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樂隊一首舞曲終了,供白俄人表演舞蹈的小舞台走上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他帶著高禮帽,一身燕尾服顯得很滑稽。


    這人麵相喜慶,沒拿話筒的手高舉著對一樓客人們揮了揮,一開口,語調輕快。


    打趣的俏皮話從麥克風裏傳出來,一樓的客人們時不時被他逗笑,二樓的廖婉玗卻充耳不聞。


    她,隻是默不作聲。


    若謝澹如今日開口,是購買其他物資,她一定會爽快答應。畢竟,普通物資如糧食、西藥等等之物,就算被別人知道,也不會連累到師父和師兄。


    但,槍械、大炮這樣的東西一旦被南方政|府那邊知道了,想來是必定不能善終的。


    運輸方麵的事情一向是師兄替師父打理,事發後就算她咬定他們不知道,人家也不會相信。


    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這關係到師父和師兄,也關係到師門所有產業的上萬個工人。


    她一時根本無從選擇。


    謝澹如也明白她的難處,話雖然說了,卻並不逼迫她,這晚兩人從二樓走下去,神色如常有說有笑,看起來反倒是比早前更顯熟絡,直叫那幾個想攀高枝的女人摸不著頭腦。


    心裏頭裝著謝澹如說的事情,廖婉玗要改組調查部的行動確實絲毫不慢,她用了一整日的時間,將改組後三組的日常工作準則詳詳細細列出來,最後還找了固定合作的律師擬了一份保密協議。


    至於調查部的人員,她並不對外公開招工,而是從大通滬現有員工之中篩選而來。


    調查部的所有人,都必須是值得信任,並且,做事及靈活又穩重的人。


    而大通滬銀行調查部成立後,第一個調查的便是東北如今的經濟狀況。


    一個城市的物價,足以真實反映出當地人的日常生活情況。


    “我以為你要對上海下手,沒想到調查部的第一個目標居然是東北。”張鼎雲現在愈來愈覺得這個師妹叫他琢磨不透。


    距離在阿根廷俱樂部招待謝澹如那一晚,已經過去了四天,廖婉玗看著張鼎雲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探探他的口風。


    “東北物資豐富,是我國一塊寶地,早前的戰爭對他們一定有很大影響,我調查,也是想看看是否有機會。”


    “你這野心可比我還大。你知道的,你師兄我,最怕的就是跟軍政之人打交道,眼下東北的局勢,可不適合我。”


    廖婉玗做不知情的樣子,疑惑地看著他,“如今東北不是很穩定?”她順手拿起一張寫滿字的紙來,念了幾種商品的價格,“我瞧著這些價格比咱們還便宜。”


    張鼎雲一聳肩,是真的完全不關心東北情勢的樣子。


    “師兄……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日這天下亂了,你是要想之前說的那樣,去香港,然後去英國嗎?”


    張鼎雲伸手揉了一下她的頭,“我怎麽覺得你這兩天多愁善感的,是不是太累了?”


    廖婉玗第一次伸手揮開了他,“你先迴答我的問題。”


    “不隻是我自己,我希望你和師父也能跟我一走。反正小跚也沒再國內,我們去找他不好嗎?”


    不得不承認,這話叫她很難反駁。


    “你沒有想過嗎?如果我們這樣的人都走了,興許這個國家就完了。”


    張鼎雲申請古怪地盯著她看,“我們這樣的人是什麽人?有點小錢?傻姑娘,一旦打起來,我們這些錢算什麽錢?知道我為什麽寧肯跟家中斷絕關係也絕不走仕途嗎?”


    廖婉玗搖搖頭。


    “做買賣,輸贏都不怕,贏了自然好,輸了也不過就是迴到一窮二白,再從頭開始。但……站錯了隊伍,可能是要掉腦袋的。”


    廖婉玗在腦海中迴憶了一下,實在不記得張家有什麽人是被前朝皇帝砍過頭的,也就不大明白張鼎雲這話究竟是如何得來。


    在她的印象之中,張家的仕途之路,一直是順風順水。


    “你怎麽忽然問起這些來?”


    廖婉玗故作輕鬆地搖搖頭,指了指辦公桌上的文件,“這不是在調查東北嗎,想起來隨便說說的。”


    張鼎雲遲疑地點點頭,又囑咐道,“行,反正咱們和師父隻要平平安安地就好。說到底,錢財不過身外物,沒了再賺。”


    廖婉玗被他的嚴肅逗笑,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師傅講話都沒有這樣老氣。”


    兩人從辦公室裏出來,正好是午休時間,一同去了附近一下不錯的番菜館用了個午飯,廖婉玗繼續迴大通滬,張鼎雲則是到藏嬌的小公館去打牌。


    站在店門口瞧著張鼎雲的車子開遠,廖婉玗笑著的臉才垮下來。


    他是全然不想要和半點軍政沾上關係的,她……究竟要不要幫謝澹如?


    如果幫了謝澹如,最順利的可能就是瞞住張鼎雲,但那是她師兄,這一年多來對她關照有加,欺騙他,她於心不安。


    可若是不幫助謝澹如,在他離開前都避而不見,他說過的話,又始終叫她不能不在意。


    人人都有貪婪之心,計算日本人知足的將活動範圍控製在東北,難道就應該被允許嗎?


    那些被抓去做實驗的東北人民,那些在停戰協議簽署之前死在兩軍對陣之中的軍人們,他們真咽的下這口氣嗎?


    我們的遼闊幅員,不是為了在一個一個的條約之中,拱手相送的。


    廖婉玗覺得,自己遇到了有生以來最難以抉擇的事情。


    而她,甚至沒有一個能夠說說話的人。


    猶豫半晌,她拿起辦公桌上的外線電話,撥通了謝澹如留個她的一個號碼,約他晚上阿根廷俱樂部見。


    這一晚,她故意遲到了。


    謝澹如被安排在二樓的小舞池,今日整個二樓,就連習舞池都沒有開放。


    他撥弄著桌上的酒杯,雖然距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多鍾頭,但他似乎並不著急。


    而就在此時,阿根廷俱樂部外的一輛黃包車上,廖婉玗還在猶豫。


    又過了十來分鍾,她輕輕地吐出一口長氣,從黃包車上走下來,遞給車夫五塊錢,在車夫的連聲道謝中,頭也不迴地走進了俱樂部。


    她甫一進門,謝澹如便發現了她。


    廖婉玗仿佛是感受到他目光一般,一抬頭,正好對上了他的視線。


    不疾不徐,她並不為自己的遲到多做解釋,反而是講起別的話題來,“我記得原來跟在你身邊的是馮誌清吧?怎麽這次沒跟你來?”


    謝澹如抬手遣走站在身旁的四個保衛團士兵,給自己的洋酒杯裏添了兩塊冰塊,仰頭將杯中酒飲盡,才緩緩開口。


    “馬被日本人暗殺後,直隸亂過一陣子,他自己的兒子手握大部分兵權,也有一群老家夥們支持。後來南方政|府想要扶持我的風聲吹到了直隸,我變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他苦笑了一下,“小馮是替我當了一槍。”


    廖婉玗腦海中清晰地會溢出馮誌清的模樣,她張了張嘴,想安慰幾句,最終沒想出更合適的話來,“節哀。”


    “我從來都知道他是馬的人,我的許多動向,都是他匯報給馬的。但沒有任何錯處不是嗎?作為軍人,他也不過是完成上級的命令。”


    “你那時候怪他嗎?”畢竟,馬甫華是曾今安排過謝澹如去送死的人。


    “怪誰?馬還是馮?”他搖搖頭,又給自己倒了大半杯的洋酒,“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立場,因為不同的立場做了不同的事情罷了。我特別小的時候,我爹就跟我說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不可能要求每一個人,都能夠按照我的想法和標準來生活。”


    聽到“和而不同”四個字,廖婉玗仿佛一瞬間就想明白了。


    是,她跟師兄在一些事情上確實有不同看法,但這並不意味著她需要去遷就師兄,或者是要師兄來遷就她。


    他們之間,畢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她想做的事情確實有一定風險,隻得她承擔風險的說是謝澹如這個人也好,說是家國大義也罷,總之,她是想要幫助謝澹如的。


    “你上次說的事情,我還有話想要問你。”


    謝澹如抬手將杯中酒再次飲盡,眼神依舊清明,“隻要你問。”我一定都會說。


    “你想要多少?”廖婉玗不想動用張鼎雲負責的船隻來運輸,那麽,謝澹如所需物品的數量,就會變得非常關鍵。


    “我準備了五百萬,如果可以,我希望都能花掉。槍械,炮彈,若是能有飛機,我不介意再拿出更多的錢來。”


    根據調查部的消息,日本國產的38式步槍,一隻需要二十五塊錢。五百萬,如果全部購買槍械,可以購買二十萬支,顯然,直軍並沒有那麽多人。


    就算人手一把新槍,也隻需要二百萬。若日產弄不到這麽多,需要花高價購買國產的仿日本38式步槍,那也不過是五十元一隻。


    剩下的錢購買大炮和炮彈,最後終將是一大批物資。


    “這不可能,這麽多東西都經由我一個人購入,實在太顯眼了。就算零零散散買入,到了運輸環節,又將是一個大問題。”


    廖婉玗毫不猶豫地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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