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雲朝慶豐元年。


    夜極深,皇城外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皇帝所居住的寢殿太極宮內卻燃滿了燭火,遠遠望去宛若死海裏的一葉孤舟,明知毫無希望,卻掙紮著不肯熄滅。


    今夜是皇帝隆登大寶的喜慶日子,皇城上下一片歡騰,皇帝卻下令一切從簡,隻簡單封賞了一些大臣,給後妃們定了位份,而後便迴了太極宮批折子。


    其實哪裏來的這麽多折子可批?


    新帝登基,這是何等喜慶的大事?任何事情也得放一下。


    人們心知肚明一件事情,今日是皇帝元妻蕭氏的忌日,他選在這天舉行登基大典,這心思自然不言而喻,隻是他從來不提,也從來沒人敢問。


    對於皇帝這位元妻,宮人們心中一直存著一絲不解,聽皇帝從太子府帶來的老人們說,先皇後在世的時候與皇帝相處的並不好。


    那時候皇帝還是太子,年少氣盛,鋒芒畢露,先皇後卻也是炮仗脾氣,分寸不讓,兩人時時爭吵,鬧起來隔著幾道院門都聽的見,砸鍋摔碗也是尋常的事情。


    太子謝雲樓年少從軍,立下戰功赫赫,不過弱冠之年便成為三軍統帥,南征北戰,縱橫天下,是親手砍下前朝太子的腦袋祭旗,兇戾滔天的亂臣賊子,不世梟雄。


    他能從千軍萬馬中奪得如今的謝氏江山,殺過的人不計其數,外界對他的傳言隻有一個,脾氣不好。


    隻是這蕭氏與他吵,與他鬧,惹宮人們日日憂心,唯恐太子妃何時惹惱了太子被砍了腦袋,竟也表麵上風平浪靜的過了十餘年,縱使蕭氏十餘年未曾育有子嗣,太子也不曾寵幸過別的女子。


    當年在太子府裏伺候的老人都知道,太子其實十分愛重太子妃,得了賞賜或是各州上供的奇珍異寶,總是全都送到太子妃屋裏,一年四季衣裳首飾月月更換,甚至整個太子府裏的銀錢用度都準許她予取予求。


    然而不知道是為什麽,太子妃似乎總瞧不見太子的真心,便是太子將全天下的好東西都捧到她眼前,太子妃也總是視而不見。


    有人暗地裏說太子妃不識好歹,罵太子妃作,也有同情太子的丫鬟婢女主動示好,隻是沒過多久人們就發現這些人全都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太子府消失了,連一絲痕跡都不留。


    這些年朝廷政通人和,雲朝天下太平,謝雲樓也多年不征戰沙場了,然而這一刻人們再次深深的意識到,當年威名赫赫的活閻王,終究還是活閻王,即便被太子妃欺負成個包子,也不需要他們這些螻蟻般的人同情。


    說白了,賤得慌,自己甘願受的。


    蕭氏過世前的幾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以怕過了病氣為尤,總不許太子留宿,妾室一個個迎進門,一聲聲一句句勸的都是太子爺要為江山社稷考慮。


    太子初時還生氣,大發雷霆的將那些女孩們送迴去,漸漸的許是心涼了,索性太子妃屋裏也不常去了,但那些妾室們,該守空房還是守空房。


    隻是據當年太子的貼身護衛迴憶,有一年太子在宮宴上喝醉了,又吹了夜風著涼,迴了府裏又是嘔吐又是發熱,嘴裏還念念叨叨著太子妃的名字。


    他喚的是蕭氏的閨名蘇蘇,除開貼身內侍極少人知道。


    蕭氏聞訊趕來不辭辛勞的伺候了太子一夜,有人見她抱著太子哭了整個晚上,然而天一亮,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都不等太子醒過來人就走了。


    有人說太子和太子妃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結為夫妻,為的是要互相折磨互相傷害,府裏頭的人大都怨太子妃冷情,心疼太子一片深情錯付。


    然而這世事變幻無常,太子珍重了十幾年的人,到底還是沒了。


    原以為憑太子對太子妃的深情,一定會傷心欲絕,然而讓人們驚訝的是,太子出乎意料的平靜,平靜的仿佛一壇死水,隻默默給太子妃發了喪,漸漸的開始寵幸妾室。


    一個不賢又無子的女人,對於夫君沒有助益,對於家族沒有貢獻,偏偏又得太子專寵,竟使得太子十年前不曾寵幸別的侍妾,她這一死,真可謂的皆大歡喜。


    老皇帝再也不用擔心兒子後繼無人,妾室們也都有了盼頭,一切事情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就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樣,人們甚至在心頭感歎蕭氏怎麽不早點死?要是早點死就好了。


    打那之後,太子爺像是變了一個人,好似完全把蕭氏這個人忘了一般,從不祭祀蕭氏的生死忌日,新太子妃進府也不曾在蕭氏靈前立過繼室的規矩。


    人們都說新太子妃命比蕭氏好,是個有福氣的人,但隻有新太子妃心裏清楚,太子的心思從來都不曾放在她身上,直到多年後她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皇帝修造陵寢也不曾給她留一處位置。


    太極宮內,謝雲樓一襲黑色龍袍加身,眉眼間的兇戾之氣早已散去,俊美的幾近囂張的容顏也沒了當年的侵略性,歲月沉澱下來的氣質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沉穩了許多,如同一柄入了鞘的寶劍,將一身光華全都斂藏,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因為一絲執拗而活著,咬牙切齒的不肯放過自己也,也不願意放過她。


    他想不通,他不服。


    明明已經用盡全身力氣來愛一個人了,最終卻依舊是什麽都得不到。


    他氣她惱她,不許人們提她,不給她過忌日,卻在每年她離世的那天都躲起來喝悶酒。


    他曾說過若是白蘇蘇死了,就讓蕭家給她陪葬,然而當她真的走了之後他卻並沒有這麽做,他將蕭家上下都照顧的很好,她這麽在意的人,拚了性命也要守護的人,他怎麽能忍心傷害呢?


    也告訴自己白蘇蘇這個女人是塊捂不熱的冰石頭,人都死了,他也不應該再糾纏她為什麽不愛他這件事情。


    然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謝雲樓還是會一個人喝悶酒,他睡眠一直不好,隻有把自己灌醉才能睡著,睡著了就不願意醒來,夢裏有她。


    “陛下,三更天了。”


    有當值的太監靜悄悄的潛進殿內,小心翼翼的提醒著謝雲樓應該休息了。


    謝雲樓喝的有些多,腦子有些不清醒,胡亂的應了一聲:“啊……三更了。”


    太監答道:“是呢,陛下,皇後娘娘命人送來了醒酒湯,奴才給您端上來?”


    謝雲樓眼睛眨了眨:“皇後?”半晌才拍了拍腦門:“哦對!朕現在是皇帝了,嗬嗬嗬……”


    他直起身來,起身來到桌前掛著的畫像旁,愛憐的撫著畫像上人:“蘇蘇,以後你就是皇後了,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你開心嗎?”


    太監看著那畫像上人,心底暗暗一驚,這般驚世的美貌,隻應天上才有。


    他伺候謝雲樓多年,深知他每每夜深人靜時都要將這幅畫像拿出來對著說話,但從不知道這畫像上的女子是誰,然而如今聽來,這人竟是早逝的先太子妃?


    這太子妃仙逝已經多年,陛下從未在人前提及,也不曾有絲毫掛念的表現,沒想到竟是深情至此。


    誰知謝雲樓說完那句話,原本滿帶笑意的臉上卻倏然一變,眼底浮起一絲悲色:“不!你不會在乎的,你將朕的心意視若草芥,自然也不會稀罕著皇後之位,你生前喜歡的人就不是朕,死後更加不會惦念朕的一片癡心了!”


    太監聽的冷汗直冒,這是皇家秘辛,皇帝私事啊!他若聽了去,腦袋可是要搬家的,更何況這事要是被現在的皇後知道了,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陣仗來,連忙上去扶住謝雲樓:“陛下!您喝醉了,不如早些休息吧?這畫像奴才給您收起來可好?”


    謝雲樓卻一把推開了他,跑到畫像麵前用手護住:“放肆!皇後的畫像豈是你可以染指的?滾開!”


    太監被謝雲樓這態度嚇了一跳,這是真喝多了呀!


    謝雲樓行伍出身,勇冠三軍,喝酒和喝水沒什麽區別,這麽多年也未曾真的醉過幾次,俗話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如今這幅模樣,當真是少見的很。


    他不敢違拗謝雲樓的話,隻能低聲哄道:“是是是!奴才不敢妄動皇後娘娘的畫像,咱就這麽掛著,奴才伺候陛下更衣歇息如何?”


    “不行!”謝雲樓義正言辭的拒絕了他:“朕還要和皇後說話呢!今日是朕登基的大好日子,朕有好多話要和皇後說,這裏不用你伺候,出去出去出去!”


    太監見謝雲樓神誌不清,說話走路都不利索了,哪裏敢留他一個人,正急的團團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殿外忽然走進來一個人,正是繼後薑氏。


    太監,麵上一苦,快要哭了:“皇後娘娘……”


    薑氏臉上很不好看,望著謝雲樓的表情十分精彩,有怨,有不甘,也有心疼和隱忍。


    她撇了撇手,示意太監退下,歎了口氣走到謝雲樓身旁扶起他道了聲:“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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