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廳門外分別立著兩個著洋人製服的中國侍應生,雖然甄顧同廖婉玗之前的氣氛有些不對,但他們一路眼觀鼻,仿佛看不見似得,都選擇了沉默。


    見甄顧也不說話,隻是直直地看著她,廖婉玗抱著手臂,哆哆嗦嗦地問,“表哥,你怎麽了?”


    也許是室外的低溫讓甄顧冷靜下來,他扶了下額頭,輕輕歎了一口氣,“沒什麽,進去吧。”


    甄顧的異常行為在廖婉玗心裏打了個未解結,這導致直到離開江寧,迴到鷺州,她都一直小心謹慎地觀察著甄顧,生怕自己做錯什麽,再莫名惹他不快。


    鷺州的天氣比江寧暖了快十度,一下火車,廖婉玗就忍不住鬆了口氣,仿佛在故土上,才能舒展開來一般。


    她能感覺到之後兩日甄顧對她的疏遠,於是下了火車便找尋個借口獨自離開,甄顧倒也並沒有要送她的意思。


    人力車夫載著廖婉玗走上迴家的路,她在車上迴憶著自己在江寧的所見所聞,內心忽然生出一種不平衡感來。


    這種不平衡,在江寧的時候並不明顯,那時候,她整日所見所聞都是新奇的,並沒有很多時間用來迴味思考,如今腳踏實地的迴了鷺州,她的心思和腦瓜才有空餘轉動起來。


    看著街道兩麵不斷後退的街景,廖婉玗思考了一個問題。


    如果,她是想如果……阿爸和阿媽都還好好的活著,他們姐弟沒有被趕出來,衣食富足的她,究竟有沒有機會見到勸業會上的新鮮事物?


    弟弟是應該會按照阿爸的規劃,在十幾歲時留洋學習的,那她呢?


    她是不是也會按照阿媽的意願,頻繁出現在各種社交場合,直至尋得一個讓阿爸滿意,也對廖家有用的夫婿人選?


    她不喜歡錦衣玉食嗎?她不願意過出入皆是車馬送迎的生活嗎?做一個普通的,整日隻煩惱做什麽新衣與發型的闊太太不好嗎?


    那是一種可以預見的生活,現在呢?


    她想不到。


    她想象不到一年之後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子。


    居住在哪裏,做什麽工作,似乎一切都是不可預見的。


    這種不確定,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一時間廖婉玗也無從評斷。


    車夫的腳程很快,停穩之後見客人還陷在思緒之中,咳嗽了一聲,“小姐,到了哦!”


    廖婉玗迴過神,下了車掏出一塊錢遞給車夫,提著箱子便往樓上走。


    走廊裏有斷斷續續地讀書聲,她拾級而上,隻見自家的房門虛掩著,正是弟弟在讀書。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人之交友,亦如是也。顧當近君子,遠小人。”


    弟弟正在誦讀的課文,廖婉玗記得自己也是學過的,就在小初教育的第二冊裏。


    但廖熹跚進學堂很早,注冊書應該是早就學過了,何故如今又拿出來背誦?


    輕輕地推開房門,晌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廳堂,木方桌上的廖熹跚聽到門口聲響,迴過頭瞧見是自己姐姐,立刻興奮地跳下板凳,拐著腳跑去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阿姊!你終於迴來了。”


    幾日不見,廖婉玗總覺得弟弟個字又高了些,她溫柔地撫摸著廖熹跚的頭,目光卻對上站在窗邊的陳秉譯。


    這個為了彰顯進步的少年原本是剪了辮子的,他的短發,是他自我進步的一種表現。可不知為什麽,此刻他穿著一件青灰色的長袍,外麵罩了一件黑色短褂,頭上的六合帽上還墜著一隻黑絨線編的假辮子。


    “秉譯哥哥,你……特地來幫我照顧小跚嗎?”


    陳秉譯不說話,算是默認了,但他神情嚴肅,看不出半點見到朋友的喜悅之色。


    “阿姊!”他抱著廖婉玗的腰,搖晃了兩下,“你為什麽留了字條就走呢?要不是秉譯哥哥,小跚要怎麽生活?”


    廖熹跚的話讓她蹙了眉頭,甄顧不是說過會安排阿細照顧弟弟嗎?如果阿細沒來,究竟是甄顧沒有安排,亦或是被白秀珍攔住了?


    畢竟他們這幾日同在江寧,鷺州的事情,他也未必清楚,但弟弟總歸是不會說謊的。


    放下手中的藤箱,廖婉玗吃力的抱起弟弟,將他安坐在木板凳上,“船廠忽然派我到外地去,我托了人照看你,她是沒來嗎?”


    廖熹跚抬手撓了撓自己的鼻子,眼珠子轉了兩轉,擲地有聲地說:“沒有!我迴到家的時候桌上隻有錢和字條,要不是秉譯哥路過來看我,我就要挨餓了!”


    陳秉譯大約是覺得自己被忽略了,他輕咳一聲行至桌前,一撩長袍下擺,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廖婉玗對麵。


    “小跚,你可以到隔壁房間去玩一會嗎?哥哥有事要同你阿姊講。”他看向廖熹跚的目光倒是十分柔和。


    許是這幾日的相處,讓廖熹跚同他熟絡起來,小男孩聽到他的話,非常配合地點點頭,一步一點地走進了臥室裏。


    廖熹跚一走,陳秉譯立刻換了一副麵孔,他冷冰冰地看著廖婉玗,仿佛有仇似得。


    “你上哪裏去了?”


    他的語氣很硬,不大像朋友間的詢問,倒頗有幾分訊問的意思。但廖婉玗想著,自己將弟弟獨自留在家中幾日,也確實做得不對,還以為他是擔心廖熹跚,並沒有多做計較。


    將自己如何去了江寧,廖婉玗挑重要的說了,待到陳秉譯聽說甄顧也同去的時候,麵色鐵青。


    他的嘴唇抿了又抿,眉目裏漸漸升起怒氣,“謔”地一聲站起身來,抬手就重重拍在了桌子上。


    廖婉玗被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嚇一哆嗦,“怎……麽了?”


    陳秉譯伸出手來指著她,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麽這樣不要臉!”


    “……”


    廖婉玗覺得,她將弟弟留在家中,最多也是不負責,怎麽扯到不要臉上頭去了?


    “這話是怎麽說的?”她簡直一頭霧水。


    “我帶你不好嗎?”陳秉譯答非所問,但麵目略微柔和了一些。


    她沉思了片刻,將陳秉譯同她往來的事情,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方才鄭重迴答,“秉譯哥帶我是很好的。”


    陳秉譯對這個迴答似乎不怎麽滿意,他抬起手來,拳頭虛握著又鬆開,嘴角動了兩下,重重跺了一腳。


    “你怎麽能背著我,同別人男人外出!”


    “……”


    她一個自由人,同誰外出,難道還要提前申請,據實已告?就算她需要,那對象也絕不應該是陳秉譯啊……


    “我沒有將小跚安排妥當就走了,確實不對,但……那是公差,正巧表哥也要去,自然就一路走了。”她不覺得自己的第一次外出,同一個知根知底的熟人同行,有什麽錯處。


    “屁話!你們表哥表妹,郎情妾意,將我當做什麽了!”


    陳秉譯這會麵目猙獰,廖熹跚聽到爭吵聲從臥室探頭出來看,硬是被他可憎的麵目給嚇迴去了。


    廖婉玗平日裏看起來是個性子柔順的,尤其是在廖家的這些年裏,母親一直教育她要溫順,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是個沒脾氣的。


    起初麵對陳秉譯莫名其妙的的怒氣,她仍舊是耐著性子的,但看他用那可憎的麵目去嚇唬弟弟,頓時也來了情緒。


    “你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甄顧是我自幼認識的,初次遠行同路有什麽不妥嗎?小跚我興許是沒有照顧好,所以勞煩你看顧了幾日,我心裏麵記著你的好,但你不覺得你的態度有些過分了嗎?”


    她雖是這樣說了,可陳秉譯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處,他覺得廖婉玗簡直荒唐,病入膏肓般的荒唐。


    “你……你不要臉!”


    又是這句,她就不明白,她哪裏不要臉了?


    “聖人貴在自知不自見,自愛而不自貴!你……你憑什麽玩弄我的敢情!你這個……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什麽意思?


    廖婉玗一時間無語了,她懵怔地看著他,不明白自己做什麽就欺騙他感情,成水性楊花的女人了……


    陳秉譯見她沉默了,還以為她是羞愧得無言以對,一時間氣焰更盛,手指頭簡直要戳到廖婉玗的鼻子尖了。


    “我對你情真意切,關照有加,你怎麽能一邊利用著我,欺騙著我,一邊又同別的男人不清不楚!”


    廖婉玗捫心自問,對陳秉譯是有一些好感,但那好感僅限於認識多年,彼此熟悉。加之他同廖家的人沒有什麽關聯,才在又遇見之後,有一些往來。


    但說到往來,自己近些日子見過他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也都有小弟在場,並沒有什麽偭規越矩之處,更無什麽私相授受之物,實在是對他所說的玩弄不知所謂。


    廖婉玗既然明白他是誤會了,也就耐著性子同他解釋,可這人似乎是一根筋,別人說的話完全不要聽的樣子,愈來愈憤怒,半點道理都不講。


    “你說!你去江寧根本就不是公事對不對!”


    他無理取鬧,廖婉玗也失了耐心,但她此刻還顧念著往日裏的朋友情分,說起話來仍舊還是文明的。


    “你現在不冷靜,還是迴去吧,小跚都嚇壞了。你若是願意聽,過幾日我在同你說。”


    她不想吵,尤其是不想當著弟弟的麵與人爭吵,可陳秉譯仿佛是鐵了心,非要在今日與她論清銖錙,攔著她不讓往臥室走。


    廖婉玗對於這樣的拉扯十分敏感,因為她年紀還小的時候,二姐和四姐都會在背地裏欺負她,所以,對於這樣氛圍的肢體接觸,她是十分抗拒的,陳秉譯伸手攔她,她想也沒想,下意識就甩過去一個耳光。


    掌心挨到麵皮上的時候,聲音又脆又響,“啪”地一聲,整個屋子都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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