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為何不戰?”


    “一是懾於勾踐威力,二是跟越人開戰無利可圖。越人一不為土,二不為財,三不為人,隻不過圖個虛名。即使打勝,秦人也得不到多少好處。再說,越人不惜死,皆是亡命之徒,秦人即使戰勝,犧牲必大。”


    “既然如此,秦人何不早日請降呢?”


    “秦人不相信越人會長途遠襲,是以逞強,結果惹惱勾踐。看到越人真的來了,秦人覺得戰不合算,不戰尷尬。秦人最終降順,無疑是個妥協選擇,但也不失明智。渡過河水之後,越人水土不服,無力再戰,見秦人服軟,也就握手言和了。縱觀這次征戰,從表麵上看是秦人降順,而在實際上,卻是越人敗了。”


    “越人為何敗了?”


    “空耗糧草,人馬減員,白忙一場而無所得,不敗也是敗了。”


    “蘇子是說,此番伐秦,或會重蹈當年覆轍?”


    蘇秦苦笑一聲:“此歌最後一句怎麽唱的?悲去歸兮河無梁!”


    “這……”朱威頗多疑慮,“蘇子別是過慮了。今不比昔,昔日越人長途襲遠,以勢逼迫,列國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作壁上觀。今日六國縱親,同仇敵愾,拋開齊、燕不說,韓、趙、楚三家皆與秦人有仇,想必不會渡河不戰吧?”


    “也許吧。不過,在下以為,今日秦公非昔日秦公,今日楚、齊、韓,亦非昔日楚、齊、晉。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陛下欲做勾踐,後果難以收拾。朱兄不信,可拭目以待。”


    幹出驚天動地之事的蘇秦竟然如此看待六國伐秦,再聯想惠施的曖昧態度,朱威這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蘇子,眼下怎麽辦?”


    “阻止伐秦,以俟時機。”


    “如何阻止?”


    “朱兄去約惠施,我去求見龐涓。陛下或能聽此二人,如果他們能看明白,此事或可阻止。”


    “在下謹聽蘇子!”


    由於燕公早迴,趙肅侯未到,惠王宴客時,原定的五君宴隻有齊、楚、魏、韓四君。此前一天,一直不甘屈居人下的昭侯不及迴鄭,即在成皋行宮詔告天下,南麵稱尊,正式與楚、齊、魏並王,因而,此番宴樂,當稱是四國相王盛會。


    四王在魏國行轅內定下伐秦大策,共推龐涓為伐秦主將,列國主將副之。次日,楚威王、齊威王雙雙起駕還都,韓昭侯在成皋留住三日,也駕返鄭城。


    蘇秦與朱威趕到虎牢關時,宴請早已結束,惠王也離開虎牢關,在河水北岸的邢丘視察大魏三軍,龐涓作陪。惠施自稱不諳軍情,先一步迴大梁去了。


    視察完三軍,惠王隨龐涓走進大帳。龐涓指著精密沙盤,向惠王詳述了伐秦的宏圖大方略與具體部署,聽得惠王心花怒放。


    “陛下,眼下兒臣萬事俱備,隻有一個攔阻。”


    惠王急問:“是何攔阻?”


    “蘇秦!”


    “咦,六國伐暴,他當高興才是,何以會成攔阻?”


    “陛下,”龐涓奏道,“兒臣素知蘇秦。此人動嘴可以,征伐卻不擅長。這且不說,此人天生一副婦人柔腸,見不得殺伐。陛下可曾注意到,前番會盟,列國表演歌舞,台上所現無不是男耕女織,父慈子孝,天下可謂是歌舞升平,不見一絲刀兵。整場表演係此人一手籌劃,由此可見此人心胸。再看縱親綱要,是製秦,而不是伐秦。由是觀之,此番伐秦有違此人心誌,此人必定竭力攔阻。”


    “一介書生,能掀多大浪花?”


    “陛下,此人是六國共相,盛名遠播。趙、燕又是縱親發起國,唯此人馬首是瞻。若是此人攔阻,燕、趙必不參與。六國內部不和,縱軍未戰先散,恐大不利!”


    “嗯,若是此說,倒也棘手。依賢婿之見,該如何處置為妙?”


    “兒臣有一計,或可支應。”


    “賢婿請講。”


    龐涓低語一陣,惠王樂道:“嗬嗬嗬,此事果真,倒是天助我也!”


    蘇秦覲見時,惠王剛從軍營迴來,一身戎裝未脫,興致頗高。


    “蘇子免禮。”惠王指著對麵的席位,“坐坐坐,寡人候你兩日了!”


    蘇秦坐下,拱手揖道:“微臣正在孟津處置善後事宜,接到陛下口諭,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想到陛下召臣,定有急務,微臣未及沐浴更衣,即來覲見,唐突之處,還望陛下見諒!”


    “蘇子不必客氣。”惠王將話題扯到趙肅侯身上,半笑不笑,“趙侯呢?哦,是寡人錯了,這陣兒該稱他趙王才是。趙王呢,何以不見他來?六國縱親,普天同慶,寡人設下薄宴,有意請他暢飲幾杯,特使快馬邀他,可左候右等,大廚連溫幾次酒,楚王,齊王,還有韓王,餓得肚皮咕咕響,直候兩個時辰,一直未見他的蹤影。”


    “迴稟陛下,”蘇秦聽出話音,替趙肅侯圓場,“趙侯龍體欠安,此番合縱是強撐著來的。燕公前腳剛走,趙侯也要告辭,微臣擔心他身體越發吃不消,設法強留他兩日,陪他在允水河邊散心。接到陛下請柬時,趙侯已經拔營,使專人托微臣向陛下告罪。”


    “他告何罪?”惠王斂住笑,語帶譏諷,“怕是寡人麵子小,德望淺,請不動人家。人家是縱親發起國,這陣兒也稱尊了,架勢大哩!”


    “陛下?”見他火氣無緣由加大,蘇秦心裏一怔。


    “好了,不說這個。”惠王擺手,“即使走人,好歹也得留個話吧。”


    “留話?”蘇秦又是一怔。


    惠王索性一口氣說出情由:“蘇子,你來說說看,合縱雖說由你倡導,卻是他趙語首先發起。今日天下縱親成功,此人卻鳴金退陣,叫寡人如何看他?即使寡人想得開,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他?”


    蘇秦長吸一口氣,擰起眉頭:“此話從何說起,微臣愚笨,請陛下詳解。”


    “蘇子呀,你是非逼寡人把話說白不可!”惠王晃晃腦袋,龐大的身軀朝後挺挺,“寡人聽說,趙軍主將肥義和三萬縱軍皆已撤走。此人龍體不好,可以迴去,他的三萬縱軍難道也都有病了?既然合縱,縱軍一出國門,就歸縱約了。寡人好歹是個縱約長,他的大軍何時撤,如何撤,總該向寡人打聲招唿吧!再說,列國縱軍均未撤走,他趙國為何未戰先撤?”


    “陛下誤解了,”蘇秦見他近乎蠻不講理,苦笑一下,“微臣這就陳明緣由。”


    “說吧!”


    “會盟前,趙國縱軍三萬接陛下詔令,屯於趙境上黨,隻有三千護衛追隨趙侯會盟。今日會盟結束,一則趙侯貴體欠安,二則太子尚幼,趙侯放心不下,匆匆迴國,當是常情。隨趙侯迴去的隻是三千護衛,縱親三軍並未撤離,仍舊留屯上黨。再說,如此行動的並非趙氏一家。韓國縱軍屯於宜陽,楚國縱軍屯於方城,齊國縱軍屯於衛境,均未參與會同。隻有燕國縱軍入魏,屯於少水,這也是奉了陛下您的旨意。”


    “這——”惠王語塞了,眨巴幾下眼皮,才又想出辭來,“即使如此,他趙侯也該留個話,指明聽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調用他的縱軍,該找何人傳令?”


    “征伐在即?”蘇秦佯作不知,一臉惑然。


    “是這樣,”魏惠王用指節輕敲幾案,捅開窗戶,“前日,寡人在虎牢關宴請楚、齊、韓三王,我等飲得高興,約定趁此良機,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自公孫鞅始,秦人一再負約,屢行不義,先騙寡人河西,再奪楚國商於,又出兵趙之晉陽,伐韓之宜陽,攪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寧,諸君不得安枕。今既縱親,合該教訓一下那個毛頭小子,讓他學點中原禮節。”


    “陛下欲何時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聲應道,“不瞞蘇子,寡人已經調撥三軍,協調列國,籌劃大軍四十餘萬,三個月內踏平秦川!”


    “陛下,”蘇秦拱手道,“微臣以為,暴秦雖說該伐,但眼下征伐,時機未到。”


    “咦?”惠王直望過來,“以愛卿之見,何日方是時機?”


    “陛下,”蘇秦諫道,“微臣聽說,適百裏者,宿舂糧;適千裏者,三月聚糧。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國,東有河水之阻,函穀、武關之險,倉促伐之,微臣竊以為不可!”


    魏惠王哈哈大笑數聲,手指蘇秦:“你呀,是個動嘴皮子的,若論行兵布陣,征賊伐逆,可就稍遜一籌了。龐愛卿說得好,昔日吳起曾與先君遊於河水,先君歎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吳起對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前幾日暢遊虎牢,寡人與諸君想起史伯之言,無不望關興歎。史伯說,‘虢叔恃勢,鄶仲恃險。’結果呢,虢、虞也好,鄭也好,恃勢的,恃險的,哪一個擁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詐行世,早已離德叛道,神人共怒,幾道天險何能助他?”


    “陛下——”


    惠王擺手打斷他:“此事不必再言,縱約諸君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獨斷。至於如何協調列國,蘇子當以合縱國共相名義會同列國副使,籌劃可行方略,報奏寡人!”


    “微臣——”


    惠王再次擺手:“餘下之事,改日再議。”轉對毗人,“毗人,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掛這幾個時辰,就受不住了!”


    從惠王的行轅裏出來,蘇秦整個蒙了。顯然,惠王耳目已障,頭腦熱脹,根本聽不進尋常諫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產生的惡果。惠施走了,能勸惠王恢複理性的,隻有龐涓,而龐涓平生之誌隻在戰場,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讓他去勸惠王,等於是火上澆油。


    然而,除此之外,蘇秦真也無計可施。思來想去,蘇秦隻有硬起頭皮求見龐涓。


    馳至魏軍大帳,龐涓迎出。


    一見蘇秦,龐涓就睜大兩眼:“咦,蘇兄,你沒迴去?”


    “迴去?”蘇秦一怔,“迴哪兒去?”


    “迴家呀。”


    “迴家?”蘇秦苦笑一聲,“這陣兒,哪能顧上家呀!”


    “唉!”龐涓發出一聲長歎,挽住蘇秦的手,步入帳中。


    二人落座,龐涓依舊表情怪異地盯住蘇秦,有頃,緩緩搖頭。蘇秦見他樣子怪怪的,撲哧笑道:“龐兄,你這怎麽了,沒見過在下咋的?”


    龐涓似也緩過神來,苦笑一聲,再次搖頭。


    “龐兄?”蘇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說我龐涓是條硬漢子,今見蘇兄,龐某相形見絀了。”龐涓賣起關子。


    “龐兄,此話從何說起?”


    “在下心胸雖大,卻是舍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賊陳軫陷害,在下為救家父,幾番置生死於不顧。後來,家父慘死於奸賊之手,在下遂與那奸賊勢不兩立。雖說在下未曾手刃陳軫那廝,卻也嚇得他屁滾尿流,四處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於他的兩個鷹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個也未逃脫,盡皆血祭家父了。”


    蘇秦仍舊摸不著頭腦:“龐兄有話直說!”


    “蘇兄可是東周軒裏村人?”龐涓拐入正題。


    蘇秦點頭。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臥榻數年?”


    蘇秦點頭。


    “軒裏離孟津不過百裏,快馬半日即至,這些日子,蘇兄可曾抽空探望過世伯?”


    蘇秦搖頭。


    “世伯近況,蘇兄可曾知曉?”


    蘇秦搖頭。


    “唉!”龐涓長歎一聲,“在穀中時,在下聽聞張兄講起蘇兄家事,甚是歎喟。此番會盟,在下想起是在蘇兄家門口,本欲親去探望世伯,無奈軍務繁忙,隻好差遣下人前往。半個時辰前,下人迴來,說是——”故意頓住。


    蘇秦心底一顫,麵色發灰,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兩眼盯住龐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蘇秦的心吊起來,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龐涓。


    “茶飯不思,昏迷數日,聽說就在這幾日,家中已在打理後事。在下聞訊大急,正欲曉諭蘇兄,蘇兄這就來了。”


    蘇秦閉上眼,緊咬牙關,強忍住淚水。許久,他緩緩睜眼,抬頭望向龐涓,拱手道:“龐兄厚義盛情,蘇秦……記下了!”


    “蘇兄,”龐涓拱手迴禮,“說這些幹啥!事不宜遲,在下這就使人召請軍醫,與蘇兄走一遭,一則探望世伯,二則蘇兄也算是衣錦還鄉,趁此機緣,立祠設廟,光大宗祖!”


    蘇秦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蘇兄不迴?”龐涓大是詫異,“在下啥都不顧了,這也陪你!”


    “龐兄,在下問你,是家事大還是國事大?”蘇秦凝視龐涓。


    “國事大。”


    “是國事大,還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為大?”


    “列國縱親。”


    “唉,”蘇秦長歎一聲,“列國剛剛縱親,眼看又將毀於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顧念家父?”


    “毀於一旦?”倒是龐涓吃一驚,“此話從何說起?”


    “在下奉詔覲見陛下,陛下旨令在下協調列國,共伐暴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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