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仆不無自豪地說:“賬爺說的是,在葉城,這樣的鋪子再尋不出第二家來!”


    張儀點頭道:“莫說是葉城,縱然是在少梁、洛陽、大梁、新鄭,在下也未見過如此齊整的肉鋪。”略頓一頓,“你去問一聲,荊先生在否?”


    男仆走近鋪麵,鋪麵上一個賣肉的胖夥計顯然與他相熟,二人嘀咕幾句,胖夥計隨手從一隻肉鉤上取下一條鹿肉,笑嗬嗬道:“倒是好哩,今晨剛宰一頭公鹿,你讓賬爺嚐嚐野味,”略掂一掂,“嗯,剛好三斤三兩,夠賬爺吃了。”又從案下取出一碗血,“這碗鹿血也是鮮的,一並讓賬爺喝下。”轉對旁邊一個記賬的老頭兒,“鹿肉三斤三兩,鹿血一碗,記掌櫃賬上!”


    張儀好奇,上前一步,指著那條鹿肉:“請問夥計,你還沒有過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兩?”


    那胖夥計將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從旁邊拿過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來稱。”


    張儀接過秤,將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兩,略怔一下,指著鹿肉笑道:“別是夥計事先稱好了,掛在這裏唬人。”


    胖夥計顯然著惱了,眼珠兒一瞪,大聲說道:“客官看好!”將這塊鹿肉擺於案上,隨手舉刀剁成兩段,兩手分別拿起一塊,各掂幾掂,將左手中的扔到案上,“這是一斤八兩八錢,餘下這塊,小的就不說了!”


    張儀哪裏肯信,當下過秤一看,果是一斤八兩八錢,大是驚奇,朝胖夥計連連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夥計不無得意地望著張儀:“不是吹的,若無這個本事,哪敢來公孫肉林混飯吃!”指著鉤上的條條鮮肉,“全是剛宰殺的鮮肉,客官隨便挑,看上哪一條,隻管說來。小人隻過手,不過秤,若是短去客官半兩,小人分文不收!”


    張儀不是來買肉的,正不知說什麽才好,男仆攔住話頭,斜了胖夥計一眼:“你瞎吹什麽,見了賬爺,還不進禮?”


    胖夥計這才省悟眼前的這位就是男仆口中的賬爺,大是尷尬,連連鞠躬:“小人不知賬爺大駕光臨,失禮了,失禮了!”


    張儀亦還一禮,從旁邊一個缺口處踱入鋪內,拿過案上的刀具,望著夥計道:“你讓在下長見識了!來來來,在下今日拜師求藝,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過秤如何?”


    胖夥計更是尷尬,搓著雙手連退數步:“這這這……如何能成?賬爺是金貴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賬爺?”


    張儀正自堅持,早有人報知荊生,荊生急急走出,朝張儀揖道:“在下不知張子光臨,失迎,失迎!”


    張儀迴揖一禮,朗聲說道:“公孫肉林賬房張儀見過掌櫃!”


    荊生見張儀這般說話,知他已是痊愈,嗬嗬笑出幾聲,將他細細端詳一番,點頭道:“嗯,觀張子氣色,傷勢似是好了!”


    張儀笑道:“這些日來,頓頓吃肉,無所事事,縱使一具骷髏,也養出精氣神了!”


    眾人皆笑起來。


    荊生伸手禮讓道:“張子,請裏廂說話。”


    張儀隨荊生走進鋪後,但見房舍相連,廊柱交錯,似有無數進院落。荊生領他連進幾個門檻,轉入其中一進,迴身笑道:“張子,賬房到了。”


    幾案上席坐一老一少兩個模樣斯文的人,正在那兒理賬,見他們進來,趕忙叩迎。


    荊生指著張儀:“這是新來的賬爺,從明日始,你二人皆聽新賬爺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應聲喏,朝張儀叩道:“謹聽賬爺吩咐!”


    張儀朝二人微微一笑,點點頭,算是應下。


    荊生陪他將整個院子參觀一遍,迴身揖道:“張子傷勢初愈,就不多勞了。待明日晨起,張子歇足精神,再來熟悉賬務,其他諸事,容後再說。”


    張儀辭別荊生,走出鋪子,卻不急著迴去,要仆從陪他隨便走走。及至天黑,張儀已將葉城所有街道盡皆造訪一遍,甚至連四方城門也未漏掉。


    翌日晨起,張儀早早起床,換過幹淨衣物,興致盎然地趕至肉鋪。


    荊生不在。


    張儀走進賬房,兩個賬房早已候著,見過禮,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賬冊,一疊兒摞在幾前。看到高高的賬冊,張儀眉頭緊皺,輕歎一聲,指著賬冊道:“說吧,一本一本來。”


    老賬房打開賬冊,一冊接一冊地向他稟報,宗宗細賬,講得一絲兒不漏,聽得張儀頭皮發脹,連打哈欠。


    老賬房看出張儀累了,放下賬冊,叩道:“賬爺,已是午時,我們後晌再稟如何?”


    張儀連連點頭:“好好好,午時既至,我們就該弄點吃的。”


    老賬房湊前一步:“賬爺,您首日上任,當是大喜。如蒙不棄,我二人就請賬爺小酌一杯,一來為賬爺賀喜,二來也求賬爺日後護佑。”


    聽到喝酒,張儀豪情勃發,應聲笑道:“什麽護不護佑的,喝酒就是喝酒!這樣吧,你們既叫在下賬爺,就由在下請客。隻是在下初來乍到,何處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們點個地方,我們這就前去,喝它個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點頭道:“謝賬爺了。若論酒好菜好,葉城裏隻有一處地方,就是東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張儀樂道,“這名兒不錯,就是此處了。”


    三人出得店門,說說笑笑,不一時就已走到東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裏食客並不多,到處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樓上,尋個僻靜席案坐下,小二跑上來,望著張儀嘻嘻笑道:“這位爺,您可是肉鋪裏新來的賬爺?小的聽說你了!”


    張儀掃一眼兩個賬房,知他們是常客,小二準是猜出來的,也不點破,嗬嗬一笑:“嗬,你小子挺能耐的。”


    “當然,”小二湊前一步,小聲稟道,“不瞞賬爺,在這城裏,莫說是賬爺您,即使從城門樓上飛進來一隻蜻蜓,小的也一準兒知道它落向誰家。”眼睛望向兩位賬房,“兩位爺,小的說得對否?”


    老賬房笑罵道:“去去去,就你嘴貧!賬爺初次來,有何好酒好菜,還不快點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兒,賬爺一句話,日後有你吃的苦頭!”


    “爺說的是,”小二嘻嘻又是兩聲,轉對張儀,“賬爺,天氣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壺熱酒,賬爺預熱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張儀笑道,“就衝你小子這份能耐,好酒好菜隻管上來!”略頓一下,“嗯,菜要八盤,四冷四熱,酒嘛,可有十年陳的?”


    “有有有。”小二迭聲應道。


    “那就先來一壇。”


    “一壇?”小二眼珠兒圓睜,“賬爺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這就去拿!”


    不一刻兒,小二親手端著四盤冷菜,擺在幾上,嘻嘻笑道:“賬爺請看,冷菜來了,熱菜稍候片刻,”見仆從搬一壇老酒走來,招唿他放下,又是嘻嘻兩聲,“十年陳一壇,請賬爺驗看封條。”


    張儀嗬嗬笑道:“不用驗了,隻要賬爺一過口,差缺一日,也是識得的!”言畢,親手倒滿三爵,遞予兩位賬房,自己亦端一爵,“來來來,兩位同仁,在下許久不曾暢飲,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舉爵齊飲。飲有一時,客人漸次增多,樓下大廳裏熱鬧起來。小二端上熱菜,三人正自品嚐,店門處忽又湧進十幾個兵士,個個神情沮喪,甲衣破損,衣冠不整,還有幾個掛彩的,雖然隻是輕傷,看起來卻也狼狽。


    這群士兵進得大廳,各選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張儀順眼再望出去,街上更有許多兵士,像是一下子從地下冒出來似的,三五成群地走著,有錢的走進客棧,沒錢的就在路邊攤位上買來麵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邊發怔的。


    張儀看有一時,問兩位賬房道:“他們是哪兒來的?”


    兩位麵麵相覷,也是不知。


    張儀大聲叫道:“小二,過來!”


    小二小跑著過來,嘻嘻笑道:“賬爺,您召小的?”


    “方才聽你說,城門樓裏飛入一隻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誰家,不會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賬爺說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嗎?”


    張儀將嘴努一努那些兵士:“這些人是打哪兒來的?”


    小二湊上嘴巴,小聲說道:“賬爺有所不知,景將軍吃敗仗了,魏國大軍占去陘山、昆陽、舞陽,說是要來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聲音更小,“這些都是運氣好的,那些運氣差的,這當兒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烏鴉啄呢!”


    張儀驚道:“那……景將軍呢?”


    小二壓低聲音:“據小的所知,景將軍以身殉國了!乖乖,那個龐涓當真了得,景將軍鎮守宛、葉多年,將這一百多裏長的方城守得就跟鐵桶相似,十幾年來哪曾吃過敗仗,此番遇上龐涓,乖乖,六萬大軍,說沒就沒了!”吐吐舌頭,“不瞞賬爺,兩年前小的還在尋思何時能到沙場上建個功名,這下不想了!”


    張儀聽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麽,伸手在袖中摸來摸去,尋有一陣,抬頭望向老賬房,苦笑一聲:“有布幣否?”


    老賬房趕忙摸出幾塊銅子,雙手呈上。張儀接過,擺在幾上,朝小二努嘴道:“好小子,這個賞你了!”


    小二收起來,鞠一躬道:“小的謝賬爺了!賬爺還想聽什麽,小的知無不言。”


    張儀笑道:“賬爺還想聽的,你定然不知了。”略頓一下,“不過,你真想幫幫賬爺,眼下倒是有個小忙。”


    小二趕忙伸過頭來:“請賬爺吩咐!”


    “拿幾個空碗碟來,賬爺排個用場。”


    小二答應一聲,不一刻,端來一托盤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張儀身邊,嘻嘻笑道:“賬爺,這些夠否?”


    張儀擺手。小二知趣,自行退去。張儀扭身背向酒席,將空碗碟拿過來,像個孩子似的在麵前移來挪去,擺成一個形狀,望著它怔怔發呆。


    張儀的怪異舉止使兩位賬房愣怔在那兒,望著他的後背麵麵相覷。有頃,老賬房起身,緩緩繞到張儀前麵,望著他所擺出的空碗碟,正欲說話,張儀頭也不抬:“拿箸子來!”


    老賬房一聽,趕忙遞過幾根箸子。張儀接過,將箸子擺在空碗碟之間,反複擺弄,使它們互為聯結,又是怔怔地望著它們,竟如癡呆一般。


    老賬房急了,示意小賬房過來。二人站在旁邊,望有一時,皆不明所以。老賬房眉頭緊皺,欲對小賬房說句什麽,張儀的眼光陡然掃向一隻隻空碗碟,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二人:“琅琊、彭城、項城、陘山……宋伐彭城,魏不救宋,卻襲項城……”陡然,張儀心頭似是一道亮光劃過,擊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賬房看到機會,急問:“賬爺,何事妙哉?”


    張儀看一眼兩位賬房,哈哈笑道:“孫兄妙哉!”


    老賬房一怔:“孫兄?哪個孫兄?”


    張儀卻不睬他,再次斂神聚目於這堆碗箸,凝思一時,順手取過一隻最大的空碗,放在較遠的地方,望著整個場麵,一邊呆思,一邊伸手:“拿酒來!”


    老賬房示意小賬房,小賬房趕忙端過張儀的酒爵,斟滿酒,雙手呈給張儀。張儀放在唇邊,輕啜幾下,雙目微閉,漸入冥思。


    老賬房閱人無數,卻未曾見過這般人物,一時也是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見張儀二目圓睜,“啪”的一聲將拳頭擂在膝上,大聲叫道:“妙哉!妙哉!”


    兩位賬房互望一眼,老賬房問道:“賬爺又有何事妙哉?”


    張儀望著二人,哈哈大笑數聲,扭身轉過來,將爵中酒一氣飲下:“老酒妙哉!來來來,兩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賬房見張儀恢複如初,轉身坐下,舉爵笑道:“喝酒,喝酒,賬爺,請!”


    三人又喝幾爵,老賬房正欲倒酒,見酒壇已空,大聲叫道:“小二,上酒來!”


    小二急跑過來:“賬爺,要上多少?”


    老賬房道:“再來一壇!”


    “一壇?”小二又是一驚,望向張儀,“賬爺,這十年陳是本店的招牌,雖說爽口,後勁卻大,賬爺三人喝一壇已是海量,這又再來一壇,小的隻怕……”


    張儀掃一眼兩個賬房,哈哈笑道:“看這樣子,兩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對手了,”轉對小二,“小二,不是一壇,是兩壇。撤下酒爵,換大碗來!”


    小二咂咂舌頭,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小二領著仆從,搬來兩壇十年陳酒,將爵撤去,換作三隻大碗。


    小二倒滿,正欲離去,張儀叫道:“小子,趁賬爺還沒喝醉,問你一事!”


    “小的謹聽賬爺吩咐。”


    “此去越地,尚有多遠?”


    “這……”小二撓撓頭道,“小的委實不知。”


    張儀將頭轉向老賬房:“仁兄可知?”


    老賬房拱手道:“越地南至閩粵,北到琅琊,南北數千裏,不知賬爺欲至何處?”


    “是了,是了,”張儀拍拍腦袋,“是在下錯了。在下問你,從此處到琅琊,有幾多路程?”


    “陸路二千三百裏,水路兩千八百裏。”


    張儀哈哈大笑,舉碗道:“好好好,這點路程,並不算遠!”一飲而下,將碗底翻轉過來,示給二人,“來來來,兩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幹為敬!”


    三隻大碗交錯,不消一個時辰,兩壇老酒已壇壇見底。兩位賬房顯然不敵,老賬房醉臥地上,唿唿大睡,小賬房又吐又瀉,連上數趟茅房,被小二安頓一邊歇了。張儀嘿嘿笑過兩聲,扳過老賬房,見他睡得唿唿直響,這才站起身來,得勝一般端起最後一碗,一飲而下,輕邁腳步,走下樓梯。


    張儀步入大街,經冷風一吹,腳步竟是踉蹌,暢聲自語道:“好酒好酒,當真是十年老陳!”一步幾擺地憑感覺走向肉鋪。


    一路行來,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見一人。


    張儀正自納悶,遠遠看到肉鋪的胖夥計迎麵走來。張儀一喜,揚手叫道:“喂,胖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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