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虎睜開眼,口中出來的依然是兩個字,不停重複:“秦兒,秦兒……”


    蘇厲看一眼蘇代,不知如何迴答。


    蘇代眼珠兒一轉,跪到榻前:“阿大,二哥這就迴來了。我二哥在外麵當大官,這陣兒在朝洛陽趕呢,說是特別趕迴來看您!”


    蘇虎咧嘴笑笑,眼珠兒挪向小喜兒。


    蘇代急叫:“二嫂,過來!”


    小喜兒跪到榻前,小聲叫道:“阿大——”


    蘇虎伸出一隻能動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塊山羊皮地契,塞給小喜兒:“秦兒早……早晚迴……迴來,把這……這個給……給他……”


    小喜兒接過地契,泣不成聲:“阿大……”


    蘇虎摸著她的頭發:“喜兒,蘇……蘇家對……對不住你,阿……阿大對……對不住你!”


    小喜兒伏在榻上,號啕大哭:“阿大……”


    外麵傳來腳步聲,阿黑狂吠。


    天順兒跑到外麵,不一時拐進來,對蘇厲道:“阿大,是找你的!”


    蘇厲應聲出去,不消一會兒,快步走迴堂間,不無激動地在蘇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張地契:“阿大,大喜事兒!方才裏正府上的郝管家來了,郝管家把二弟幾年前典給裏正家的十五畝地原樣歸還,這是地契!”


    “劉……劉大人為何歸……歸還?”蘇虎昏黃的老眼掃向地契。


    “郝管家說,劉大人昨天過世,臨終時,拿出這張地契,要郝管家務必歸還咱家!”


    蘇虎掙紮幾下,欲坐起來,被蘇姚氏按住。


    蘇虎喘會兒氣:“既……既然典……典給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還……人……人家!”


    “阿大,我說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說是劉大人遺命,他不敢有違!”


    蘇虎閉會兒眼,複又睜開:“為……為啥?”


    “阿大,”蘇代解釋道,“這兩年,劉家敗了。劉大人的兒子交上一個浪蕩朋友,說是河南邑的,那人騙他到韓國鄭城,引到賭場,把他的萬貫家產賭沒了,劉大人怕是讓這個敗家子氣沒的!”


    蘇虎喘會兒氣,目光望向蘇厲:“厲……厲兒,人……都……都有迷……迷的時……時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劉……劉少爺醒……醒了,還……還人家!”


    蘇厲點頭:“厲兒遵命!”


    蘇虎擺手:“去……吧,阿……阿大累……了!”


    蘇厲吩咐眾人出去。


    蘇代走到院裏,妻子跟過來,扯下他衣服,小聲問道:“喂,二哥啥時候迴來?”


    蘇代瞪她一眼:“你淨問些稀奇話,二哥啥時候迴來,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說,二哥在列國當大官,這正往家趕哩!”


    “我騙阿大,你也當真?”蘇代又瞪她一眼。


    “嗯,”蘇厲妻正巧過來,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騙人。要是真的,你這張漏鬥嘴還能不漏出一絲兒風?”


    “嫂子說得是。”蘇代朝她做個鬼臉。


    “他大,”蘇代妻接道,“可我咋聽說,二哥是真的當大官了!”


    “聽誰說的?”蘇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邊洗衣,聽路人說的。他們都說,列國在孟津會盟,選出一個共相,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蘇名秦,就是咱洛陽人。我心裏打一橫,那人別不是二哥吧?”


    “嘿嘿,”蘇厲妻笑起來,“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實誠了。會盟這都過去十來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這都到家門口了,他能不迴來顯擺顯擺?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總不會連阿大也不要吧!”


    “嫂子說得是!”蘇代不無歎服地點點頭,白妻子一眼,“就你,聽風就是雨,豬腦!”


    蘇代妻囁嚅道:“我……我……我不過是想讓二哥早日迴來,二嫂她……太可憐了!”


    一牆之隔的小院子裏,正要給阿黑喂食的小喜兒把他們的對話聽個著實。想到蘇秦的臨別之語,想到老喜兒辭世後自己在這世界上真就身隻影單了,小喜兒悲從中來,兩眼落在緊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兩腿一軟,撲通跪地,狗食灑滿一地,雙手摟住阿黑,啞起嗓音,哭了個傷心。


    與此同時,尚身在孟津的蘇秦真的急了。他知道,龐涓絕對不會拿這事兒圓謊,也沒必要這麽做。


    父親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親,蘇秦心中一陣絞痛。是的,他愧對父親。父親因他心碎,因他患病,這要離世了,他就在家門口,竟然沒能迴去蹦個腳尖。


    這陣兒,他恨不能插翅飛迴。


    但他不能,因為遠比父親緊急的是天下。蘇秦不得不佩服龐涓的心計。顯然,龐涓挖空心思探訪軒裏,不是真在關心他,而是尋求一切可能的機會將他支開。合縱旨在息爭,縱親一成即起戰端,這讓蘇秦無論如何接受不了。


    然而,縱約長已經旨令他迴鄉盡孝,他左思右想,真還尋不出違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來樓緩,大略分析了眼前情勢,將列國諸事盡托於他,要他密切關注動態,一有情況就向他密報。


    囑托好相關事項已是後晌。


    蘇秦正欲啟程,公子卬趕到,揖道:“蘇子甭急。方才陛下召見在下,再三叮囑,說蘇子此番省親,非比尋常,為防不測,加派衛護三千,敬戒十裏。另外,省親諸事,陛下旨令在下一力操辦。蘇子若有任何閃失,必拿在下是問。在下戰戰兢兢,特別擬出幾款規約,請蘇子過目!”從袖中摸出一卷竹簡,呈予蘇秦。


    蘇秦展開竹簡,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監管,尤其是第一款,蘇秦行止須由公子卬一人安排。


    見自己實際上已成囚犯,蘇秦苦笑一聲:“謝陛下關照。陛下多慮了,在下是迴鄉省親,又不是以身涉險,哪兒會有不測?”


    公子卬早已備好應對:“陛下吩咐,合縱成功,皆是蘇子之功。秦人對蘇子必懷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蘇子安危,事關列國縱親,絲毫不可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趕迴探望。”


    “陛下對令尊之病甚是關切,欽差禦醫先一步趕去。有陛下禦醫在,令尊一時三刻不會有事,蘇子盡可寬心。”


    公子卬處處把話堵死,蘇秦知道沒有退路,拱手道:“在下恭聽公子安排!”


    “請問蘇子,此番省親,是否覲見周王?”


    “謹聽公子。”


    “既如此說,卬就冒昧代勞了。身為周民,蘇子省親不可不見周君。今非昔比,天下並王,周雖為王國,卻是小邦,蘇子身為六國共相,已經不是尋常卿士。小邦寡君對六國共相,如何見禮,卬也是為難。周室擅長禮儀,聽說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顏太師,卬這就草擬一道拜帖,投遞他的門下,看他作何區處。”


    “謹聽公子。”


    一輛駟馬大車疾馳在王城大街上。


    大車馳至宮城正門,一個三十來歲的瘦高個子跳下車子,快步踏上宮前台階。


    此人即周室新太師顏率,已故顏太師長子。老太師過世,顯王依製詔命他繼任太師。


    偌大的圍牆內空空蕩蕩。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宮中幾乎無人,連宦臣也不見幾個,清一色是上年歲的。顏率熟知顯王習性,誰也沒問,徑直走向禦書房。


    周顯王果在。


    內臣迎出,引他覲見。


    “太師請坐!”見過禮,顯王嘴角努一下旁邊席位,淡淡說道。


    “陛下,”顏率掩飾不住內心興奮,“微臣特來奏報一樁喜訊!”


    “嗬,”周顯王嘴角綻出一絲苦笑,“寡人多年未聽到喜訊了!”


    “前番列國縱親,於孟津會盟摒秦,推舉魏罃為縱約長,共拜蘇秦為相。微臣接到拜帖,說六國共相蘇秦近日迴鄉省親,覲見陛下。縱約長魏罃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此為特使公子卬呈予微臣的拜帖,陛下禦覽!”顏率從袖中摸出一道拜帖,雙手呈上。


    “拜帖是給你的,與寡人何幹?”周顯王擺手推迴,眼睛微微閉上。


    顏率收迴拜帖,麵色稍稍尷尬。拜帖的確不該給天子看,是自己興奮過頭了。


    “蘇秦?”周顯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麽,半是自語,半是詢問,“可是幾年前在雲夢山修藝的那個蘇秦?”


    “正是!”顏率應道,“據微臣訪查,此人世居洛陽,伊裏軒裏村人,世為陛下隸農,少有壯誌,言行異於常人,為村鄰所笑,冠後趕赴雲夢山,與龐涓、孫臏、張儀三人同師修學於野人鬼穀子,出山之後,先赴秦求士,後合縱六國,建此顯赫功業。”


    “哦,真還成事了。”周顯王的聲調依舊淡淡的,“依愛卿之見,寡人該作何招待?”


    “陛下,”顏率傾身奏道,“蘇子才華蓋世,一唿而天下從,鹹服列國,身兼六相,非一般臣子可比。聽送帖人說,蘇子吩咐,此番他是作為陛下屬民覲見的——”壓低聲音,“蘇子身為周人,功業卓著,此番迴鄉,特意覲見,別有深意,於我周室或有大用。依微臣之見,陛下當待以厚禮,郊迎十裏,彰顯其功。”


    “唉,”周顯王長歎一聲,“周室已成這樣,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過,這個蘇秦倒是別致,寡人甚想會他一麵。是大禮還是小禮,是郊迎還是恭候,愛卿定吧。”


    “依微臣之意,陛下最好郊迎。”顏率遲疑一下,“不過,若是郊迎,當出儀仗。儀仗雖在,可經久未用,早已散亂不整了。”


    “缺損何物,愛卿置辦就是。”


    “微臣遵旨。可是這錢……”


    “需用幾何?”


    “尚缺兩百金。”


    於周室來說,兩百金顯然是個大數字,周顯王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凝起眉頭,有頃,眉頭鬆開,“兩位公叔多年未貢了,這倒是個因由。你可求見他們,就說寡人口諭,東周、西周各出百金,迎候蘇子省親。”


    “微臣遵旨!”


    在公子卬精心部署下,探親人馬絡繹十數裏,浩浩蕩蕩地開赴周都王城。


    顏率引人趕赴鞏邑(東周公食邑),與東周公一道迎至城東洛水。彼此見過禮,顏率傳旨,說天子駕臨洛陽城東十裏方亭,躬身郊迎蘇子。蘇秦叩過王恩,傳令車馬加快步伐,以免天子久等。


    為迎送四方賓客,洛陽王城在王城東、西主門之外每隔十裏設台立亭。亭台共有三道,各建於空曠之處,皆呈方形,離王城最近的稱十裏方亭。十裏方亭長寬各三丈,可容百人,即使下雨,也不影響迎送。


    天子郊迎是周室大禮,多至十裏方亭,來賓非聖即賢,至少也當是凱旋的功臣。周室式微,既無重大賓客,也少功臣歸門,天子久未郊迎了。此番六國共相省親,周天子擺出天子儀仗躬迎,附近各邑百姓無不驚動,紛紛扶老攜幼,趕來觀看這場熱鬧。


    這場熱鬧真也夠看的。站在邙山頂上遠眺,寬闊的官道上,一方是威武雄壯、氣勢磅礴、綿延近二十裏的探親車馬,一方是五彩繽紛的天子儀仗及天子治下服色各異的蒼頭百姓,從洛陽東門至十裏方亭,男女老幼分立官道兩側,萬頭攢動。


    探親人馬漸趨漸近十裏方亭,遠遠望到天子王輦的華蓋。隊伍慢下來。


    距一箭地,探親車馬停下,分列兩邊,蘇秦、公子卬兩車駛出,天子儀仗隊起禮,迎賓雅樂奏起。接著是繁瑣的大周郊迎、覲見儀式,包括賜禦酒、賞胙肉等,前後持續半個時辰,繼而是蘇秦登上王輦,與天子同歸王城。探親車馬分作兩隊,一隊百餘車,打頭的是公子卬,由顏太師和兩位周公作陪,緊緊跟在王輦後麵,大隊車馬則由韓國公子章引領,屯於伊水岸邊。


    迴到王城,顯王上朝,升入正殿,蘇秦、公子卬行過覲見大禮,蘇秦擊掌,二十多個禮箱被人絡繹抬上正殿。


    蘇秦叩畢,從袖中摸出禮單:“陛下,六國縱親,會於孟津,因事務在身,六君未能覲見陛下,無不引以為憾,共托微臣與縱司特使魏卬向陛下請罪。此為六君所獻,請陛下驗看!”


    此時六國已經相王,蘇秦未提六王,隻提六君,又用覲見一詞,顯然是在維護周室麵子。內臣心知肚明,接過禮單,遂依往常慣例,站在一邊唱宣:“楚貢龍珠二十,白璧十雙,絲絹五十匹;齊貢……”


    內臣句句不離“貢”字,並在此字後麵有意拖音。文武百官無不麵呈喜色,豪情滿懷,唯有顯王如萬箭穿心,皺起眉頭,不及內臣唱完,吃力地擺手:“不必唱了,也不必驗了,都抬下去。”轉對蘇秦和公子卬,擠出一笑,“勞煩諸位公侯費心!兩位請起!”


    禮箱抬下。


    蘇秦、公子卬謝過,起身落座。


    顯王掃一眼顏太師、兩位周公和百官:“諸位愛卿,時辰不早了,散朝!”轉對蘇秦,“寡人在禦書房備有薄茗,蘇子可有雅興?”


    “微臣榮幸之至!”


    顯王率先起身,睬也不睬公子卬,徑自走向旁門。蘇秦朝公子卬拱拱手,跟在內臣身後,也走出去。公子卬正自尷尬,顏太師急前一步,朝他與兩位周公揖道:“在下早備薄酒一席,欲請公子和兩位大公府中暢飲,望公子和兩位大公賞臉。”


    公子卬迴禮:“恭敬不如從命。”


    一行四人步出正殿,驅車徑投顏太師府中。


    禦書房中,顯王與蘇秦分賓主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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