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襲人在東廂房內輾轉反側舉棋不定。


    白天三姑娘對她的邀約,可以說是打開了她一直未曾設想過的道路。


    拋開感情的因素不談,如日中天的焦大爺,無疑要比永不敘用的寶玉強出十倍百倍——但那邊兒的競爭也是格外的激烈,甚至連晴雯這個怡紅院裏的出頭,在那邊兒也算不得拔尖兒。


    何況這十來年的感情,又豈是說拋下就能拋下的?


    正自糾結不已,卻忽聽外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似是有人在窗外跺腳頓足。


    襲人側著耳朵聽了一陣,見那聲音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清晰,便披了外套小心翼翼的湊到窗前,推開半扇窗戶問:“誰?是誰在外麵?”


    “噓~”


    廊下有條黑影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湊到窗前小聲道:“別嚷,是我。”


    “二爺?”


    聽出是賈寶玉的聲音,襲人忙係上扣子出門繞至窗下,卻見寶玉隻穿著身月白緞的單衣,正抱著膀子在廊下凍的瑟瑟發抖。


    眼見他臉色都有些發青,襲人不由驚道:“我的小祖宗,你、你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快、快進去暖和暖和,不然該凍病了!”


    說著就欲拉扯。


    寶玉卻不肯就範,邊往後縮邊得意洋洋道:“正要病上一場才好,到時候太太心一軟,多半就該答應讓你們跟著一起南下了!”


    襲人這才明白他的用意。


    眼見他凍的直流鼻涕,卻硬挺著不肯進屋,心下又是愧疚又是感動,忍不住一把抱住寶玉哭喊道:“二爺,我的好二爺!”


    寶玉見她如此,不由暗暗歡喜,心道不枉自己特意跑來東廂廊下跺腳,接下來隻等太太過來探病,便萬事大吉了!


    然而……


    第二天他等到的除了王夫人,還有麵沉似水的賈政。


    賈政一進門便開始瞪著寶玉蘊氣,寶玉本就在病中,吃他這一嚇更是心慌氣短咳嗽不止。


    王夫人見狀正待上前,卻被賈政橫臂攔住,點指著寶玉切齒道:“你這冥頑不靈的小畜生!先前在老太太靈前,我見你每日誦經超度,還當你雖行為偏僻性乖張,卻好歹還有些孝心——現如今我才知道,那些不過是演給人看的!”


    寶玉聞言急忙下了地,戰戰兢兢的跪倒道:“老爺明鑒,我萬沒有這樣的想法?”


    “你沒有?!”


    聽寶玉竟然還敢狡辯,若不是看他一個勁兒的咳嗽,賈政恨不能一記窩心腳踹上去:“好好好,那我且問你,我才說要帶你一起扶靈南下,你半夜就穿著單衣故意在外麵遊逛,卻是為了什麽?!”看書喇


    “啊?!”


    寶玉頓時傻眼了,他哪想到自己昨天的所作所為,竟然早已經傳到了父親耳朵裏?


    見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賈政順勢拂袖道:“不肖的孽障,老太太生前如何待你,你卻連扶著她的靈柩南下安葬都不願意?!”


    “我、我、我……”


    寶玉這才明白自己徹底弄巧成拙了,磕磕巴巴的待要解釋,賈政卻哪裏肯聽,直接罰他帶病抄寫十遍《孝經》,以便在啟程動身時燒給老太太。


    然後又看向一旁噤若寒蟬的丫鬟仆婦們,冷笑道:“昨兒是那個當值?”


    麝月嬌軀一顫,緩緩跪倒在地:“是、是奴婢。”


    “讓林之孝家的來拿人,該怎麽罰就怎麽罰,若實在管教不了,喊她娘老子把人領迴去!”


    賈政說完,再不理會這一地雞毛,怒衝衝轉身便走。


    王夫人盯著襲人打量了片刻,又重重冷哼了一聲,這才也跟著去了。


    隻這一聲冷哼,襲人就覺得脊背發涼。


    麝月跪在地上仰著頭看看寶玉,再看看襲人,最後忽然轉頭衝那些丫鬟仆婦們冷笑道:“好啊、好啊,我昨兒讓你們自謀生路,不想今兒就成了你們的墊腳石——可你們也別太高興,等我緩過來,哼~!”


    眾丫鬟仆婦全都低著頭,好像她是在說別人一樣。


    恰在此時,林之孝家的領著兩個健碩婦人進來,伸手一指麝月道:“帶走!”


    那兩個婦人立刻如狼似虎的撲將上去,架起麝月便往外走。


    方才還在發狠的麝月頓時麵無人色,連聲唿喊道:“二爺、二爺救我,二爺救我!二爺、二爺,我冤枉啊二爺!”


    賈寶玉見狀,膝行兩步,也伸長了手臂喊道:“麝月、麝月、麝月~!”


    他又未曾學過什麽隔空攝物的本事,這麽做自然徒勞無功百無一用。


    眼瞧著麝月被拖走了,襲人這才招唿左右,將寶玉重又扶迴了床上。


    寶玉垂淚不止,口中連唿麝月。


    偏襲人心下亂糟糟的,也顧不得寬慰他。


    不知過了多久,門簾突然一挑,惜春自外麵走了進來,見此情景便拉過襲人問了幾句,待得知前因後果,她越俎代庖的屏退左右,湊到近前道:“哥哥這又是何苦來栽,你我是注定要超脫的,主動斬斷塵緣還來不及呢,又何必強求?”


    寶玉搖了搖頭,仍是嚶嚶啜泣。


    惜春見勸不動他,留下本《佛說出家功德經》,便迴了自己的暖香塢。


    襲人送走了她,重新迴到裏間,看著依舊垂淚的寶玉,自己也怔怔發起呆來。


    過了許久,才想起要勸上兩句。


    寶玉這會兒也哭的沒了亮相,討了杯茶吃,又淚眼婆娑的拉著襲人道:“老爺如今生了誤會,我怕是萬難再帶上你和麝月了,你到時候替我多照應著麝月,安心在怡紅院等我迴來吧。”


    襲人苦笑一聲,搖頭道:“我終歸是老太太那邊兒的人,如今又得罪了太太和二奶奶,等二爺這一走,便似無根浮萍一般,如何做得了自己的主?且我聽說,太太有意將我們送去牟尼院,為老太太誦經祈福,順便也可以看顧二姑娘。”


    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熟料寶玉聽了神情變幻不定,好一會兒才吐氣開聲道:“也許我注定就是要超脫的——幹脆等我從南邊迴來,就在牟尼院附近找個廟宇受戒出家,到時咱們每天在一起探討佛法,再不理會這世間的紛紛擾擾,可好?”


    說到這裏,他滿是希冀的看向襲人。


    襲人卻仿似被冷水澆頭一般,定定的與他對視了半晌,然後一點點從他手裏抽出了自己的柔荑,冷淡道:“二爺既是要超脫的,那奴婢又怎敢拖您的後腿?”


    說著,喚來小丫鬟替下自己,頭也不會的出了怡紅院,直奔三姑娘所在的秋爽齋而來。


    等到了秋爽齋,正撞見探春拾掇齊整了準備出門。


    看到襲人找上門來,探春停住腳步問:“二哥哥怎麽樣了?我聽說他昨晚著了涼,本來想去探視一番的,偏老爺又交代下一樁要緊的差事,耽誤不得。”


    “二爺並無大礙。”


    襲人一句話就略過了賈寶玉,然後咬著下唇看向探春身旁的侍書等人。


    探春立刻一抬手,示意侍書幾個暫且退下,然後也不說話,就這麽靜靜地看著襲人。


    襲人在她的目光中微微低頭,然後順勢道了個萬福:“姑娘,我、我想跟著你。”


    探春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想好了?”


    “想好了。”


    “不後悔?”


    “不悔!”


    “那好。”


    探春點點頭:“如今我正要去焦家走一遭,你若是沒什麽事情,不妨跟去瞧瞧。”


    襲人聞言嬌軀一顫。


    她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可卻以為是要等寶玉走後,自己再轉換門庭,誰成想三姑娘這就要帶自己去焦家。


    “你放心,隻是先臨時借用你一下罷了。”


    探春看出了她的顧慮,伸手在她肩頭拍了拍:“什麽時候跟太太討要你,討要你過來做什麽,就看你這迴的表現了。”


    襲人到底不是個優柔寡斷的,情知自己是僧是俗在此一舉,當即再次拜倒道:“姑娘讓我怎麽,我便怎麽,絕無二話!”


    探春倒是頗為滿意她的態度,於是便帶著她一起去了紫金街。


    史湘雲見了探春自是歡喜非常,拉著她連聲訴苦,說越是臨近產期忌諱越多,自己都已經好幾天沒能出院門了。


    探春細心寬慰了她一番,又探討了半天生兒生女的問題,這才話鋒一轉道:“實話不瞞你說,我這次來除了探望你,更是受了老爺的差遣,想要找焦大哥再幫襯一二。”


    史湘雲聽了先是有些為難,後又聽說扶靈南下無需太多的排場,有個四五千兩也該夠用了,這才鬆了一口氣。


    於是忙命人去給焦順傳話,讓他晚間盡量早些迴家。


    等鋪派好了,史湘雲想了想,揮退左右道:“你老實跟我說,外邊是不是有出什麽大事兒了?”


    “可不就是出了大事麽!”


    探春故意裝傻充愣:“二哥哥被罷了官,還永不敘用呢。”


    “不是這個!”


    史湘雲小嘴一噘,護著肚子道:“你們當我是傻的不成?這些日子天天有一大堆人找上門來,聽說還都是工讀生出身,甚至有在讀的學生——上次這樣,還是皇上剛剛中風的時候。”


    探春見瞞不過她,這才道:“你也知道不是頭一次了,放心吧,焦大哥肯定能把事情擺平,說不定到時候還要在官場上更進一步呢。”


    史湘雲微微搖頭:“我倒也不盼著多大富大貴,能平安就好。”


    探春顯然是不認同的,但她也知道人各有誌,因此一笑而過,又主動岔開了話題。


    …………


    就在兩姐妹相談甚歡的時候,前院客廳裏已經聚了幾個工讀生,他們可沒有探春的定力,個頂個憂心忡忡坐立難安。


    雖然已經經曆過類似的場麵,甚至單從聲勢上而言,年初那場‘倒工運動’還要更勝一籌——當時各省的舉子齊聚京城,非但紛紛走上街頭請願,還跑來紫金街圍攻焦府,局勢說是危如累卵也不為過。


    但那時候大夥兒好歹還能當麵鑼對麵鼓的對線,且上麵又有皇帝和焦大人撐腰,雖覺兇險,卻也不乏希望。


    可現如今刀光劍影主要都在各大報刊的文章裏,眾人看在眼底急在心裏,偏偏又使不上半點力氣。


    更兼這次衝鋒在前的,不再是底層的讀書人,而是堂堂的皇叔忠順王爺。


    而皇帝如今已在彌留之際,聽說每天用飯,都要人嘴對嘴的喂進去——這大廈將傾,對手又加倍升級,怎不叫人心中惶惶?


    所以每天都會有不少人跑到焦家打探消息,哪怕打探到的是已經聽說了無數遍的消息,隻要焦大人肯說上幾句,他們就會覺得心裏能踏實一點兒。


    今兒也是如此,不過客廳裏的氣氛卻必往日還要凝重,蓋因:


    “你們聽說了沒有?忠順王朝咱們下手,是為了拉攏那些文官,自己好做攝政王!”


    “上午我就聽人說過這話,要不然也不會這麽早就跑來了。”


    “我早猜到了,隻是沒說罷了!”


    “你們說,這是不是和當年的事情有點像?”


    “不能吧?那是叔侄,這忠順王爺可是皇叔……”


    “像不像的,反正他要是掌了權,咱們這些人隻怕一個都……”


    眾人越說越是沮喪、越說越覺得心慌。


    眼下的局麵和當初世宗篡位時頗有七八分相似,所不同的是皇侄變成皇叔,與其勾連的也不再是勳貴集團,而是把控著朝堂的文臣們。


    當年太祖皇帝如何的英明神武,死後卻被侄子篡位,落了個人亡政息的下場。


    當今萬歲雖說也算明主,但總也越不過太祖去吧?


    那他死後……


    而且太祖當初雖然人亡政息,好歹也沒牽連太多的人,但忠順王的暴虐可是盡人皆知的,看他最近在報紙上刊載的文章,一旦掌權肯定會對工讀生們趕盡殺絕,甚至於連普通工人都要受到牽連。


    就在氣氛無限滑向悲觀的時候,一個消息忽然傳了進來:據焦家的下人透露,自家老爺午後就被皇後娘娘召進宮裏去了。


    得了這個消息,眾人皆都為之一振,重新又萌生了幾分希望。


    當初世宗之所以能成功篡位,主要也是因為皇帝最倚重的左膀右臂,為了家族利益一個個選擇了袖手旁觀。


    但焦大人可不是那些忘恩負義之輩!


    再說了,他的前程性命全都綁定在新政和工學上,也不可能為了利益背棄皇帝。


    隻要皇後娘娘肯信重倚重焦大人,說不定當年的悲劇就不會重演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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