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堅依計而行,派人擴鑿廣運潭,將潭邊延至禁苑北牆之下。韋堅對此事甚是上心,數次親入禁苑登上望春樓俯瞰地貌,再依樣修改。經過數番折騰,渠、潭的大模樣日漸清晰,日子也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天寶二載二月了。


    進入新年之後,牛仙客忽然染病臥榻不起。李林甫再入宮向李隆基奏事之時,身邊無伴,唯一人前行。


    李林甫今日奏事之時,其中提到韋堅已將渠、潭修好,欲注入滻水之事。李隆基對這件事兒來了興趣,問道:“若渠、潭開始注水,何時可以蓄滿?”


    李林甫答道:“據韋堅言道,若引水入渠,三日內可將潭水注滿。”


    李隆基麵露笑容:“此為好事啊。此前漕運不通,朕動輒帶領百官入洛陽就食,因此獲得‘逐糧天子’的‘雅號’。此後裴耀卿打通糧道,現在韋堅更能將糧直輸京中,實為大功啊。朕昨日看了韋堅的奏書,他欲使朕登望春樓檢閱天下貨船,此議甚好。”


    李林甫知道皇帝近來雅好風光之事,若舟船集於廣運潭,屆時潭中百舸競帆,岸上觀者如潮,實為一件喜樂之事。韋堅建言此事,本該先向自己稟報,他卻直接寫在呈於皇帝的奏書中,李林甫心中有些不喜。然如此情勢之下,皇帝有這樣興趣,李林甫隻有順勢而為方為正選,他急忙答道:“臣也有此意,運糧關中向為我朝頑症,陛下聖明方使此頑症一朝解決,實為可喜可賀之事。臣以為,須讓韋堅即刻蓄水,另知會各州開始輸運貨物,再選良辰吉日請陛下登樓檢閱。”


    “好呀,前兩件事兒,卿可知會韋堅去辦,至於良辰吉日,可囑太史局選一日子。”


    太史局很快將日子選好,其考慮到了諸州貨物輸往京師的所需時日,將皇帝檢閱的吉日定在三月二十六日。


    廣運潭注滿清水之後,頓時變得碧波浩渺起來。西麵有壩築起,將昔日南流的滻水改為東流,由此注入廣運潭中。潭東首又有一條寬闊的溝渠向東延伸,渠水與北麵的渭水平行東流,渭水呈現出一條黃帶,與潭、渠中的清水相映,成就了一幅動靜相宜的圖畫。


    暮春的溫暖及濕潤早將原野的草木染綠,一片蔥蘢的原野之上,更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各色野花。三月二十六日一大早,長安市民得知皇帝欲在廣運潭檢閱的訊息,許多人天未亮即集於廣運潭岸側占據好位置。到了辰牌之時,就見這裏如同盛會一般,人們密密匝匝聚在一起,竟然密不透風。


    李隆基攜同楊玉環一起乘輿到了望春樓下,就見太子李亨和李林甫率領一幫大臣候在樓前,韋堅是為今日的檢閱使,也手執紅旗身在其中。


    李隆基登上望春樓,看到外麵碧波如垠,岸上觀者如堵,頓時龍顏大悅。轉對李林甫道:“李卿,今日天公可謂賞臉,空中萬裏無雲,正是檢閱的好時候。”


    李林甫及身旁大臣急忙恭維一番。


    這時廣運潭四周的觀眾忽然喊聲一片,且此起彼伏,無止無歇。


    李隆基聽到喊聲中多是“萬歲”之聲,知道百姓看到自己登樓,因而歡唿。是時國泰民安,百姓得到了實惠,早將李隆基看成神人一般,其歡唿聲可謂發乎真情。李隆基近年來每登樓與民同樂之時,皆可聞到此種歡唿之聲,早已習以為常,唯撚須微笑而已。


    李林甫目視韋堅道:“吉時已到,可以開始了。”


    韋堅聞言走至樓麵西北角,將紅旗伸向樓外翻滾招引。


    池西首頓時傳來三聲炮響,繼而鼓樂轟鳴,觀眾也依之歡唿雷動。


    韋堅此時趨至李隆基麵前,躬身說道:“請陛下龍目視向東方。”


    李隆基依言身子稍轉了轉,就見東方的溝渠裏排滿了一溜兒高大的帆桅。這些舟船緩慢駛來,越近越顯其高大,那些多在曲江中見過遊船的長安百姓,何曾見過如此高大的帆船,就聽驚唿之聲又是此起彼伏。


    韋堅此次備好了三百艘大船,其高四十五尺,長二百丈,桅高一百五十丈,巨大的風帆被風鼓起,遠遠望去,宛如平地上行走的龐然大物。


    待大船漸漸行近,人們就見每艘船頭上標有郡名,船中裝滿了大米,船背上則陳列著各郡的珍貨特產。船隊連接,竟有數裏之長。其從東首進入後,先向潭南首行去,以接受皇帝的檢閱,既而沿岸西行,再列隊集於池西首。


    李隆基眼含笑意,靜觀船隻向己方駛來。到了近前,李隆基方才發現駕船人皆頭戴大鬥笠,身著寬袖衫,腳穿草鞋,一身吳楚之地的打扮。李隆基遂笑著對李林甫言道:“嗬嗬,韋堅處心積慮,對穿著一節也是煞費心機啊。”


    李林甫言道:“茲乃盛會,正該如此。若能博陛下一樂,則為臣等幸運。”


    第一艘船已行到禁苑牆下,就見船頭站立一人,身穿綠色短衫和錦製短袖衣,右邊胳膊袒露,額頭上抹有紅色,振臂揚聲唱道:


    得寶弘農野,弘農得寶耶。


    潭裏舟船鬧,揚州銅器多。


    三郎當殿坐,聽唱得寶歌。


    此漢子唱完一遍,手勢一揮,就聽整個船隊的船工齊唱此歌。一時間,就見船隊依序而行,其中傳出的歌聲頗為雄壯。


    所謂“得寶弘農野”,即是天寶二載正月,又有人如田同秀那樣得神人啟示,言說陝郡桃林縣藏有得寶靈符,且果然尋到真符。陝郡古稱弘農,由是稱之。


    李隆基喚來韋堅問道:“這名領唱的漢子為何方人士?”


    韋堅答道:“稟陛下,此人係陝縣縣尉崔成甫,因其嗓音較高,微臣遂令其領唱。”


    李隆基微笑道:“這《得寶歌》唱得好呀,諸船載運天下寶物,朕確實得寶不少。嗬嗬,這崔成甫如此裝扮,確實像足了江南田漢,隻是其腔一出,即知其為北人了。”


    身後群臣聞言,不由得發出了會心的輕笑。


    李林甫臉色笑容燦爛,心中卻在暗自咒罵韋堅道:“哪兒來的靈符?為了此次廣運潭之會,不惜裝神弄鬼,竟然敢捏造靈符之事!哼,我難道瞧不出嗎?”


    李隆基心情甚好,說道:“韋卿,此事辦得甚好。事罷之後,你須代朕好好賞他們。”


    韋堅躬身言道:“臣謝聖上隆恩。”


    每艘船經過李隆基麵前之時,各船上又有一名大嗓門之人報出船上所載特產。李隆基細細聽來,就聽前列之船所載貨物為:


    廣陵郡(今揚州):錦、銅鏡、銅器、海味


    丹陽郡(今鎮江):京口綾衫段


    晉陵郡(今常州):折造官端綾繡


    會稽郡(今紹興):銅器、羅、吳綾、絳紗


    南海郡(今廣州):玳瑁、珍珠、象牙、沉香


    豫章郡(今南昌):名瓷、酒器、茶釜、茶鐺、茶碗


    宣城郡(今宣州):空青石、紙筆、黃連


    始安郡(今桂林):蕉葛、蚺蛇膽、翡翠


    吳郡(今蘇州):三破糯米、方丈綾


    三百艘大船中,共載有天下五十餘郡的貨物,其物豐富多樣,這裏也不一一詳記。


    時辰到了午牌之時,三百艘船方才一一經過集於池西首。遠遠望去,就見那裏帆檣如林,似平地中一下子多出了一片參天樹林。


    李林甫趁此間隙,躬身奏道:“陛下自開元之初留心理道,革去弊訛,使天下大治。至今河清海晏,物殷俗阜;安西諸國,悉平為郡縣,置開遠門,亙地萬餘裏;四方豐稔,百姓樂業,戶計一千餘萬,米每鬥三錢,路不拾遺,行不齎糧。今日廣運潭之會,奇瑞疊委,最顯大唐國力,此陛下文治武功也,微臣恭賀陛下。”


    其他大臣看到右相李林甫大唱讚歌,也皆至李隆基麵前躬身稱頌,望春樓上,種種諛詞頌言,不可勝記。


    李林甫等人恭維李隆基,雖為阿諛之舉,畢竟說的為實情,讓李隆基聽得飄飄欲仙。他揮手說道:“李卿說得對,今日廣運潭之會,彰顯我朝國力,由此四方豐稔,百姓樂業,朕樂見今日之局麵。眾卿推朕功勞,有些偏頗,若無眾卿襄助之力,靠朕一人之力如何能成?高將軍,朕今日要在‘花萼相輝樓’賜宴群臣,你速速安排。”


    高力士躬身答應後離去。


    楊玉環自始至終立於李隆基身後,僅默默觀看,並不多言。李隆基現在動輒攜帶楊玉環拋頭露麵,她雖無後妃之名,群臣早知其在宮中的地位。


    李隆基午間就在“花萼相輝樓”大宴群臣,因為韋堅有功,第二日即授韋堅為左散騎常侍,另兼禦史中丞及江淮南租庸、轉運、處置等使。


    牛仙客病重不治,由此逝去。李隆基看到左相位置空置,遂授李適之為左相,並兼知刑部尚書、兵部尚書。


    李適之為帝胄之後,又與賀知章等文學之士打得火熱,且性子豪爽直率,說什麽也不會如牛仙客那樣唯唯諾諾,實非李林甫之願。


    李林甫迴府後又在“精思堂”待了良久方出,皇帝如此重用李適之和韋堅,令他心存憂慮。其實皇帝單純授任此二人,李林甫並不以為意,然此二人身後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令李林甫不敢小視。


    李適之平時結友甚多,他不僅與賀知章等文學之士飲酒賦詩,又與軍中之人頗有交往,如皇甫惟明、王忠嗣與其交往甚多。


    韋堅為太子妃之兄,又與李適之為好友。李林甫想到這裏,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對呀,這些關係若明若暗,最後都匯集到太子李亨身上。


    李林甫由此分外重視。


    是晚,他分別召見了兩個人。


    第一人即為王鉷,李林甫見麵即說道:“韋堅因廣運潭之事得到擢升,你能識其中之味嗎?”


    王鉷道:“大人,這韋堅身後是否有高人指點?譬如桃林靈符及《得寶歌》,以韋堅之智斷難想出。”


    “你何必在乎這些末節之事?凡事須知大節所在,你莫非沒有瞧出其中奧妙所在嗎?”


    “下官愚鈍,請大人點撥。”


    “哼,你莫非未瞧出聖上的心緒有所變化嗎?聖上現在既造新宮,又賞賜良多,他最重什麽?”


    王鉷道:“下官之所以多思征稅之法,正為此意呀。”


    “你那些細枝末葉,可以休矣。我今日喚你來,是想囑你須以韋堅為楷模,想法多收錢貨以供聖上之用。總有一日,須將韋堅現在所擔差使悉數轉來。”


    王鉷明白了李林甫的心意,躬身答道:“下官明白。下官迴宅之後,將諸事好好想上一遍,由此想出幾個法子,再來向大人稟報。”


    王鉷走後,吉溫聞召而至,他與李林甫說話良久,還向李林甫薦來一人。


    “你就是羅希奭了,現在官居何職呀?”


    來人躬身答道:“稟大人,下官現任孟津縣法曹。”


    “嗯,吉溫說你能耐挺大,說說你有何能耐?”


    羅希奭道:“下官長在民間,由此多識人間險惡之事,大凡瞧人一麵,即可知此人心底所思所想。”


    李林甫笑問道:“你今日初見我麵,能知我心中所思所想嗎?”


    “大人為上官,小人實難識出。”


    “不對吧。我聽吉溫說過,你扳倒孟津縣丞的過程可謂迅疾無比。他也為上官,你怎麽就瞧出他有反骨呢?”


    孟津縣丞剛剛被解至京師,經刑部核準後以待秋後處決,成為是歲為數不多的死刑犯之一。該縣丞的罪名實在很大,其招引方士行圖讖之事,又到河圖洛書出現之地禱祝,家中還陰養死士,且招賄甚多,被定為謀逆之罪。此案正是由羅希奭秘密首告,且由他親手審理,最終成為鐵案。


    羅希奭臉上既無得意之色,更無愧疚之容,平淡地說道:“大人,那縣丞狂悖謀逆,可謂鐵案如山,請大人調看其案卷,即可知道詳情。”


    李林甫臉色一寒,說道:“一個小小的縣丞,他無緣無故為何要謀逆?哼,他又能成什麽氣候?我對他的案子不感興趣,卻知你審理之時株連甚眾。我還聽說你審理頗有本事,又是未審即定罪,或先去抄家財以充受賄之數,嗯,你好好敘說這些手段吧。”


    羅希奭見李林甫如此說話,臉上凝重無比,不知他到底有何意,心中湧上恐懼,一時呆立當地,不敢說話。


    吉溫這時說道:“羅兄,李大人問話,你就實話實說吧。我來時就對你說過,你大可將審案過程和盤托出,萬一李大人聽得高興,對你大有好處。”


    羅希奭如此方定下心來,將自己嚴刑逼供及種種花樣娓娓道來,其說話之際,猶偷眼觀看李林甫的表情,就見李林甫聽得甚為仔細。


    李林甫聽完,就在那裏沉默良久。他心中暗暗想道,眼前二人堪為絕配:吉溫善於打探訊息,往往於蛛絲馬跡中覷出事件的真情;而羅希奭則為刑獄好手,往往能從隙縫之中撬開堅石,種種手段,不弱於則天皇後時的來俊臣、周興等人。他們二人由此相配,將來定有大用。


    李林甫尋思至此,臉上顏色未改,平淡地說道:“也罷,你就不用再迴洛陽了。吉溫,你先將他安頓住下,我隨後在禦史台為他謀一差使。”


    吉溫聞言急忙向羅希奭道:“羅兄,速謝李大人呀。”


    羅希奭當即跪倒,叩首說道:“小人叩謝恩相栽培之力。”


    後數日,吏部果然授羅希奭為禦史台主簿,是為從七品官員。


    第十迴 楊玉環終成貴妃 李太白詩冠長安


    楊玉環那日隨李隆基登上望春樓,其身上衣著及裝扮堪為絕妙。她在李隆基檢閱過程中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然諸種裝扮卻由此流出宮外,數日後京中貴婦人紛紛模仿,成為一時風尚。


    是時婦人愛著紅裙,楊玉環因此前為女道士“戴黃冠”,穿黃色道袍,覺得自己身著黃衣更顯膚白,是日就身著黃裙,肩上披以質輕如紗的紫色薄絹,如此黃、紫相配。此前無人以此色著衣,楊玉環容貌既美,身姿綽約,其身著此衣出外,所見之人眼光頓時一亮。


    衣著如此,其發髻也很特別。她刻意將長發梳鬆,發端插上發環,使發麵呈扇形,正中大,兩邊小,上麵飾以金鳳、珠翠等首飾,後佩孔雀翎,兩鬢簪以步搖。此發髻由楊玉環首創,後人稱之為“玉環髻”。


    所謂步搖,即是為女子鬢發修飾之用,上有垂珠,步則搖動。楊玉環所佩步搖,係用麗水鎮庫紫磨金琢成。此紫金與其肩上紫絹相映,兩者相對,再與那步搖上的垂珠相配,垂珠搖曳之時,更顯風韻。


    楊玉環眉目如畫,這日的眉式又有新花樣,其線條細長,宛如柳葉,稱之為柳葉眉。


    此後數日,京中貴婦人紛紛仿效此妝,成為一時風尚。黃裙紫披肩、高髻金步搖、柳葉眉由此譽滿京城。


    其實外人不知,楊玉環的柳葉眉卻是由李隆基親手畫出。


    楊玉環這日起床洗漱畢,向李隆基嬌聲說道:“三郎,妾也數次自畫眉,奈何就少了一些韻味呢?”


    李隆基微笑道:“你之所以難畫其妙,緣於不得柳葉眉之要領。你記住,須以青黛細點,描成眉細之狀,如此方顯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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