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的一個公子,聽宮人說,他跟梅姐一個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說是叫田虛。”


    “田虛?”龐涓眉頭微皺,“在下未曾聽說齊國有個田虛。宮人還說什麽?”


    “宮人還說,父王甚是高興,前兩日到太廟求簽,是上上簽,當即定下吉日,就是後日。宮中這幾日都在忙活此事,為梅姐準備嫁妝。”


    “梅姐願意了?”


    “當然了!梅姐若是不願,誰敢逼她?”


    龐涓思忖有頃,微微笑道:“嗯,的確是好事。梅姐遠嫁齊國,我們當送份大禮才是。”


    “夫君所言甚是!”瑞蓮高興地說,“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來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麽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容在下好好想想。”龐涓果真閉上眼睛,進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禮物。


    不過,瑞蓮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時的龐涓,壓根兒就沒去冥想禮物,而是在揣摩整個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斷,瑞梅不可能說變就變,她肯願意,裏麵必有文章。


    冥思有頃,龐涓陡然打個寒噤,脫口而出:“淳於髡!”


    龐涓這一聲既突然,又怪異,瑞蓮吃此一驚,花容失色,打了個哆嗦,顫聲問道:“夫君,淳於髡怎麽了?”


    龐涓這也意識到失態,笑道:“沒什麽。夫人可否知道,玉成這樁好事的媒人可是淳於髡?”


    “正是此人。”瑞蓮應道,“聽宮人說,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國。”


    龐涓正欲再問,龐蔥急急走進,在門外站定,稟道:“大哥,淳於髡求見!”


    龐涓一怔,望一眼瑞梅,撓撓頭皮道:“嗬,說有鬼,鬼就來了!”對瑞蓮笑笑,“夫人,大媒邀功來了,在下要好好謝他,你且迴避一下。”


    龐涓起身,跟龐蔥快步走出門。


    不消一刻,龐涓已笑容滿麵地攜著淳於髡之手,二人有說有笑地走迴廳中,分賓主坐下。龐蔥倒過茶水,轉身退出。


    龐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請老前輩品嚐。”


    淳於髡端過茶杯,品了一口,點頭讚道:“嗯,好茶!”


    龐涓亦品一口,笑問:“聽聞老前輩見多識廣,可知此茶出自何處?”


    淳於髡端起茶杯,細細察看茶葉的顏色,而後輕啜一口,在口中迴味一陣兒,方才咽下,抬頭笑道:“迴武安君的話,老朽若是沒有猜錯的話,此茶采自雲夢山,是清明茶。”


    龐涓大吃一驚,急抱拳道:“老前輩真是神了!”


    “嗬嗬嗬嗬,”淳於髡晃晃光頭,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談了一會兒茶道,龐涓決定先入為主,抱拳笑道:“老前輩乃百忙之身,今日光臨寒舍,定有教誨晚生之處。”


    “教誨不敢。”淳於髡嗬嗬笑道,“聽聞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請教。也是不巧,前幾年來,趕上武安君大喜,老朽雖然登門,卻難以啟齒。此番複來,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聽聞大人今日迴府,老朽特別使人盯在府外。嗬嗬嗬嗬,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個正著。”


    “這倒奇了!”龐涓嗬嗬笑道,“據晚生所知,老前輩以隱語見長,靠利舌遊走列國,怎麽突然又對兵法感興趣了?”


    淳於髡再次晃晃光頭,嗬嗬笑道:“常言說,話不投機半句多。老朽求見大將軍,不說兵法戰陣,何能起勁?”


    “好好好!”龐涓哈哈大笑,“與老前輩說話,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總總,不可勝數,敢問老前輩,您都想問哪家兵法?”


    淳子髡緩緩說道:“尋常兵法,不足為奇。天下盛傳大將軍在宿胥口夢見吳子,得授吳起用兵絕學,可有此事?”


    龐涓一怔,稍顯尷尬地笑笑,抱拳說道:“確有此事。不過,晚生所學,不過是吳子的一層皮毛,不足掛齒!”


    “大將軍不必過謙。”淳於髡斂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說起吳子,老朽與他還有一麵之交。”


    一聽此話,龐涓頓時來了精神,抱拳急問:“此事可真?”


    淳於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過誑語?”眼睛眯起,似入迴想,“那年老朽十歲,跟娘討飯,討至魏地,碰巧遇到大將軍吳起凱旋,嗬,那個威勢,將老朽嚇得當場尿了襠子。”


    淳於髡講得一本正經,講出的卻是這個典故,龐涓忍俊不住,捧腹大笑,連聲說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輩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這是真的!”淳於髡指天發誓,“大將軍不信,可去齊地問老朽胞妹。她當時在場,迄今仍拿此事耍笑老朽。這個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見淳於髡如此認真,龐涓笑得越發開心,手指淳於髡,上氣不接下氣道:“老前輩,真有您的,連謊也編得這麽圓,實讓晚生——”


    “不不不,”淳於髡截住他的話頭,“編謊的不是老朽,是大將軍!”


    龐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結巴道:“老……老前輩,此……此言何意?”


    淳於髡一字一頓:“若是老朽沒有料錯,此事必是大將軍故意編的。依老朽所斷,大將軍若修吳子之學,必在鬼穀。”


    “老前輩由何判知?”


    “精靈托夢,斷不會在大將軍懷中塞上一部兵書。”


    龐涓不無歎服地拱手說道:“老前輩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隱瞞。吳子一書確是在鬼穀時,由先生親授。至於托夢一說,也的確是晚生用來蒙騙三軍的。當時,三軍僅有三萬疲弱之卒,連戰皆敗,士氣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編出這個故事,讓前輩見笑了。”


    “見笑?”淳於髡微微抱拳,由衷讚道,“大將軍隻此一舉,即勝吳起多矣!縱觀黃池之戰,朝歌之戰,更有後來的陘山之戰,大將軍智勇皆占,即使吳起在世,也不過如此。”


    龐涓連連抱拳:“前輩如此抬愛,晚生愧不敢當。”


    “說起吳子兵法,”淳於髡話鋒一轉,“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輩有何追悔?”


    “當年聽聞鬼穀子將吳子用兵之術傳授將軍,而將孫子用兵之術傳授孫臏,老朽甚覺好玩。後蒙魏王召見,老朽也是嘴快,順口聊及此事。誰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魏王厚禮聘請孫臏。結果,孫臏至魏,不過一年,竟被處以臏刑,應了他的名諱!老朽得知此情,覺得對不住孫臏,也對不住鬼穀子。聽說龐將軍也為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還舍身相救,令人感動!唉,都怪老朽這張臭嘴,一句閑言,竟然惹出禍端!”


    龐涓忖道:“老禿頭繞來繞去,這才繞到點子上。”眼珠兒一轉,當下以襟抹淚,小聲泣道:“孫兄之事,是晚生之傷,前輩還是不要提了!”


    “唉,”淳於髡輕歎一聲,點頭道,“好吧,既然此事是將軍之痛,不提也罷。不過,老朽生性好奇,話及此事,由不得想起一個假定,順便問問將軍。”


    “晚生願聞。”


    “孫子也好,吳子也罷,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龐將軍習得吳子之術,孫將軍習得孫子之術,老朽在想,如果孫將軍沒有受刑,也沒有發病,龐將軍與孫將軍各領一軍,在沙場上兵戎相見,最終獲勝的會是誰呢?”


    龐涓沉吟一時,鄭重說道:“往事,是沒有如果的。”


    “往事當然沒有如果,”淳於髡笑笑,“可老朽說的不是往事,隻是如果。”


    “依前輩之見,會是誰呢?”


    “是老朽在問大將軍。”


    “迴前輩的話,”龐涓拱手道,“沙場上的事,瞬息萬變,晚生不敢妄斷。”


    “好好好,”淳於髡嗬嗬笑道,“不愧是大將軍,這也算是迴答了。大將軍剛迴府中,一路勞頓,老朽就不打擾了。”起身揖禮。


    龐涓也不挽留,客氣地送他出門,拱手作別。


    望著他的車馬漸行漸遠,再也不見蹤影,龐涓方才長吸一口氣,眉頭皺起,撓頭自語道:“這個禿頭,上門即無好事。隻是……此人毫無來由地擱下此話,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過許久,龐涓仍然不得其解,悶悶地轉過身去,走迴府裏。


    淳於髡迴到驛館,召來飛刀鄒,吩咐道:“你可以活動了。做三件事,一是尋到瘋子,要他明日午夜溜至廟外,你約個地方,在那裏候他,將他背進驛館;二是將他的衣冠等物拋於汴水,做出溺水自斃的假象;三是改裝迎娶公主的車乘,在車底增設一個暗廂,讓那瘋子躺在裏麵,聽他媳婦一路啼哭地嫁到齊國。”


    飛刀鄒應過,召來幾個精細的下屬,分頭實施去了。


    翌日午後,範廚為孫臏送飯,剛從廟裏出來,就有一人將他攔住,耳語數聲。範廚繞道走進皮貨店,早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內室。


    公子華端坐於席,範廚進來,哈腰小聲問道:“秦爺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華指著對麵席位:“範兄,坐。”


    範廚坐下,急切地望著公子華。


    “齊人要動手了,”公子華緩緩說道,“昨夜人定時分,有人前去小廟,偷偷會了孫臏。”


    範廚大吃一驚,小聲問道:“請問秦爺,我們怎麽辦?”


    “這就動手!”


    “這就動手?”範廚喃聲重複一句,不無緊張地望著公子華,“何時?”


    “就在今晚!”公子華斷然說道,“公主明日出嫁,齊人必於今夜將孫臏背出,藏於車中,明日即隨公主至齊,因而,我們必須趕在齊人前麵。”


    範廚思忖有頃,咬牙道:“秦爺說吧,如何動手?”


    公子華緩緩說道:“孫將軍不肯赴秦,我們隻能來硬的。”從幾案下摸出一隻竹筒,遞給範廚,“這是蒙汗藥,晚上送飯時,你可混進食物中。待孫將軍昏迷,我們迅即動手,將他背迴店中,明日淩晨,待城門打開,我們就離開大梁,趕赴秦地。”


    範廚接過竹筒,兩眼猶疑地望著公子華。


    “還有,”公子華早已猜出他的心事,接著說道,“範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這就安排車馬,範兄馬上迴家安頓。除了那壇陳酒,範兄什麽都不可帶,若有鄰人問,就說串親戚去了。待到秦地,一應物什,皆有我照應。範兄若不嫌棄,亦可住在我府中,我聘請範兄為大廚。”


    範廚趕忙起身,連連叩道:“小人謝秦爺了!”將竹筒置入飯盒,告辭出去,走有幾步,複退迴來,“秦爺,小人想起一事。”


    “範兄請講!”


    “食物是否也讓幾個丐兒吃?”


    “嗯,”公子華點頭道,“還是範兄想得周到!藥全放上,讓那幾個丐兒睡上兩日,免得明日醒來,壞我大事!”


    範廚應過,急迴家中。不一會兒,果有馬車趕至。範廚將酒壇搬入車中,騙婆娘說,她的父親病危,希望見她最後一麵。婆娘是韓國人,自入門之後,從未迴過家門,得知此訊,信以為真,急不可待地領了兩個孩子,坐上馬車,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黃昏時分,範廚熬好一罐稀粥,將藥倒入粥中,烙出兩隻蔥油大餅。為使他們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蔥油裏稍稍多放了鹽巴,又鹹又香,甚是誘人。


    天色蒼黑,範廚妥善安排好龐涓一家的飯食,挎上飯籃,直去南街口。這些日來,因有孫臏在,幾個乞兒也被養得刁了,無論天晴天陰,皆不乞討,一到吃飯時候,就會眼巴巴地坐等範廚上門。


    這一晚也是。遠遠望到範廚在暮色蒼茫中搖晃過來,幾個乞兒無不歡叫一聲,迎上前去,搶奪他手中的籃子。範廚護住籃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塊烙餅,直進廟中,在孫臏麵前放下籃子,拿出一塊香餅,雙手遞上,笑道:“孫將軍,看小人做了什麽好吃的!”


    孫臏沒有去接,頭也不抬,不無傷感地長歎一聲:“唉,有好吃的,就讓娃子們吃吧!”


    範廚怔道:“孫將軍?”


    聽到喊聲,孫臏微微抬起頭來,望向範廚。


    範廚見孫臏的眼裏閃著淚珠,大是驚異:“孫將軍,您怎麽了?”


    孫臏搖頭道:“範廚啊,這幾年來,在下能活下來,得虧你了!在下……在下……”哽咽起來,以袖抹淚。


    因有公子華的預言,範廚忖知孫臏將要遠赴齊國,是在向他訣別,當即跪下,泣道:“將軍,您不要說了。小人這一生,能夠侍奉將軍,是祖上修來的福分。”抹去淚水,舀出一碗稀粥,雙手捧上,“將軍,這是小人特意為將軍熬的稀粥,請將軍品嚐。”


    孫臏接過來,端在手上,望著稀粥,淚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時,再次搖頭,將碗放下,輕歎一聲:“範廚啊,在下實在喝不下。你起來,讓在下好好看看你。”


    範廚見狀,甚是著急,卻也不好硬勸,隻好坐起來,望著孫臏。旁邊是個油燈,上麵因有燈花,不太明亮。孫臏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簽兒,撥去燈花,端過油燈,輕聲說道:“來,近前一點,讓在下好好看看範廚。”


    範廚朝前挪了挪。孫臏將燈移近範廚,細細端詳。範廚心裏一陣感動,眼裏盈出淚花。正在此時,幾個乞兒走進來,因吃下鹹餅,口中幹渴,各自拿出破碗,爭搶著舀那稀粥。


    許是稀粥熬得太好,幾個孩子不消幾口就已喝完,再次來舀。範廚急了,脫身護住粥罐,拿出幾塊大餅:“去去去,一人吃一塊餅,吃完再來分粥!”


    幾個孩子拿過餅,咬過幾口,又要舀粥。


    範廚再次製止,孫臏說道:“範廚,他們願喝,就讓他們喝吧。”


    幾個孩子得到指令,不及範廚迴話,將罐子硬搶過去,紛紛倒去。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個沒有舀到,哭叫起來。


    孫臏道:“孩子,來,伯伯這裏還有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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