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婉玗繞過半張桌子,走到盧妹的身邊,她的手附在椅背上,狀似無意地一下一下叩擊著木椅背。


    “其實,這件事情跟王大年本來沒什麽關係。比起他所說的看到了於壯的秘密,不如說,是看到了你的秘密。”


    她拿起桌上擺著的一個相框,將照片遞到盧妹麵前,“你還記得吧,我從上海迴來的時候,為了慶祝,請了相館師父來廠裏,給大家每個人都拍了一張照片,最後……”她晃了晃手裏的相框,“還拍了這張合影。”


    “我今天早些時候根據於壯的形容,去王大年上車的附近問了一下,你猜怎麽了?周圍的店鋪並沒有人認出王大年來,相反,有人認出你了。並且很篤定的告訴我說,你現實跟車上的人講了幾句話,之後就上車了。”


    廖婉玗將相片又擺迴桌上,“我不知道你和王大年具體是什麽情況,他看到你是不是意外,但我想,於壯看到王大年一定是個意外。於壯上工的時候開玩笑似得問過王大年,之後,可能是王大年心虛,當然,也有可能是跟你商量過之後覺得誣陷於壯。”


    “我昨天在醫院的時候,王大年剛醒就一定要跟我說話,他大概是想直接說於壯的名字,但是,他沒想到,一番折騰,他的體力並不能支撐他做這件事,話還沒說完,他就疲憊的睡著了。”


    廖婉玗一隻手壓住了盧妹的一個肩膀,“我應該叫你盧妹嗎?或者,這是個假名字?對方是誰?鬆茂還是萬德?你是被收買的,還是本來就是他們的人?”


    盧妹聽完這話微微側頭,仍舊是很無辜的樣子,“廖經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您在說什麽。我發誓,我沒有,我是真的不知道配方啊!”


    “盧妹,不論你叫什麽,我仍舊這樣稱唿你。”廖婉玗站在她的身後,輕輕地歎了口氣,“知道我為什麽還沒有將你交給林先生嗎?並不是因為沒有證據,而是,一旦把你交給林先生,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迴家了。”


    盧妹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顯然,她是知道林克己背景的,“我沒有……我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我就是到了林先生哪裏,也是不會承認的。”


    忽然被敲響的門,顯然嚇到了盧妹,廖婉玗叫了聲“進”,周萍萍就推門而入了。


    “迴來了。”


    周萍萍對著廖婉玗點點頭,順手將辦公室的門關好,樓下的工人們還在照常幹活,沒有人知道樓上的事情。


    “地址是真的,但人是假的。”


    盧妹迴過頭看了一眼周萍萍,又迅速轉過去了。


    廖婉玗點點頭,“往家裏去個電話,就說,請先生派人來一趟,廠子裏麵除了叛徒,請他親自定奪。”


    周萍萍走到電話旁邊,剛拿起話筒,就被盧妹撲住了。盧妹速度之快,就連站在她身邊的廖婉玗都沒反應過來。


    周萍萍被她一撲,撞到了後麵的木頭櫃子,疼的叫了一聲。


    “別打,別打……廖經理,我求求您,不要告訴林先生。我雖然名字和地址是假的,但是,但是其他情況都是真的……”她雙手合十,不停地對著廖婉玗拜,說道後麵更是直接跪倒了地上,也不知是悔過還是聽見林克己嚇得。


    “我有孩子……我……”她忽然哭了起來。


    周萍萍揉著自己撞得生疼的肩膀,看她哭的淒淒慘慘,忽然連句責罵她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想聽實話。”廖婉玗坐到了盧妹原本坐著的位置,就任由她坐在地板上哭。


    ###


    謝澹如麵前的桌上,放著三封電報,兩封是馬甫華的,一封是劉大總統的。


    從“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到“軍人,應盡服從之職,否則,何以馭下?”馬甫華的態度在兩日之內做了如此大的轉變,謝澹如想也明白他是收到了來自劉大總統一方的壓力。


    反觀大總統自己發給他的電報,講起話來倒是很含蓄些,先是褒揚一番,繼而又暗示他不要與日本人為難。


    看著洋洋灑灑幾百字,謝澹如輕哼了一聲,也不知道這是哪位秘書代筆的。


    馮誌清站在開著門的辦公室門口,輕輕敲了兩下門,之後喊了一聲“報告”,謝澹如也不抬頭,手一勾,示意他進來。


    “這是家裏麵送過來的帖子。”馮誌清將帖子放在桌上,“甄顧這時會設宴,想來跟她那位東洋小妾是脫不開關係的。”


    謝澹如餘光看了一眼帖子的封皮,“我聽說林克己給日本人麵子,沒有再為難甄顧,他最近倒是賺的盆滿缽滿。”


    馮誌清沒說話,隻是動手將桌麵上的幾份電報都收拾起來。他摸不清謝澹如此時此刻的想法,不多話就是最好的選擇。


    馬甫華和劉大總統很明顯不想同日本人過不去,但他們一個在保定,一個在江寧,誰也不能真的控製住謝澹如的行為。


    “暫時不用理會,你先下去吧。”


    馮誌清點點頭,出門之後,習慣新地將辦公室門關好,最後一眼從門縫往裏看的時候,見謝澹如扭開了鋼筆筆帽。


    謝澹如其實自己也還在矛盾,他很清楚,馬甫華和劉大總統的意思,也明白軍人的責任與義務包含著服從命令。


    但,比起服從命令,他始終認為,保國安民才是作為一個軍人最最重要的使命。


    他看了一眼桌上空白的信紙,抬手寫下了“吾師尊鑒”四個字,他這封信,是要寫給李章林的。


    李章林是謝澹如讀水師學堂時的船課先生,隻教了他們一年有餘,後來因為升遷做了驅逐艦管帶也就是艦長,此後在沒有參與過教學事宜。


    謝澹如那一屆學生,是他帶過的唯一一屆,加之又是同鄉,兩人至今仍舊保持著信件往來。


    初被認命做鷺州鎮守使的時候,謝澹如第一個通知的,便是這位。如今他有了猶豫不決的事情,想到的,也仍舊還是這位。


    謝澹如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寫在信中,末了規規整整地疊好,塞進了一個信封裏,寫了幾個字之後,又加套了一個,收信人,是他的母親,薑知荷。


    說到底,他仍舊還是不信任他身邊的任何人。這也是,他不給李章林發電報,而選擇不怎麽便利的寫信的原因,畢竟,所有的電報都會被留檔,很難說,會不會有人通知馬甫華。


    信是小芝親自來取走的,她走後謝澹如換了一身便裝,帶著也換了便裝的馮誌清,去赴中央銀行鷺州分行襄理,沈旭東的飯局。


    今日的飯局,並不是沈旭東約他,而是,他約的沈旭東。


    他在中央銀行有筆款子,但那筆款子雖然在他名下,確是謝潤生存的,不是不能取出來,隻是,對取款這件事情上,有一些別的限製。


    謝澹如需要在不驚動親爹的情況下,把這筆款子提出來,所以,才想請沈旭東幫幫忙。


    做銀行的,守信是一件頂重要的事情,沈旭東聽完謝澹如的話,連連搖頭,“謝少爺,你這不是為難我嗎?這事情要是被人知道了,別說丟這份工作,就是其他的工作,我也不要想找了。”


    他四十多歲的人,對著謝澹如拱手拜了拜,“您別為難我,好歹給我一家老小留條活路。”


    謝澹如碰了壁,卻也在意料之中,飯局的後半程,他再未提及此事,隻是同沈旭東聊了聊鷺州如今的經濟狀況。


    他們做銀行的,對這種事情最敏感了,存進來的款子或是放出去的款子,筆筆都能反映出各家商行最真實的經營狀況。


    雖然沈旭東細的不能說,但透露個三四分,也足夠叫謝澹如做到心中有數了。


    用罷中飯,謝澹如站在飯店門口送走了沈旭東,轉身又迴了二樓的小包廂,臨關上門那一刻,忽然瞧見斜對麵門裏走出一個人來,正是微微蹙著眉,雙頰微微泛著酡紅的廖婉玗。


    她今日上午忙著處理盧妹,一時間忘了前日約好的飯局子,周萍萍提醒後慌慌張張趕過來,少不得要被罰上兩杯,這會她尋了個借口出來透氣,一抬頭,就對上了謝澹如的目光。


    廖婉玗沒理他,權當沒看見,自顧自地走到飯店二樓對著園子的露台上麵,吹風醒酒。


    “都學會喝酒了?”


    廖婉玗聽聲也知道是誰,“早就會了。”


    她的生母尤小妹常在房間裏飲酒,她的睡眠很差,喝些酒能睡得安穩些。廖婉玗十二三歲的時候嚐過,覺得不難喝,偶爾尤小妹喝,她也就跟著喝上一兩口。


    謝澹如不知道,還以為她是做了買賣之後才學會的。


    “何必出來遭這份罪,找個人家嫁了多好。”


    他說這話倒不是看不起她,隻是單純的覺得女人找個好人家結婚的話,日子會輕鬆許多,就像他阿媽似得。


    但這話,聽在廖婉玗耳朵裏,就不是那麽迴事了,她鄙棄地輕笑了一聲,“這一刻鍾之內,我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話了。你們是不是都覺得,女性談獨立和平等,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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