手來,祭出本命法器金色長戟,大吼一聲,用力插入陣眼,頓時彩光四射,白芒刺眼。


    曲陵南眼疾手快,一揮腰上綠絲絛,絲絛頓時如有意識般直直鑽入陣中,嗖的一聲纏繞住杜如風腰腹,曲陵南用力一拽,將杜如風整個提溜出法陣。就在此時,四下震動,萬木顫抖,須臾之間,金色長戟已破開陣眼,轟隆巨響聲中,好好一個“萬木迴春”,登時四分五裂開來。


    杜如風神色呆滯,突然間撲向那個法陣,曲陵南一把拽住他拖了迴來,罵道:“你傻了你?!”


    杜如風痛惜道:“宗門至寶,毀於我手,我還有何麵目迴去?”


    此時破陣而生的光芒黯淡下來,萬木迴春陣現出原形,原來是一個精美的木製燈盞。可惜燈盞已斷成兩截,清河跳下去撿起來,好奇地看了看,抬頭道:“主人,萬年靈木的靈性已損,此陣無法修補。”


    曲陵南不甚在意道:“修補不了就算了唄,一個玩意兒還抵得過人命?”


    清河笑道:“是,隻不過可惜了,當年煉製法陣之人也是個難遇的陣法奇才。”


    “哦,可東西做出來就是給人用的,既然要用,就有用壞的時候。”曲陵南轉頭對杜如風道,“那什麽,節哀啊,東西壞了總比人送命好。”


    杜如風苦笑道:“隻怕杜某這條命,卻無此上品寶器值錢。無論如何,多謝仙子救命之恩,請受杜某一拜。”


    他說完便深深作揖,曲陵南奇怪地盯著他,問:“你認不得我麽?”


    杜如風這才抬頭正眼瞧她,慢慢地,眼中露出難以置信之神色,退了一步,結結巴巴道:“陵,陵南?不,不可能,陵南已然喪命,仙子仙姿妙曼,也不像……”


    “喂,杜如風,你真傻了啊?”曲陵南偏著腦袋打量他,“不就幾年不見,我怎麽死了?我不知道活得多好!”


    杜如風目不轉睛盯著她,逐漸地激動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又摸索著扶上她的胳膊,顫聲道:“真個是你?你真個還活著?”


    曲陵南不耐道:“自然,我不過離開瓊華而已,哪裏就死了?”


    “是,是我迂腐,信了那等流言,你本就是丟哪都能活的,是我把你想得狹隘了。”杜如風高興地笑眯了眼,他向來君子端方,極少有咧嘴大笑之時,此時卻歡喜得不顧儀態,一把攥住曲陵南的手不放,顛三倒四地道,“你這些年過得可好?此處偏僻得緊,你可曾吃了苦?當年到底怎麽迴事?為何離了瓊華不來找我?你該曉得無論何時,清微門都有個杜師兄欠你人情,能照應你……”


    曲陵南與故人重逢,也很歡喜,笑道:“我自己有手有腳,還有清河,何至於需你照應?不過先謝謝你啦,我這些年挺好的。對了,我怎麽死了?”


    杜如風遲疑了下,歎道:“當日人人皆道你不從太一聖君雙修之約,迫得令師與聖君動了手,險些夷平瓊華浮羅峰。你為免恩師為難,免瓊華與禹餘城反目成仇,便逆轉經脈,自盡於太一聖君麵前,聖君隻得罷手,黯然離去……”


    曲陵南聽得驚詫不已,不禁大聲道:“瞎扯什麽?我是不願跟左律雙修,可我是會自盡的人嗎?旁人不知我,你還不知啊?”


    杜如風有些尷尬,低聲道:“說來慚愧,為兄不是不信你,隻是彼時兩難之局,無法可解,以一人之死全兩派之誼,乃解此死局的唯一法子……”


    “所以你就信啦?”曲陵南瞪了他一眼。


    “是為兄愚鈍,得知你的死訊,我還難過了許久……”


    “你是夠笨的,活該你難過。我跟左律那個事太複雜,說起來太麻煩,也涉及到一些不是太好的事,不能告訴你原委,總之絕不是什麽為求兩全隻得自盡之類的。”曲陵南頓了頓,當機立斷結束這個話題,她轉頭瞥了眼被她丟到一旁,已力竭昏迷的雲曉夢,又問,“這娘們怎麽迴事?你怎麽被她算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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