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冰就知道,以他的悟性,必能跨過這一關,且再上一個台階。


    “看不開苦的隻能是自己。”秦清止苦笑著勾起唇角,極勉強的才扯出一個弧度,“眼睛看到的不一定為真,能觸摸到的不一定為實,有些東西離得很近,其實早就已經很遠,物不是,人亦非。”


    聽到這,夙冰微微垂下頭,想說兩句安慰的話,但怎麽都開不了口。


    變了就是變了,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相比自己的變化來說,師傅的變化才是最大的,因為他已經徹頭徹尾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起初那段狂躁過後,那些原本屬於他的記憶,對他而言,也隻是拚命想要壓製住的、一些與自己無關的往事。


    夙冰聽完秦清止這番話之後,最大的感觸就是明白過來一件事,他壓根就不想看到自己,但必須要麵對自己,且懷著一股破釜沉舟戰勝心魔的心態,和一股視死如歸必成大道的氣勢?


    師傅不愧為師傅,永遠都有這麽高的思想覺悟。


    夙冰揉了揉眉心,攏著袖子無限感慨。


    正打算退出洞府時,又聽見他說:“你與少卿的關係素來不錯,不妨同他聊一聊。”


    “師傅您看出他此次別有目的了?”夙冰腳步一頓,“那您還將他帶迴來?”


    “正是因為如此,才更要帶他迴來。”秦清止道,“他現如今的心魔極重,迴來宗門尚有一線生機,若任由他在外麵,才是真正的毀了他。少卿這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人品秉性在小一輩子弟中最為純良無害,若能除掉背後操縱他的人,便還有一線生機。”


    “您是說,有人在他背後?”夙冰沉下眸子。


    “近年來宗門不太平。”


    隻撂下這一句話,秦清止就閉上眼睛,不吭聲了。


    當初在東陵書院被天雷劈成的內傷至今未曾痊愈,玉癸裏的力量消散之後,原本純無雜質的身軀因被魔氣侵蝕傷了根本。這些年為了耗盡儒聖的力量,自己也差不多熬幹淨了,他實在沒有閑情再去管別的。


    再者,家族也好宗門也罷,他的心已經淡了。


    當初煞費苦心的經營諦聽城,守著家族榮光,最後天意難違,亦是一朝幻滅。一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一場又一場的繁華看罷,守著自己的,唯有天,唯有道,唯有自己。


    ……


    夙冰每次走出秦清止的洞府,都要站在陡崖上俯瞰一會兒夜來峰,然後她迴去自己的洞府稍作休息,等臨近日暮時分,才換了套高階弟子服,禦風向玉屏峰飛去。自從當年離開玉屏峰,這還是夙冰第一次迴來,因此對無念道君的寢殿毫無概念。


    得找人問問。


    夙冰就憑著記憶,向當年操練的小廣場飛去。


    小廣場上到處都是弟子在修煉,還有一隊身著玉屏峰外門弟子服的半大孩子,正被一名築基期的女修士帶領著,走走停停。瞧著那築基女修士眼熟,夙冰就多看了兩眼,才認出正是當年帶她入門的教導師叔向菱。


    向菱正板著臉說些什麽,忽然一名小弟子指著頭頂道:“哇!快看!”


    又有幾名小弟子抬起頭,看到禦風而飛的夙冰,都不免睜大了雙眼:“仙女!”


    夙冰忍俊不禁,宗門內築基期女修士雖然多,但基本是乘坐飛行法器的,因為禦風消耗掉的靈力實在太多,一般隻有金丹期修士才慣用。但金丹期的女修,整個無極宗算上她不過幾人而已,大都深居簡出,哪裏見得到?


    “什麽仙女?”


    向菱對這群孩子頭疼不已,真是一代比一代難教養,略偏偏頭,眼神涼涼望過去,豁然就驚住了。眼珠子轉了一個圈,立刻伏地跪下:“玉屏峰寧豐真人座下弟子向菱,拜見夙師叔!”


    夙冰眸子一緊,自己今天下午才到,除了夜來峰的幾名執事弟子,知道的人並不多,而且半點兒威壓也沒外露,她是憑什麽認出來的?不過想想當年她帶大夥去各峰晃悠時,對各家弟子了若指掌的模樣,心下就釋然了。“這批是新來的外門弟子?”


    “啟稟師叔,是這樣的。”


    見夙冰居然對自己說話,向菱心中激動,忙向身後的小崽子們吼道,“還不快跪下!”


    那些小弟子也不知對方什麽身份,總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便驚惶的跪了一地。伏低做小的慣了,這般待遇夙冰還真不習慣,抬了抬手道:“都起來吧。”


    向菱這才起身:“師叔,您是要去赴宴麽?”


    “恩。”


    “這邊請!”


    交代一群小崽子幾句,她祭出自己的飛行法器,飛了起來。


    果然是個伶俐的,夙冰還沒開口,就知道自己這是迷路了。點頭示意過罷,便跟著向菱向東麵的一處山峰飛去,等到落地之後,向菱又引著她向前,夙冰卻停下步子。


    在側門口有幾名女修士在爭執。


    “你以為自己修為高一些,便了不起了?”一名綠衣女修趾高氣揚,對著另一名女修指指點點,指尖恨不得戳到對方臉上,“不過是個沒背景沒身份的臭丫頭,傲氣什麽,以為重霜師叔還能看上你這副醜樣子不成?”


    “就是,憑你還想進去?”另一名女修士附和。


    夙冰看了向菱一眼,向菱立刻上前道:“那兩名修士,是依附於夏家的大族所出,被罵的那個,隻是重霜師叔身邊的侍女,名叫夏雲扇。不過重霜師叔了不得,他這名侍女更是了不得,當年才築基中期,就拿下了名仙堂大會築基組的頭名。就是……醜了些。”


    果然,被罵的女修轉頭的時候,臉上碗口大的疤,怵目驚心。


    原本眉目低垂著,一派溫婉恭順的模樣,可能是感受到夙冰的目光,她抬起頭,同夙冰的視線撞上。一對兒漆黑如墨的眸子沉寂如水,夙冰微微皺了皺眉,忽然想起藍少卿說過,他似乎收過一名弟子,丟在夏重霜身邊養著,看來就是她了。


    ☆、121玉屏赴宴(二)


    兩人對視的間隙,那名綠衣女修又將目光打量在夙冰身上,憑她築基中期的修為,竟探不出此人境界,看來應該在築基後期以上,但也不會超過金丹。


    因為此女裝扮寒酸,宗門早就改了政策,從前是金丹長老不必穿著弟子服,而今若無大事,築基弟子也是一樣。且看此女身著門派弟子服不說,款式還是極為老舊的那種,腰間連個象征身份品級的穗子都沒有,肯定是某個峰內的築基窮修!


    於是嘴角一撇:“向師姐,你不去教導那些毛孩子,帶著閑雜人等跑來玉榮殿作甚?”


    見她傲慢的模樣,向菱捏了把冷汗,本想提醒她一聲夙冰的身份,倏忽又轉了幾個心思,誠惶誠恐卻模棱兩可的訓斥她一句,“綠苡,不得無禮。”


    這叫綠苡的驕縱慣了,張嘴就要損人,她身邊的紅衣女修瞧見眼下狀況有些不對,私下輕扯綠苡的袖子。


    綠苡反將下巴一抬,冷哼一聲:“玉屏峰上,無理了又如何?”


    向菱屈膝就跪下了:“夙師叔,師妹無禮,弟子向您賠罪了。”


    “夙師叔”三個字,咬的微重。


    在無極宗內姓夙的,且能被向菱稱為師叔之人,似乎隻有一個,除了夏雲扇之外,其他人愣了片刻之後,不免一陣驚訝。綠苡怔然許久之後,才噗通一聲跪下,肩膀微微發顫,嗓音更是顫到不行:“夙……夙師叔,我……弟子……知錯!”


    其他人也都跟著跪下認錯,腦袋埋的極低,但還是有幾道餘光,圍繞著夙冰打轉。


    夙冰摸了摸鼻子,覺得哪裏有些不太對勁兒。


    當年她離開無極宗時隻有築基期,時隔幾十年,返迴宗門隻不過幾個時辰,修至金丹大圓滿的事情不可能傳的人盡皆知。就算身為秦清止的徒弟,但沒有家族撐腰,在這處處講究出身的北麓道修界,連挺直腰板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何以她們惶恐至此?


    從前可不是這樣。


    “起來吧。”


    夙冰淡淡說了一聲,沒有擺譜,也沒有故意端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攏著手打算向正殿大門飛去。便在此時,上行一道靈息掠過,來人的修為同夙冰一樣,金丹大圓滿。


    夙冰抬頭那一刹那,那人也感應到她的靈息,微微垂了垂目。


    一襲翠青色長袍,長發攏在身後微攏成髻,容顏清雅,風姿雋爽,夙冰隻消一眼就將其給認了出來,正是夏重霜的“大哥”——夏氏一族的長子嫡孫夏輕寒。


    夏輕寒倒是揣測許久,才驅著靈獸落地,微微拱手:“夙師妹。”


    夙冰忙不迭迴禮:“輕寒師兄。”


    夏輕寒笑道:“自從夙師妹入了清止師伯門下,我同夙師妹,這還是第一次說話。”


    對於夙冰先前的身份,他是一清二楚的,想起當年在夏家別院畏畏縮縮的小女孩兒,如今已能與自己比肩,心頭頗有幾分感慨。但又想起之前夏重霜為了救她而違抗師命,被罰麵壁思過的事情,他對她委實沒有什麽好感。


    這股莫名其妙的憎惡,夙冰自然是感受到了。


    她微微笑了笑,耐著性子同他寒暄兩句。


    “輕寒師叔。”夏雲扇靜默許久,見兩人說著話就要離開,忙上前一步,“還請等一下。”


    “恩?”夏輕寒略偏了偏臉。


    夏雲扇躬□子,雙手托著一枚儲物戒,恭敬道:“這是重霜師叔命弟子送來的賀禮,重霜師叔此次出關身體微恙,便不來了,還望師叔代為賀壽,並將此物呈上。”


    眉峰微不可查地攏了攏,夏輕寒問道:“今晚的壽宴他可是重要一角,怎能說不來便不來了?莫非身體出了什麽大毛病,可還好?”


    夏雲扇隻搖了搖頭,不知是不好,還是不太清楚。夙冰適才從穀月嫻處,聽說夏重霜於三個月前閉關衝擊元嬰期,以眼下的情形看來,理應是又失敗了,衝擊元嬰失敗再正常不過,但對於他這種修煉狂人來說,修為一直停滯不前,哪怕身體尚好,心內怕也有些承受不住。


    聽完夏雲扇的稟告,夏輕寒收下戒指,擺擺手道:“我知道了,你迴去伺候著吧。”


    “弟子遵命。”


    夏雲扇行了禮,躬身向後退,從頭至尾都不曾抬起過頭,絲毫沒有築基期第一高手的驕傲,反而低眉順目,快要低入塵埃裏去了。夙冰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在她身上遊移,總覺得這小丫頭略有幾分熟悉,應該是在哪裏見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


    同夏輕寒一道進了大殿,殿內已經聚集了許多修士,足有上百號人。夏輕寒進門就被幾名男修士給絆住,夙冰總算抽身而出,尋了一處人少的角落坐下,太久沒有參加過此類交際,她實在不習慣。


    一麵品酒一麵觀察殿中來客,她很快發現一個現象,壽宴來賓絕大多數是些女修士,且修為介於築基後期至金丹中期左右,除了無極宗弟子之外,大部分都是其他門派和家族的女修,各個打扮的花枝招展,一個賽一個的明豔動人。


    這陣仗不像是賀壽,倒像是來選妃的。


    難道無念道君老來風流,想選幾名雙修道侶?


    夙冰嗬嗬一笑,真是有趣。


    左手席一名女修士打量夙冰好一陣兒,直到夙冰這一笑,才問道:“這位道友,不知你是哪座峰下的弟子?”


    夙冰偏過頭,問話的女修士衣著素雅,金丹初期修為,容貌瞧上去隻有十八|九歲,若非練了什麽駐顏功法,就是吃了養顏的丹藥。聽她稱唿一句道友,便知此人不是無極宗弟子。


    還沒等迴話,那女修士又道:“看道友的模樣,應該隻是來賀壽,不是來議親的。”


    “自然不是。”夙冰放下酒盞,淡淡道。


    “唔,我也不是。”那女修就朝夙冰靠了靠,索性同夙冰坐在一席,一副遇到同盟惺惺相惜的表情,“就算他天資聰敏結嬰在即如何,家族勢強又如何?雙修可是一輩子的事兒,我才不願終日對著那張僵屍臉呢!”


    夙冰微微一愣,這說的不是無念道君,是夏重霜?


    怪不得他稱病不來。


    周圍兩名正寒暄的金丹女修聽罷,相繼轉過頭,剜了她一眼:“露華,小心說話。”


    這叫露華的女修就吐吐舌頭:“我又沒說錯。”


    “我若沒記錯的話,重霜師兄不是和美人峰的藍蝶衣藍師姐早有婚約在身的麽?”夙冰放下酒盞,攏著手問道,“怎麽突然又要議親了?”


    “道友你真是無極宗的弟子?”露華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裏充滿了懷疑,仿佛夙冰是假冒混進來的一樣,“你不知道藍道友在二十年前就隕落了麽?”


    夙冰再次怔住:“隕落了?”


    “是呀,荒城曆練中被隴西滅道宗的魔修殺害了。”露華惋惜道,“滅道宗近來年實在猖狂,收服邪盟不說,還搞的血盟四分五裂,眼看就要獨占整個隴西了。到時候,北麓同隴西免不了再像千年之前一樣,來一場混戰。”


    “怪隻怪當年無極宗斬草不除根。”先前嗬斥她的女修再次側目,冷哼一聲。


    “拓跋世家雖是魔修,但一直都是抵禦隴西魔界的有力屏障,若非當年因猜忌而狠下殺手,哪裏會有今日?”露華反駁道,“所以時至眼下,也是咱們不仁在先,便莫怪拓跋世家無義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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