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到那人的屍體,均是掩鼻捂口,竟然除了江遷月以外沒有一人願意上前,顯然都怕這詭異的蠻術像昆明城中的瘟疫那樣會傳染,盡管如此,人群之中依舊有人議論是洛洛不管他才讓他死於非命,仿佛所有人都失去了記憶,全然不記得剛才慫恿此人獨闖九黎奇門的就是同樣的人。


    江遷月看著那屍體,他的五官已經潰爛,殘缺的嘴巴大張著,雙目圓凸登著天上鉛灰色的雲,雲滇的夏天喜怒無常,方才還是晴天,這會兒已是飄來幾片雲彩,天色變的有些陰沉,仿佛一場暴雨馬上就要來了。他似乎是死前遭受了什麽恐怖之事,但依稀能看出他約有四十歲上下年紀,正是上有雙親下有子的歲數,江遷月不知道這些人中誰是他的親朋好友,但是這些人隻肯躲在後麵替他罵黃洛洛,沒有一人想要將他帶迴家鄉讓他落葉歸根,或許他們會把他的死訊帶迴去吧,到時候少不得要咒罵幾句黃洛洛,惹出一樁恩怨,江遷月看著他死灰色的眼睛,心裏突然有些難過,他不知道是為了這個萍水相逢的男人難過還是為了這個讓他越了解越陌生的江湖難過,他歎了一口氣,伸手替他合上了眼睛。


    劍神、延明甚至是沈劍南都知道這事黃洛洛沒錯,劍神沉默不語,其餘人也在為黃洛洛辯解著,但是除了他們本門的人幾乎沒有人聽他們的話,江遷月點了一個火折子,在屍體上熏了幾圈,站起來道:“他染得不是瘟疫,來幾個人把他埋了吧,雖然是客死他鄉,好歹讓人入土為安。”


    江遷月的聲音不大,他也沒有劍神那樣千裏傳音的功夫,但是離得近的人總歸還是能聽得到的,不過沒有一個人上前,江遷月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跪了下來,雙手捧著土,一捧一捧的往那具屍體上蓋,商吾秋看著那些議論紛紛卻不敢上前的正道人士,他的臉上像是結了一層霜,他也沒有說話,隻是走到一邊的空地上, 他用盡全力像地上拍了一掌,強勁的掌力轟入泥土之中,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如同地底深處打了一個雷似的,地上的泥土竟然被轟飛了一層,他正要再次出掌,身邊卻有一人比他先出掌,正是丐幫的何必強,兩人沒有交流,互相又是接連幾掌,或是生拍或是橫掃,掌力打在地上的聲音像是一把沉重的鼓錘,敲在人們的心上。


    兩人都是內力深厚的掌法高手,沒用多少功夫便憑借掌力在地上打出一個坑來,不過內力再深厚,在挖坑上麵手掌也不如鏟子,所以這坑並不深而且十分雜亂,但埋進一個人也足夠了。


    商吾秋抱起那人的屍體,將他放進那草率的不像話的“墳墓” 之中,他又用泥土蓋在他的身上。商吾秋素來是喜幹淨的,那時在玉王府中偽裝成老管家,也依舊每日一澡,他的衣服更不可讓人弄髒,若是有誰不留神在他身上滴了一滴茶水,他都會當場翻臉,可現在他懷中抱了死人,身上難免沾到又臭又濃的爛汁,他卻一點也不在意。


    雲滇多雨泥土大多鬆軟,他的墓坑又淺,這樣簡陋的墳墓隻需一場雨就會被輕易衝開,江遷月也說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將他安葬,隻是覺得他將他埋起來,就像是將武林的羞處遮上了,雖然這羞處根植於人心之中,即便後世千百年也依然會存在,但是此刻他眼中不見,心裏便也好受一些。


    每個江湖中人都無數次想過自己會如何死去,但他也許從來不會想到,他的屍體就會在離他的朋友們十幾尺的地方被兩個幾乎不認識的少年掩埋。


    黃洛洛撿了三塊石頭疊在墳前,如同貢品一般,江遷月將她攬進懷裏,輕聲安慰著她,這次她不吵不鬧,隻是悶悶地問了一句:“我們為什麽要管他們?”


    江遷月沒有看他們身後那些人,同樣低聲說道:“有些事很難做,可能會遭受很多委屈和不公,但我們知道它是對的,就總要去做。”


    黃洛洛沒有說話,隻是把頭埋進江遷月的衣服中,真武七截似乎是商量了一下,他們過來為盤坐在墳前,口中誦讀聽不懂的經文,少林的幾位僧人也坐在了他們身後,誦念了一段《地藏王菩薩本願經》。


    商吾秋根本懶得看他們,他們誦經結束之後,黃洛洛也從江遷月懷中離開了,她衝江遷月笑了一下,繞過江遷月對眾人說道:“馬上就下雨了,天時有變陣法也生變,我們快些走,不要誤了時辰。”


    眾人雖然嘴上說黃洛洛,但這迴顯然比剛才老實了許多,他們終於意識到這森林是真的會吃人的,而黃洛洛是唯一一個可以避免他們被吃掉的人,黃洛洛在前麵蹦蹦跳跳的走著,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樣,但是江遷月知道他的胸口濕了一塊,這妮子不是不委屈,她隻是為了江遷月把委屈生生吞了下去,這讓江遷月覺得比他自己受了委屈還難受,他覺得自己好像什麽地方做錯了,但又說不出來哪裏錯了,他走到黃洛洛身邊,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給他看,但卻沒跟他說話。


    他們剛離開那裏,雨滴就落了下來,就在人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雨滴就變成了瓢潑大雨,這樣的大雨中人們也沒有心情再議論,就算有也被淹沒在雨聲之中,人們在暴雨之中無聲的趕路,像是傀儡一般跟在黃洛洛身後,隻有閃電劃破天際的時候,才會照出每個人臉上的嚴肅。


    他們雖然不懂玄之又玄的奇門遁甲,但是他們大多數都是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他們深深知道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偷襲不過了。


    一柄柳葉飛刀穿過雨滴向密林深處打去,眾人隨之看去,果然看見一人捂著喉嚨躺下,那人隻有五尺來高,赤裸著上身腰間還掛著幾個皮簍。


    “蠻人!” 江遷月高聲叫道:“速戰速決,不要給他們使蠻術的機會!”


    江遷月說話的時候,人群中又有幾發暗器射出,正是四川唐門的手法,這些暗器幾乎每個必中一人,但是殺傷敵人還不是他們最重要的目的,他們為其餘人指出了敵人所在之地,劍神身邊的那十二位劍客,更是一言不發隨之竄入密林之中,一名蠻人正要掀開皮簍,便有一柄利劍穿破他的喉嚨,緊接著便不斷有人跟上。


    “留神地上陷阱,盡量不要沾地。”


    江遷月適時的又喊上一句,眾人又都用輕功高來高往,蠻人的陷阱大多數都是用來狩獵野獸,如果碰上普通人,在這深山之中他們甚至不需用蠻術,僅憑對地形的熟悉就足以置人於死地,更是從來沒見過武林中人,所以他們根本想不到世上還有“輕功” 這種東西,陷阱自然也不會往樹上布置。


    正麵搏殺正是江湖中人的強項,蠻族人除了詭異的蠻術以外,雖然也會些狩獵的技巧,但這在這些高手眼中甚至都算不上莊稼把式,他們隻需力求不讓這些蠻人用出蠻術,將他們屠殺幹淨易如反掌,故而若有人將手伸向皮簍,勢必會遭到大家的圍殺,往往一柄劍穿過他胸膛的時候,他身上還有多幾把各式暗器。


    “武當玄門十三劍與崆峒派平沙落雁齊攻。”


    “降龍十八掌主攻,少林伏魔棍清側。”


    “飛蝗千手有勞補五虎斷門刀之缺。”


    “……”


    江遷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條條命令不斷從他口中送出,凡是聽了他的話的人,都覺得壓力輕了不止一半,原本各自為戰的眾人在江遷月的指揮下,順便變成了互相彌補缺處的小隊,主攻的人隻需全力攻擊不需考慮防守,而那些看似打下手的人,也隻是按著自己節奏攻擊便可彌補對方的漏洞,並不如何影響自己的攻勢。


    江遷月熟知各門各派的武功,這時更是不錯過任何一點信息,他在腦中不斷模擬著不同門派武功組合的效果,同時在最短時間內給出答案,他仿佛忘了剛才他們的冷漠,他隻是想著自己多提出一條有效的建議,也許就能避免一個人的死亡,而那些正在殺敵的人,他們中很多人終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門派的武功竟然可以和其他門派配合出這種效果。


    劍神等武林前輩看見江遷月的表現也不禁暗暗點頭,他們從未看到過江平遭遇類似的狀況,所以他們也無法判斷江平能否像江遷月這樣在瞬息之間做出冷靜正確的選擇,他們相信如今的江平或許可以做到,可是若倒退二十幾年,他像江遷月這麽大的時候呢?那顯然是不能的,他那時正是意氣風發的四處挑戰別人呢,根本不會想到自己會依靠這些手段謀生度日。


    那等江遷月到江平那樣歲數的時候呢?他會不會變得比江平更厲害、更可怕?


    白輕塵嘴上沒說,但心裏想恐怕是會的,畢竟江平天資再高他也不像江遷月這樣,從小便有人將這些東西灌進他腦子裏,所以江遷月比江平的起點高了太多,更何況江遷月雖然不會輕功以外的武功,但至少他有一雙好手,如果他不死而且堅持下去的話,如白輕塵今日所見,他的成就肯定會超過江平。


    隻是盞茶功夫,那些人便都從密林之中迴來,大多數人兵器上都帶著血,但卻無一人身亡,林中流出的鮮血之多,大雨一時都衝刷不淨,但眾人臉上大多帶著笑容,仿佛一場廝殺讓他們心中的陰霾也散去不少,雲滇的大雨來得快去的更快,這會功夫便有一道陽光刺破了烏雲,正照在江遷月濕漉漉的臉上。


    劍神拍了拍江遷月的肩膀。


    “後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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