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女孩很快被抓到,她揮舞著剪刀大聲地哭叫著,腿腳不停地踹著人。


    按理說,事情到了這裏應該結束了,畢竟不論是書寓的小姐還是客人們,都是見慣了場麵的,各自迴房間吃吃酒席,也不過就是一時的談資。


    可就在所有人都鬆懈的時候,那女孩子居然生生從“小龜”手裏跑了,最要命的是,她手中的剪刀還沒被奪走。


    從她的位置再往前跑,就是廖婉玗他們正站著的樓梯口。


    黃董事是熟客,有相好的小姐,“小龜”們自然都認得他,眼見著女孩子就要跑到黃董事身邊,混亂中也不知道是誰,一腳踹在了女孩子腰上,她本就是小腳,那裏可能站得穩,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去。


    廖婉玗站在黃董事身側,是探著頭看的,下一秒鍾她就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隻聽見“噗嗤”一聲,剪子尖穿過她的薄衣裳,紮進了她的肉裏。


    疼嗎?


    當時是不疼的,但廖婉玗這會躺在醫院裏,卻覺得傷口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疼。


    黃董事和張鼎雲站在病房門口,講什麽她也聽不清,黃董事的夫人坐在病床旁陪著笑臉,“沒想到廖妹妹膽識過人,可真不似尋常女子,居然還救了我們老黃一命。”


    廖婉玗張張嘴,她想說分明是黃董事自己拉了她一下,叫她做了個墊背的。但反正如今傷口也不能還給黃董事,再連個人情都不賺,那可是在太虧了。


    “都是小事情,我也是……嘶”


    她一動胳膊就牽連到肩上的上,嚇的黃夫人“哎呦哎呦”直叫,轉身就往門口跑,“大夫,大夫,快來個人看看啊,怎麽又疼了?”


    工部局在租界裏,相當於市政委員會一般的存在,黃董事作為唯一的華人董事,帶著人來看病,早早就傳到院長耳朵裏,故而廖婉玗的病房有一絲絲的風吹草動,外頭的醫生和護士們一聽見黃太太的叫聲,一下就跑來兩個醫生,三個小護士。


    “黃太太,病人現在什麽情況?”


    黃太太有點急,比比劃劃地說著疼,那醫生走到病床邊看了一眼,口罩下的臉表情不明,“剛才治療的時候用過一些麻醉劑,現在藥效退了,傷口有些疼是正常現象。”


    廖婉玗也是第一次看西洋醫生,見他們白帽白衣連夜遮擋的嚴嚴實實,還挺好奇。


    “怎麽了?”這迴問話的是跟黃董事談完話進屋的張鼎雲。


    廖婉玗看見他宛如救星,對他擠眉弄眼,張鼎雲看明白後笑了一下,好說歹說才把黃夫人哄迴家。


    他們本來是要求著黃董事辦事情,如今那黃董事對於自己居然隨手拉了廖婉玗一個小姑娘擋災心存愧疚,應承幫著解決錢莊的事情,簡直是痛快的不得了。


    張鼎雲本來跟黃董事交情就不深,隻是個麵子上過得去的關係。黃董事拿錢辦事,沒有事情的時候兩個人幾乎沒什麽私交。


    現在出了這件事情,他對黃董事更加沒有好感,這會人都走了,病房裏隻剩他們兩個,張鼎雲才沉下一張臉來。


    “他大概以為抓了個書寓小姐,沒成想我為看熱鬧換了地方站。”


    她雖然小時候被白秀珍和幾個姐姐苛待,但並不是就覺得所有人都心機深沉。那個拿著剪刀的丫頭也不過是個突發狀況,揮舞著剪子被人踹倒的時候,並也不是存心要傷害黃董事。


    自然,那黃董事下意識的動作,她也能夠理解。


    “是不是挺害怕的?”


    廖婉玗聽了張鼎雲的話,輕笑了一下,“沒怕。”


    張鼎雲當然是不信的,他覺得廖婉玗一個小丫頭,沒見過什麽大風大浪,遇見這樣的意外,怎麽可能不害怕,“又沒外人,你跟師兄還要逞能?”


    估計著他不信,廖婉玗動了動腿,緩慢地換了個姿勢,“我可不是嬌小姐,師兄若是知道我經曆過什麽,就應該明白,這點事情,實在是沒什麽可怕的。”


    或許是人在病種就會脆弱些,又或許是跟張鼎雲的關係足夠好,反正,廖婉玗這會還挺像說說那件事情的。


    於是,就在張鼎雲疑惑地目光下,她緩緩開口。


    這是她第一次,同一個沒有與她共同經曆過的旁人,仔仔細細地提到海難那一日的事情。


    她描述人們跌落時驚慌無助的神情,描述被海水吞沒的巨輪仿佛一葉單薄蘆葦;描述為了一個救生衣,人們袒露出最原始的求生欲望;描述荒島上看不到盡頭的絕望生活。


    張鼎雲覺得震驚,他以為她是被保護周全的嬌小姐,未曾經曆過什麽坎坷,廖婉玗想到自己在白秀珍和姐姐們那裏吃過的虧,心裏頭覺得好笑。


    就算她沒有經曆過那場駭人的海難,也絕不是嬌生慣養不諳世事的女孩子。


    “師兄。我現在覺得,人生在世,遇見什麽都不奇怪。人在麵對危險的時候,不論做出什麽,都一定是最本能的反應。”


    她舔了舔嘴唇,“那些人為了活下去,寧肯殺死別人也要搶到救生衣,因為在他們看來,那不是一件衣裳,而是生的希望。想要活下去有錯嗎?想活下去的心是沒有錯的,錯的隻是為了活下去用的手段。”


    張鼎雲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口中,聽到這樣深刻的話,但他還是覺得不能理解,“所以,不論別人怎麽樣傷害你你都能夠原諒嗎?”


    她用沒有受傷的胳膊撐著身子要坐起來,張鼎雲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並將枕頭立在床頭,好叫她能舒服地靠著。


    “當然不是,你以為我是什麽?割肉飼鷹,舍身喂虎?”她慢慢地喝了兩口張鼎雲遞過來的溫水,“總還是有分別的。譬如這次的事情,一來黃董事並特故意針對我,二來是我有求與他,眼下發生這樣的意外,叫他欠我的人情,總比我欠他人情好許多。”


    張鼎雲哭笑不得,“都那個時候了,你還有閑心思想這麽多?”


    廖婉玗想起自己被剪刀刺中時腦海裏閃過的零碎畫麵,嘴角微微翹了翹,她那時候想到的可不止這些。


    她那時候,甚至擔憂了一下,如果自己死了,謝澹如的槍械要怎麽辦。這事情她現在想來也覺得好笑,她不在了,自然還會有黃婉玗、張婉玗,沒有就不能辦事的道理。


    但這話她可不敢說,不然,張鼎雲對謝澹如的意見就更大了。


    “我聽大夫說都不用住院,想來根本不嚴重。沒什麽好計較的。”說到這裏,她想起那個女孩子,“那天那個丫頭後來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那種地方不聽話還不就是餓上幾頓,再打上幾頓,最後都是要學乖的。”


    廖婉玗微微蹙了眉頭,“我能見見她嗎?”


    張鼎雲原本坐在床邊上,這會往後挪了一下四腳板凳,“你要給她求情啊?那種……那種姑娘……”


    廖婉玗沒反駁,“我這傷也不重,就是想跟她說幾句話,你能不能問問那邊,現在好見見她不?”


    張鼎雲現在是發現了,自己這個師妹主意太多,無奈地站起身來,“那你等會,唔去個電話問問。”


    張鼎雲這一去走了十來分鍾,再迴來的時候手裏提著一隻保溫飯盒,飯盒外頭套了一個藍底碎花夾棉保溫套,和他的洋裝一對比,分外滑稽。


    “哪裏來的?”


    張鼎雲將飯盒擱在病床頭邊的白色木櫃子上,“搶的,我看隔壁一個病房的人再喝湯,聞著味道不錯,我就搶過來了。”


    “亂講,這針腳一看就是麥管家的。”廖婉玗扭著身子,對著飯盒方向吸了兩下鼻子,“我聞到味了。”


    張鼎雲解開襯衫袖口的扣子,挽到露出大半個小臂,伸手解開花布保溫袋子的口,將鋁製的保溫飯盒拿出來。


    “柳含煙說,她等會帶著人過來賠罪,不敢勞煩廖大小姐拖著病體親自跑一趟。”他一邊說一邊往麥管家帶來的瓷碗裏盛湯,“少喝一點,馬上還有餐飯。”


    廖婉玗接過瓷碗,吹了吹湯麵,“可別為了我折騰,別叫師傅知道。”


    張鼎雲翻了個白眼,“你受傷我敢不說?那迴頭師傅知道不得扒了我的皮?”


    兩個人鬥了會嘴,麥管家提著一個三層食盒走進來,廖婉玗傷的是左肩,並不耽誤用筷子,倒也吃的很順利。


    等到她快吃完,柳含煙也帶著人和禮物,匆匆慢慢地趕到了。


    她一貫的妝容精致,大約是因為到醫院探望病人,穿了一套素色襖裙,一進門就開始抹眼淚。


    “廖大姑娘,妾來給您賠罪了。”


    廖婉玗倒是沒注意她,目光都在她身後的女孩子身上。


    小姑娘近距離老老實實地站在這裏,廖婉玗才發現她真高。於是忍不住懷疑,她那小腳,是怎麽撐住這樣高的身子的。


    “我能單獨跟她說兩句嗎?”


    柳含煙一怔,隨即笑盈盈地連連點頭,“行行行,當然行。”之後她轉身往外走,視線對上那個丫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讓她講話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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