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和魏惜金兩人已經消滅了許多亡靈,他們被剩下的亡靈絆住了手腳,無法阻止周文宣。


    周文宣自神鼎的藥液中出來,渾身濕漉漉,每一步都踏出一團烏色的水印,他的衣袍和頭發上流淌著一股一股暗紅色的液體,使得他看上去宛若從地獄血海中撈出來一樣,但他不在乎這些,他提起牆角的金甲,一件一件的重新穿在身上。


    “周文宣,你不要衝動,你快迴去,你要是擔心秀秀姑娘,我現在就上去給你把她找迴來,你如果一意孤行,隻怕就萬劫不複了!”魏惜金也焦急的道。


    周文宣站起來看了他們一眼,現在地宮裏充斥著亡靈,為了守護神鼎裏的自己,他們兩人不得不殺光意圖衝進來的亡靈,所以隻要他留在這裏,他們就沒辦法出去找那秀秀。


    周文宣麵無表情的戴上了金甲頭盔,他按動右耳的機括,隻聽噌的一聲,金甲上的護麵就遮住了他那張冰藍色的臉,隻露出他幽深的雙眼。


    千年前的戰甲上,鱗片縫隙裏布滿了鏽痕,這些繡痕被周文宣衣袍上暗紅色的液體沁濕後變成鮮紅色,猶如鮮血。周文宣穿上這件自戰火淬煉的盔甲,好似一位即將出戰的勇士。


    他最後看了一眼扇子,腦中想起的是當年在荒野中,看著自己吸食狼血拍手而笑的那個小丫頭。


    現在小丫頭長大了,會有別人來代替自己守護她。


    周文宣一手握著長槍豎在身前,另一手抱在這隻手的拳上,對著交戰中的魏惜金拱手一拜,其含義不言而喻。


    魏惜金明白了什麽,麵露悲憐之色,他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反手殺掉了一個衝向扇子的亡靈。


    亡靈的攻擊因為數量的減少而弱了,扇子便將擔子交給魏惜金,自己轉身擋在門口,她展開雙臂堅決阻止周文宣離開,並大叫道:“你若一定要走,就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這間石室隻有一個出口,扇子守住了那裏,卻沒想到周文宣心意已決,他一躍而起,第一腳點在凳上,借力第二腳踏在神鼎邊緣,然後憑著一股極大的衝力,衝破了房頂,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不——”扇子望著房頂上的破洞哭叫著,可是這一次她的哭聲,再也喊不迴她的周叔叔了。


    虞娘看到了一切,金花老娘用沾著自己淚水的手指在她眉心一點,她就看到了金花老娘的前世今生,緣起緣滅。


    那一日康貞兒被奉靈神婆刺-穿了身體,拋入了泱泱渭河之中,她被浪花卷進河底,卻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將她馱了起來。


    那隻上古靈獸欞鰌,伏於渭河之底已有千年,這隻靈獸心地善良,救了許多落水的孩童,故而當地人將它當做河神,修葺廟宇供奉。


    欞鰌馱著康貞兒送到了一個河道附近的地下溶洞中,康貞兒在溶洞中醒來,她身受重傷,欞鰌為他銜來水草和鮮魚,因為它不知道人類吃什麽。


    對周文宣的牽掛激起康貞兒頑強的求生意誌,為了活下去她忍著腥味生吃魚肉,並按照土法用石塊刮下溶洞的岩石灰撒在傷口止血,後來在欞鰌的幫助下,她的傷勢總算好轉了。


    她自神婆廟逃走的時候,將奉靈神婆的羊皮書藏在衣服夾層裏,養傷的時候閑極無聊拿出來看,結果看到羊皮書上關於“不死水”的記載,她才知道不死水並不能將人救活,而是將人變成僵屍!


    知道真相之後,這可憐的姑娘無法承受親手將愛人變成僵屍的悲痛,又將這份悲痛轉為極度的自我憎恨,她覺得是自己害了周文宣,所以無法原諒自己,於是不等傷勢康複就跳到水裏,企圖穿過湍急的地下暗湧到岸上去,幸虧欞鰌突然出現幫了她,等她九死一生的迴到地麵上,才知道奉靈神婆已經失蹤很久了,而周文宣已經變成了僵屍,襲擊了人畜之後就失蹤了。


    奉靈神婆落水時中了她數刀,並沒有活下來,康貞兒雖然活下來了,卻生不如死,陷入心魔的她一心要找迴周文宣,可一年一年的尋找都沒有結果,很快,她不再年輕,而且慢慢老去。


    僵屍的壽命很長,人的壽命卻不過幾十年,如果周文宣永遠成了吸血怪物,等待他的隻有灰飛煙滅的結局,如果他隻能擁有這個下場,那麽將他變成僵屍的自己憑什麽安心轉世投胎,然後像一切沒有發生過一樣從頭來過?康貞兒走不出這個心魔,她把一切怪罪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她逆改了自己的宿命,開始學羊皮書上記載的法術,再後來,她開始尋找年輕的姑娘當自己供體,她就這樣變成了奪舍老嫗,用搶奪來的時光,去尋找自己的愛人,陪著他一起墮入黑暗。


    周文宣離開了三百年,康貞兒尋找了三百年,奈何天大地大,他們再也沒有相遇過,直到後來,康貞兒迴到了他們的故鄉,發現故鄉已經不複存在,於是她選擇了離故鄉最近的三界鎮,打算留在這裏等待,希望有一天愛人會迴來。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迴報,當年康貞兒被欞鰌所救,三百年後,欞鰌守護的地宮被尋龍派找到,金龍點穴師們將欞鰌打成重傷,而她迴來的時機正好遇到了受傷的欞鰌,她挽救了欞鰌的性命,這就是為什麽欞鰌會聽命於她的原因。


    至於那秀秀,那是另外一場偶然的巧合,她僅僅隻是肖似年輕時候的她,而且靈魂契合度很高,才成為了她執意要得到的供體。


    諷刺的是,一直沒有出現的周文宣這個時候迴來了,他把那秀秀當成了康貞兒的轉世,而真正的康貞兒無法將一切說出來,因為她已經麵目全非,又老,又醜,又惡毒,成了大家口中的金花老娘。


    一個女人,要怎麽才能有勇氣用這樣的尊容迴到所愛的男人身邊?她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奪舍這件事上,她夢想得到那秀秀的身體,她就能用年輕的臉龐迴到愛人身邊,但她心中也知道,自己早就迴不去了。


    周文宣心中的康貞兒早就不存在了,現實中存在的隻有金花老娘,漫長的歲月讓她變成了自己最恨的人,穿著類似的衣裳,施展類似的手段,看著自己的愛人與別人相愛,這才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懲罰。


    周文宣帶著前世的愛守護那秀秀,他們私會的山坡正是前世約見的“老地方”,金花老娘在那個夜晚躲在暗處,看到那秀秀取下周文宣的護麵,他們深情的吻著對方,一如前世的她和他。


    沒有人能承受的了,即便是金花老娘也不能。


    當謝燕九和陳挽風衝破了沙盤陣找到河神廟的時候,金花老娘早已經離開了,而虞娘已經吃下了解藥,但她尚在金花老娘那漫長而絕望的故事裏無法自拔。等到陳挽風用著急又擔憂的聲音喚醒了虞娘,虞娘撲到他的懷裏痛苦的幹嚎。


    金花老娘沒有想要她的命,她用法力讓虞娘看到了真正的真相,可這個真相太過血淋淋也太過殘酷。


    虞娘的反應讓謝燕九和陳挽風都很意外,他們以為虞娘受傷了,正要看傷在了什麽地方,虞娘卻死死抓住陳挽風的袖子,激動的道:“她才是康貞兒……金花老娘才是真正的康貞兒!”


    這個消息兩謝、陳二人都驚住了:“怎麽會這樣?那她現在在哪裏?”


    她現在在哪?虞娘記起來了,金花老娘走的時候說,她要去結束一切!


    虞娘中邪一樣猛然推開陳挽風,撇下二人飛快的往外麵衝去!


    金花老娘從後門離開了,欞鰌馱著她走的,她會去哪裏結束一切?虞娘下意識的覺得,應該會是那個山坡,就是那個他們的“老地方”!


    虞娘用盡全力狂奔著,心中不斷的唿喊,不要,不要——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不要什麽,她隻是冥冥中覺得,康貞兒和周文宣就像是她與陳挽風,如果一個人和一隻僵屍不配有愛情,如果他們不能得到好的結果,那麽她自己也會落入沒有希望的深淵。


    便是在虞娘全力在荒漠中奔跑的時候,在那個被風吹了三百年的山坡上,金花老娘的手放在那秀秀的額頭上,那秀秀突然身上一軟,暈倒了過去,不等金花老娘欺進,一杆長槍憑空飛來,插在了她腳下的泥土裏。


    金花老娘抬頭一看,麵前站著的是一個魁梧的金甲人,雖然他已經不認得她了,但她還認得那雙眼睛,曾幾何時,他看著她的眼神,溫柔得能夠融化一切……


    ……


    虞娘的突然離去,讓謝燕九和陳挽風不知所措,陳挽風追了出去,沙盤陣已經破了,外麵恢複了平常的樣子,但四處都沒有虞娘的蹤跡,她跑得實在太快了!


    陳挽風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符紙,迅速疊了一隻千紙鶴,往天上一拋,千紙鶴立即飛了起來,朝一個方向飛去。


    “她往那邊去了!走!”陳挽風喝道。


    “嗯?你不需要信物嗎?”謝燕九記得上次尋找魏城主的時候,陳挽風也疊了一隻千紙鶴,但他燒了千裏蟲的屍體,用水粘在千紙鶴上,因為他如果沒弄錯,千紙鶴追蹤法是需要一個與對方有關的信物才能施法的。


    “不需要信物,我自己就是信物!”陳挽風說完,追著千紙鶴就去了。


    謝燕九聽了這話一愣,然後目光複雜的看了一眼陳挽風的背影,跟著追了上去。


    等到虞娘到達山坡的時候,她看到那秀秀平安無事的暈倒在山坡嚇,周文宣和金花老娘站在坡頂上,金花老娘挺直了身軀,用自己的身軀迎向了刺過來的長槍。


    嗤一聲,長槍入肉,金花老娘雙手交錯握著槍杆,借著這份力道穩住了搖搖晃晃的身體。


    虞娘終於明白,這才是她決定結束一切的方式,她絕望的想要大喊,可她的聲音還沒喊出來,就自己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因為她看到金花老娘看見了她,她皺紋深深的老臉輕輕的晃了晃,微微做了個搖頭的動作。


    她不希望虞娘說出來,一場宿命理應就此完結,秘密也該就此埋葬。


    這樣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會陷入這場悲劇不可自拔。


    胸口的疼痛讓金花老娘抽了口氣,她眼睛微微眯了眯,一滴眼淚就落了下來,這滴淚被荒漠中的風吹走了,滴落在黃沙泥土之中,現出了一星小小的痕跡。


    金花老娘曾問過虞娘,聽說一隻僵屍從一個人眼睛裏,能看到她的靈魂,是真的嗎?


    虞娘從未看到過任何人的靈魂,但這一次,周文宣看到了,又或者說是感覺到了。


    他望著金花老娘的眼睛,這位老婆婆的眼睛居然不再渾濁了,他從中看到了自己清澈的倒影。


    周文宣感覺到了什麽,但他不敢相信,驚恐萬分,直到當金花老娘老邁的身體倒下來的時候,他突然瘋了一樣衝上去抱住了她!


    周文宣難以置信的低頭望著金花老娘,金花老娘奄奄一息,垂死之際,她隻說了四個字:“我……不是……她……”


    她應該在你心裏,永遠美好無暇


    塵埃與蛛網爬不上她的發,時光也將她忘下


    她不會老,不會醜


    待你曆盡千辛,披荊斬棘而來


    仍然麵帶微笑,用一低頭的羞澀去換一抹晚霞


    金花老娘已經太老,活了太久,她已經不能算是人了,奪舍老嫗和僵屍一樣,不屬於三界,不在六道輪迴中,死後灰飛煙滅,永不超生。


    她的屍體在周文宣的臂彎裏慢慢幻化,肌肉一點點萎縮,毛發一點點脫落,最後皮肉都化去了,隻剩下一堆白骨。周文宣捧著那些白骨仰天嘶吼,那聲音不止是悲傷,不止是哀慟,簡直是在活生生的撕裂靈魂。


    片刻之後,在虞娘的注視下,生命即將耗盡的周文宣用最後的力量燃燒了自己,他爆炸了,巨大的衝擊力使得他的金甲破碎,碎片彈開,他的肉和骨頭炸成了粉碎,形成一粒粒紅色的粉末,帶著一點點熒光在空中飄落,就像美麗晶瑩的紅色雪粒子……


    有的雪落了下來,依附在了白骨上,紅的雪白的骨看上去那麽的觸目驚心。


    這一天,周文宣和康貞兒兩個都消失了,徹徹底底的從世上消失了,所謂灰飛煙滅,便是如此。


    虞娘傻了,她沒有想到,也不會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怔怔的站了許久,直到那秀秀蘇醒了過來。


    “我在哪裏?”那秀秀撫摸著額頭,看到麵前站的虞娘,撐起上半身疑惑的道。


    虞娘沉仰望著某個方向默了許久,最後麵無表情的道:“……迴家去吧。”


    說完之後,她再也沒看這個無辜陷入別人故事中的少女一眼,轉身離開並且永遠不想再迴來這片山坡了。


    “一切都結束了。”


    她丟下這句話之後,不管那秀秀,朝著夕陽落日的方向奔跑起來,她內心一片空白,沒有念頭,沒有想法,隻是跑,不停的跑,就像後麵有鬼在追一樣。


    不知跑了多久,她才看到前麵出現了兩個讓她眼熟的人,是魏惜金和扇子姑娘。


    周文宣離開了地宮後,他們也從墓道裏出來了,這兩人剛剛經曆了一場惡戰,扇子姑娘尚好,隻是麵色有些蒼白,而魏惜金的胳膊受了傷,鮮血染紅了他的袖子。


    他倆看到虞娘也覺得奇怪,還沒說話,虞娘就衝了上去,對魏惜金問了一句她早該問的話——


    “僵屍能不能重新變成人?!”虞娘嘶吼道。


    魏惜金看她一身狼狽,失魂落魄,一雙銀色的眼睛格外憐憫的看著她。


    虞娘心急火燎,瞬間獠牙露了出來,她用盡全力吼道:“到底能不能?僵屍還能不能複活成人?”


    “你快說啊——”虞娘咆哮道。


    “對不起……”魏惜金遺憾的低下頭,慎重而道:“不能。”


    “你不是經曆過嗎?你不是重新為人了嗎?為什麽我不行?”虞娘大聲質問道。


    “因為我那時候並不是僵屍……對不起。


    虞娘齜牙咧嘴的望著魏惜金,看上去就像是怒到了極致,恨不能立即撲上去撕了他一樣,扇子姑娘見狀不免擔心,持刀上前,卻叫魏惜金攔住了。


    之間虞娘後退了兩步,收掉了獠牙,突然身子一矮就跪在了地上,她伏麵發出淒厲的哀嚎,雙手握拳像瘋了一樣不斷捶打地麵,那模樣實在令人心酸。


    她早就知道這個結果,可是她給了自己希望,現在希望終於碎了,終於碎了。


    她再也沒有希望了……


    就在虞娘的感情大起大落,幾乎癲狂之際,魏惜金走到她麵前蹲了下來,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友誼之手。


    “如果你無處可去,你可以跟我迴屍王城。”


    虞娘低垂著腦袋,整個人還在渾渾噩噩中,所以沒有說話。


    “你可以把那裏當做自己的家,任何時候都可以。”


    魏惜金堅定的聲音讓人感到信任以及安全,這對於迷失的人猶如一盞明燈,虞娘抬起頭盯著麵前的手,她恍惚著不知該不該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魏惜微微笑著,他不著急,隻是耐心的等待。


    而正在這個時候,陳挽風和謝燕九追隨千紙鶴趕到了這裏,看到這一幕,謝燕九突然拉住了正要衝過去的陳挽風,麵色嚴肅的說了一句話——


    “給你一個忠告,千萬不要相信那個城主!”謝燕九壓低聲音道。


    “嗯?”陳挽風不解的看向謝燕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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