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炭火照著江平的臉忽明忽暗,院子中隻有水沸的聲音,沒有一個人再開口說話,他們沒法評價江平的對錯,易地而處在場中人也不敢保證他們比江平做的更好。


    江平隱忍了二十幾年,他心中確實是怕了,他害怕再失去每一個知道真相的朋友,他們生來無辜沒必要為他而死,他也怕以他的力量不能將暗處的毒舌一棍打死,反而打草驚蛇引來魚死網破的報複,他一個人的性命雖然微不足道,但他拿在手中的賭注很可能就是整個江湖的安危,武林中人都知道江平一生唯有謹慎二字而已,所以他二十五年來遲遲沒有下注,他甚至沒將白輕雲死亡的真相告訴白輕塵。


    他知道坎離生在昆侖隱居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他們都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將尖刀狠狠刺進毒蛇七寸的機會,但是坎離生永遠也等不到那天了。當他知道兒子在雲滇的經曆,他就知道下注的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現在也並不是一個最好的機會,但對江平來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他這次不再放手一搏,那麽他就會想坎離生一樣,還沒下注便黯然離場。


    江平站了起來,他手中的酒還是滿的,但他卻沒有喝,而是將酒灑在了地上,眾人見狀也都站起了將酒灑在地上,這場持續了二十年的戰爭,有太多人就像坎離生一樣,還沒來得及出招就已經落敗,他們都是無名的英雄。


    江平親自將眾人的酒斟滿,這次他卻帶頭一飲而盡,眾人均未說話也都一飲而盡。


    第一杯酒敬無辜的犧牲者,第二杯酒敬即將登場的戰士,這話不消多說,每個人心中都懂。


    江平終於還是開口了:“月兒,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說我跟劍神練得是同一種武功嗎?”


    江遷月謹慎地說道:“您說。”


    江平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你都見了不少,你可能說出哪家的武功最強?”


    江遷月搖了搖頭道:“天下武功多如牛毛,即便是最負盛名的幾家也都各有千秋,如同劍神精於劍術而商老前輩的內功獨步天下,孩兒愚鈍,實難分辨哪家武功最強。”


    江平點了點頭,坐下說道:“武功本沒有最強之說,隻因有招式便有弱點。”


    江遷月聞聽此言,忽覺茅塞頓開:“您與劍神都是隨心所欲出招,所以都是無招之招,方能無敵於天下?”


    “不錯。”


    趙玄壇卻笑了一聲,道:“若是按這麽說,那一天武功沒學過的小子胡亂出拳,任誰也猜不出他下一招會怎麽出,難道他就是天下第一了?”


    江平搖搖頭道:“趙兄此言差矣,人生來有本能,若是一天武功未學之人,出招全憑本能,本身也差不了幾人,故而稍學武功之人便能製勝。”


    黃洛洛也跟著開口:“不錯,市井潑皮打架無非就那麽幾手,我看都看煩啦。”


    趙玄壇聽了兩人的話,心中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但是口中兀自不服:“那倒要請教請教這無招之招又是什麽樣的?”


    白敬插話道:“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


    白敬自昆侖一行之後,性子已有所改變,雖然照常人相比還算沉默寡言,但是已不像之前那樣冷的如同北海玄冰一般,但是今日不知怎麽,他又很少說話,隻有在大家舉杯的時候才喝酒,不然就是一杯接一杯的獨飲,連肉都很少吃。


    江平自然注意到他似乎有心事,但他也沒有點破,隻是接著說道:“不錯,隻有將天下武功融會貫通之後形成自己的武功,方能看到敵人的攻勢之後,各種應對方式便湧上心頭,看似隨心所欲毫無章法,實則是返璞歸真渾然天成。”


    趙玄壇笑道:“你說的確有道理,隻是難道你二十幾年就見遍天下武功,並且達到了融會貫通的境界?那時你也不過加冠之年,這話老道可是不怎麽相信。”


    這次江平卻沒說話,仿佛一心都在看鍋中的肉是否熟了沒聽見他的話一般。


    趙玄壇急道:“你這人不想說便不說,裝什麽聾來?”


    商淵舉起酒杯敬了趙玄壇一杯,趙玄壇也得舉杯相飲,商淵唿出一口酒氣大笑道:“他跟白輕塵都是年紀輕輕達到如此境界,若說冠年便見慣天下武功自然是不可能,那就隻有他們是天縱奇才咯?隻是江老弟生性謙遜,這話他自己說不出口便隻能裝聾做啞了唄。”


    這話將趙玄壇聽得一愣,他似乎隻看到眼前這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老實漢子卻忘記了他當年在江湖上出過怎樣的風頭,他能與白輕塵有一時瑜亮之美,他的天賦自然非比尋常,那是趙玄壇做夢也想不到的天賦,他立刻意識到商淵既能說出這樣的話,那他就算天賦不如這兩人恐怕也差不到哪去,這桌上的其餘人在武功上雖然未必比得過他,但是他們畢竟還年輕,而且個個都是驚才豔豔之輩,白敬和商吾秋他現在已沒有戰勝的信心,就算是其他人,隻要假以時日他也一定不是對手,他才意識到,席間之人中隻有他既不僅天賦不如眾人,而且年歲也青春也早已不在,他心中忽然生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悲哀。


    江平道端起酒杯道:“《道德經》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趙兄這門功夫,可以馴服天下萬獸,無論是豺狼虎豹,盡可與你心意相通,這已是自然之境,我們卻如何也比不了得,我敬你一杯。”


    這話若是旁人來說,趙玄壇一定以為是嘲諷他武功不高,但是江平麵上一副憨厚的樣子,絲毫瞧不出高傲姿態,反而是一派十足的謙遜真誠之色,趙玄壇也知這是他給自己的一個台階,他想起方才自己言語間也有無禮之處,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向直來直往的他此刻卻顯得有幾分木訥。


    商淵也端起酒杯,他依舊是一派豪氣之色,即便隻是一頓尋常的飯他也能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吞食天地的雄獅:“不錯,老夫也敬你一杯。”


    兩位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給他敬酒,他若是再不知道下台階,那他這大半輩子恐怕是活到了狗肚子裏去,他連忙將杯與兩人一碰,三人便都一飲而盡,方才趙玄壇心中的煩悶雖然不會消去,但也暫時壓倒了心底,畢竟天賦這東西是老天爺給的,這東西他再鬱悶也沒什麽辦法。


    江平放下酒杯撈起方才下在鍋中的肉,此時肉已經有些老了,他嚼著也有些費勁,但是他並不著急,這二十幾年來他磨練最多的就是耐心,他看似不經濟的說道:“可是,你卻還達不到這融會貫通的境界啊。”


    江平說這話的時候雖然在看著碗中的肉,但是江遷月也知道是在跟他說的,而江遷月並沒有接話,甚至連聲都沒出了一聲,但是江平知道他聽到了,於是,江平接著說:“若是要短期達到那個境界,隻有一個辦法。”


    江遷月這話沒再沉默,他也知道他說的那個辦法是什麽。


    “您要讓我上琉璃塔?”


    “對,而且必須得在上元節決鬥之前出塔。”


    江遷月點點頭。


    “若我所料不錯,月圓之夜必定生變,少不得一場惡戰,以我當年所見那人的武功,庸手來得再多也無非是暫時阻礙一下罷了,除非人數多到能耗盡他的內力,不過以他的輕功,若是想要走怕是尋常人也攔不住他,隻有真正的高手才有一戰之力,商兄與白兄自然算得上絕頂高手,但是他們倆為了引出那人,那一戰一定要是全力以赴的真鬥,到時候能剩下多少戰力也未可知,我們所能依仗得幾乎隻有大報恩寺的五位神僧,隻是那時候多一位高手便多一份勝的希望,月兒你自幼修習輕功,江湖上如今已少有人能在輕功上比得過你,所以到時候說不定還要靠你阻他一阻。”


    江平很少說這麽多話,看得出他對這次的布局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江平話中的意思並不難懂,至少江遷月也想得到,所以他隻是說:“我明早便上九層琉璃塔,一定不負所托。”


    商吾秋隻說了三個字。


    “我也去。”


    商淵亦隻是笑著說一句:“理當如此。”


    雖然他隻有商吾秋這麽一個子嗣,但是事關大局他卻並不想將商吾秋保護起來,若是商淵這迴有個三長兩短,那商吾秋便是玄幽教的教主,他想要一個繼續延續他雄才偉略的霸主,而不是隻會跟在老獅子身後撿腐肉吃的孩子,他已經精心保護他二十年了,可是男人總有些關隻能自己麵對,即便有可能付出的代價是生命,但隻有闖過去才能成為真正的男人。


    父子兩人的話雖然少,但是其中的情義他們都懂。


    黃洛洛最後說道:“我也去。”


    她說:“老頭子的仇我要自己報,小爺我說要他血債血償便一定要血債血償!”


    江遷月本不想讓她涉險,但是看她神態極為認真,說話的時候眼睛都紅了一圈,他便知道自己沒有權利阻止她做出的決定,即便是因為他愛她也不行,所以,江遷月隻是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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