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乍然一驚。


    姬嬰扯出一絲笑容,卻更像是苦笑,低聲緩緩道:“四國譜、連城壁,都,卻確有其物。”


    這下,薛采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嬰深吸口氣,朝薛采俯過耳去,說了幾句話。


    薛采原本就睜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驚駭而變得更大。


    姬嬰說完,喘氣著恢復成原來的姿勢,沉聲道:“我本想明年開始施行改革之舉,但現在看來,時機需要往後再拖十年。十年後,一切,就拜託你了。”


    薛采站著一動不動,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復族之時,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們活著的真正意義,是什麽?”姬嬰說著,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當日受沉魚所託救你,現在看來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我很高興……雖然我一生於國於家,都無真正建樹,但我畢竟,為圖璧,為天下,為蒼生,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沉魚。”


    “不、不……不……”薛采顫抖著,抬起霧蒙蒙的眼睛,令他整個人顯得非常無助,“不要死不行嗎?求求你,不要死!姬嬰,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嬰聞言呆了一下,復長嘆:“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來,氣急敗壞道,“你們求著我的時候,都不把我當孩子,取笑我時,卻又說我是孩子。我哪裏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這樣的孩子?我告訴你,姬嬰,從我能走路時起,我就不是個孩子!我沒有辱娘哄我睡覺,沒有同齡人跟我玩耍。別的孩子還在流鼻涕玩彈珠的時候,我就已經進宮獻藝取悅先帝了;別的孩子還在哭著背書歪歪扭扭的寫字的時候,我就已經代表一個國家去討好另一個國家了;父母誇我聰明,於是要我光耀門楣;姑姑誇我堅韌,於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託給了我——你憑什麽?全天下與我何幹?你又憑什麽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脫了,憑什麽我要繼續活著承受一切?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大人們……我恨你們!我恨!我好恨!”說到這裏,仰起頭哇哇大哭。


    姬嬰看著他哭,也不勸阻,隻是默默的看著,眼底始終流動著一種介於歡喜與悲傷之間的複雜情緒。


    暗幕逐漸散去,天邊透出薄薄的光。樹林裏風聲嗚嗚,仿佛也跟著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歲。


    這孩子甚至不能稱之為少年。


    然而,他卻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的事情,成就了一萬人都不能成就一個的輝煌。


    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禦前彎弓she虎,六歲使燕,名動四國,七歲全家滅門,貶身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況隻是個稚齡童子?


    隻是,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人生,殘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嬰望著哭的淚流滿麵的薛采,眼底的複雜情緒最終被憐惜所覆蓋,最後低低一嘆,吃力的伸出手臂,將薛采摟入懷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的更兇。


    姬嬰輕輕拍著他的背,動作極盡溫柔。


    一旁的朱龍,眼眶也紅了起來,偷偷抹淚。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其實很短,但於在場的三人而言,卻像是一輩子那麽漫長。


    薛采終於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強行止住了眼淚。


    姬嬰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聲,寒著臉說道:“你還有什麽遺言,趕快一併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沒說完就死了,到時候變鬼再來煩我!”


    姬嬰失笑出聲,又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沒有了。”


    “沒有了?”薛采瞪著他,“你沒有其他未了的心願了嗎?”


    “未了的心願?”姬嬰看向遠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當全了了。”


    “那麽放不下的牽掛呢?”


    姬嬰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間就寂寥了起來,沉默片刻,才道:“朱龍,把他們都叫來吧。”


    “是。”朱龍應聲而去。


    薛采吃了一驚——怎麽?此地還有別人?


    沒多會兒,三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跟著朱龍出現在視線中,走到近處,齊齊拜倒:“主人。”


    姬嬰嗯了一聲。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們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


    “無所謂了……”姬嬰拉住薛采的手,將他推到眾人麵前,“找你們過來,是要宣布一件事,你們三個也對那些沒來的傳令下去——從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澤的繼承人。”


    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見新主。”


    薛采咬住下唇,腳步輕挪,像是想要後退,但最終還是朝前邁了出去,就那樣以荏弱的童子之軀站在年長他許多的大人麵前,開口道:“起……起吧。”


    “謝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嬰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轉頭吩咐朱龍:“把我抱到那邊的山崖上去。”


    “是。”朱龍立刻抱著他超山崖走過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後,一方山崖高聳,站在崖頂,整個迴城盡收眼底,而更遠的地方,鬱鬱蔥蔥,隨著光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是鮮明,呈展出一種大自然獨有的壯闊美麗。


    姬嬰將頭自朱龍懷中抬起,望著遠處的風景,像是癡了一般。


    身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現在飛車趕往宜國,也許還來得及……”


    姬嬰搖了搖頭。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雖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經全部封鎖,我們迴不去了,但去燕國,還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聲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無不可解的毒!我們這就去接江神醫,再去找翁老,齊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開的!”


    “主人!不能放棄啊!”


    “主人!求您了!我們走吧!先離開璧國!薑仲勢力再大,皇上權威再重,隻要出了璧國,就什麽都不是……”


    “主人……”


    這些哀求,姬嬰全都恍若未聞,逕自問朱龍道:“那邊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發作的太快,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姬嬰眯了眯眼睛,“不過,我能想像的到它的樣子……圖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氣候宜人,紅園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開了,美不勝收……美不勝收……”


    薛采想起一事,連忙從懷中摸出那枚扳指,遞了過去。


    姬嬰顫顫地接過扳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萬緒紛紛湧動,然後,將扳指慢慢貼到唇邊,保持著那個親吻的姿勢,一動不動。


    三人的哀求還在繼續。


    薛采忽然道:“你們別再說了,沒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的抬頭看他。


    薛采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離開姬嬰,緩緩道:“因為……他處非故國。”


    他處非故國。


    所以,別說姬嬰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走。


    雖然知道璧國充滿危機,雖然知道薑仲要追殺他,皇上也放棄了他,但是,他還是不會就此逃亡別國。


    人生之中,有些堅持,有些依戀,也許在旁人看來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頑固,卻也是異常珍貴的。


    姬嬰遙望著晨光下的山巒,親吻著他最心愛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鬆的,柔軟的,也是最最真實的。


    他在想什麽?


    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個製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輕熱情的他,曾經深深、深深愛過那個嬌俏美麗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後藉口買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的說過要娶她,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了別人?是否想起最絕望的時候想過拋棄一切,帶著她遠走高飛,卻硬生生的被人破壞了計劃,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是否想起了再相見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唿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涼冰涼?


    ……


    這一切,除了姬嬰自己,沒有人知道。


    永遠沒有。


    便連朱龍,所看見的也不過是染布坊中,姬嬰放棄了安全逃脫的機會,固執的要迴去撿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飛來,就那樣she進了他的後背,直穿而出。


    如果當時那枚扳指沒有被衛玉衡扔掉……


    如果姬嬰當時沒有迴去撿那枚扳指……


    如果衛玉衡的箭上沒有毒……


    隻要其中任何一條沒有成立,結局就不會如此。


    這枚扳指,烙刻了姬嬰對曦禾的思念的同時,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對姬嬰的怨念?所以,才在最關鍵的一刻裏,用最可怕的方式,毀滅了姬嬰。


    禍水!禍水啊……


    朱龍心中深深嘆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姬嬰會一直親下去的時候,姬嬰卻突然朝薛采看過來,最後,把扳指慢慢地遞迴到了薛采麵前。


    雖然他什麽話都沒有說,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枚扳指他曾經開口要過,當時姬嬰沒捨得給,如今,臨終之際送給他,也算是圓了他當年的遺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讓他如何去接對姬嬰來說那麽重要的一樣東西?


    薛采搖了搖頭。


    姬嬰又將扳指往他麵前遞了遞。


    薛采還待搖頭,姬嬰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無比晶瑩的液體,滾落為珠,自那張秀雅無雙的臉上滑落,天地頓時遙遠,萬物頓時消失,隻剩下眼前的這麽一張臉,一滴淚,哀絕浮生。


    薛采大駭,不敢再拒,乖乖的平攤開手。


    姬嬰拈著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剛到中途,就無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滾了幾個圈,隨之響起的,是朱龍和其他三人的痛哭聲:“侯爺!主人!侯爺!主人……”


    薛采連忙轉身作出一副專心撿扳指的樣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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