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賈寶玉賴在焦家以淚洗麵的同時,他那天晚上做的荒唐事兒,已經悄然傳播開來。


    畢竟這次和當初剃頭不一樣,是在毫無遮掩的情況下,直接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中的。


    結果隻用了兩天功夫,四九城除了聾子瞎子,幾乎都聽說了榮國府的寶二爺,除了新娶的妻子之外,還有位名喚秦鍾的‘亡妻’。


    更可笑的是這位所謂的亡妻,竟還是個早夭的美少年!


    兩日後的傍晚。


    焦順散衙到了桃花巷,剛一進門,就聽紫娟追問:“爺,寶二爺在薛家悼念‘亡妻秦鍾’的傳聞,究竟是真是假?!”


    焦順沒有急著迴答,而是轉頭看向了林黛玉,就見她正若無其事的端著茶杯親手為自己斟茶,但那時斷時續的茶水,卻明顯暴露了她對此事的關切。


    兩人先前曾約定,彼此都不會再提起賈寶玉,但這事兒實在是天下奇聞,也無怪林妹妹忍不住采取迂迴策略打探究竟。


    他搖頭道:“少年人喝多了,什麽荒唐事做不出來?如今他早悔的腸子都青了。”


    這看似是給寶玉開脫,實則卻是坐實了此事。


    林黛玉聽了,終於不再假裝斟茶——主要也是茶水已經冒出來了——側過頭來幽幽一歎道:“寶姐姐平素看似隨和寬厚,骨子裏其實也是好強的人,卻不想千挑百選最終卻落得如此境遇。”


    一直以來她對於自己的外室身份,其實還是有些介懷的,但現如今再審視寶釵那荒唐可笑又可悲的姻緣,卻再也沒有自卑可言了。


    同時她也對焦順遵守約定,明明親眼目睹了寶玉這樣的黑料,卻能忍著不對自己提起的做法,格外感到滿意。


    要知道連她都忍不住讓紫娟旁敲側擊呢!


    “說起這事兒來。”


    既然已經事實上打破了約定,焦順便又繼續道:“其實還和你當初寫的那些信脫不開幹係。”


    說著,就將寶玉沉迷《霸王別姬》無法自拔,還將自己代入成了段小樓,將那秦鍾當成了程蝶衣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


    黛玉聽了不由瞪大美目,驚道:“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瘋?!那段小樓的妻子可是風塵女子,他如此自比,豈不是在暗諷寶姐姐……”


    “他估計沒想那麽多。”


    焦順攤手:“也虧那故事還沒流傳出來,否則夫妻兩個愈發要淪為笑柄了。”


    林黛玉默然不語。


    她這人一貫是刀子嘴豆腐心,原本還覺得寶釵落得這般境地純屬自找,現如今聽說還和自己有關,便覺得心下難安起來。


    以己度人,若是自己處在那等境地,怕是恨不能與寶玉同歸於盡,方消心頭之恨!


    但薛寶釵為了家族考量,卻隻能含羞忍辱……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探問:“寶姐姐現如今怎麽樣了?”


    “不太清楚。”


    焦順聳聳肩道:“聽說每日在家閉門不出——不過我估計寶玉再吃兩天閉門羹,二太太那邊兒就該坐不住了,到時候或許就知道她是怎麽想的了。”


    “唉~”


    黛玉幽幽一歎,卻被焦順攔腰摟進懷裏,笑道:“好了、好了,何必為別人的事兒傷春悲秋的?我忙了這些日子,好容易得閑,幹脆也別在家吃了,咱們晚上下館子去!”


    林妹妹這才沒說什麽。


    不過等晚上事畢,她噓噓帶喘的卻又提起這事兒來,並準備修書一封,再次與寶釵聯係。


    “雖然事出意外,但那故事畢竟是我告訴她的,如今鬧到這步田地,總不好裝聾作啞。”


    焦順聽了大搖其頭:“要照你這麽說,那故事還是我起的頭呢,既然已經斷掉了,又何必再橫生枝節?”


    頓了頓,又道:“除非你還想把那本《霸王別姬》補全。”


    “這……”


    林黛玉自然希望能補全的,事實上直到如今她還在嚐試獨立完成那部話本,隻是有了前麵的珠聯璧合,她自己一個人再怎麽努力,也總覺得不夠完美。


    但是……


    眼下再找寶姐姐繼續寫書,豈不等同於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也不能這麽說。”


    焦順幫著認真分析道:“我聽說她在把那些書信轉給寶玉之前,還特意抄錄一份留檔,顯然也是對此抱有遺憾——當然了,你就這麽直接去信聯絡她,也確實不甚妥當。”


    他裝模作樣的想了一會,又道:“要不然…我出麵把這故事認下來?”


    “認下來?”


    林黛玉先是有些不明所以,旋即猛的撐著焦順的胸膛抬起上半身,圓睜著美目道:“你、你是想跟她把事情挑明?!”


    “小心著涼。”


    焦順將她重新固定到胸前,這才繼續道:“其實她那次之所以派人跟蹤老徐,就是怕你半路冒出來,害了她與寶玉的好事——可她若是知道咱們之間的關係,自然不會再擔心這個。”


    說著,又低頭在黛玉額頭上親了一下,笑問:“而她如今淪落到這步田地,你難道還擔心她會嘲笑你不成?”


    林黛玉默然。


    她之所以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現狀,自然是因為外室的身份見不得光,但與薛寶釵如今的境地相比,最多也就是半斤八兩而已,甚至還明顯占了上風。


    至於寶釵會不會將此事泄露出去……


    單憑賈薛兩家如今多有仰賴焦家,她就絕不可能這麽做。


    半晌,林妹妹無奈歎道:“以前我不止一次羨慕她有母親哥哥可以依靠,但現在看來,這又何嚐不是一副枷鎖?”


    聽這語氣,焦順就知道她是答應了,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一來,隻要再暗中模湖一下時間順序,就不用擔心自己在寶釵麵前泄露天機的做法,會引發麻煩了。


    轉過天到了初九。


    還不等焦順裝模作樣跑去薛家打補丁,王夫人先就輕車簡從而來。


    她其實也沒指望寶玉能挽迴薛寶釵的心,但卻萬沒想到這不中用的東西,才堅持了兩天就泄了勁兒,縮在焦家客院裏一動不動。


    沒奈何,她也隻有親自登門,舍了這一張老臉給薛姨媽和寶釵賠禮謝罪。


    但這迴薛姨媽卻是當真被氣壞了,即便是麵對親姐姐也不肯退讓分毫,甚至都不肯讓寶釵出來見她。


    姐妹兩個因此越說越擰,最終史無前例的大吵了一架,鬧的不歡而散。


    王夫人氣的都忘了喊上賈寶玉,便怒衝衝迴了榮國府,到家甚至還因此病了一場。


    …………


    也就在這一天,這千古奇聞荒唐笑柄,也終於傳到了宮裏麵。


    皇後為此嘖嘖稱奇,連道有那樣七竅玲瓏的姐姐,卻不想竟有這般湖塗弟弟——也虧當初他時常奉召入宮時,宮中還有不少人對其交口稱讚呢。


    “哪有什麽好奇怪的。”


    吳貴妃這迴倒是看的明白,撇嘴道:“那賈寶玉生的一副好皮相,又得皇上看重,那些看人下菜碟的自然要捧著他。”


    說著,又忍不住幸災樂禍道:“虧她一向以精明著稱,卻不想家裏出了這等笑話,這迴怕是有好戲瞧了。”


    “你可別亂來!”


    皇後聞言忙提醒道:“往後還要仰仗她呢,多少總要給她留些顏麵。”


    “我省得,不過別人要說,咱們可也管不著。”


    不出吳貴妃所料,嚼舌根兒的嬪妃奴才不在少數,其中跳的最高的就是容妃——別人最多也就是背地裏議論,她甚至還特意跑到乾清宮裏去說。


    賈元春對此自然不會做出任何反應。


    其實她早已經察覺到了,這一半是出自容妃對自己根深蒂固的敵意,另一半則多半是吳貴妃故意縱容——否則容妃斷不敢如此囂張。


    說實話,這吳貴妃許多舉動也著實讓人無語。


    一麵試圖拉攏自己為太子登基做準備,一方麵又總是嫉妒自己能參知政事。


    一方麵非但原諒了容妃,還把她帶在身邊,一方麵卻又不住的羞辱她。


    這分明就是取禍之道!


    且不說她,對於寶玉的荒唐作為,元春內心深處自也是失望無比。


    當初都說這個弟弟銜玉而生必成大器,小時候也是聰慧過人,原以為日後維係家門全都指望他了,誰成想卻是越大越不成器。


    如今別說指望他能光大門楣,不招惹禍患牽連家人,就已經是萬幸了。


    雖則對其失望至極,但這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該管的還是得管,至少不能坐視事情一直僵持下去,讓娘家成為長久的笑柄。


    於是元春很快頒下賞賜,隨賞賜送去的家書當中,半句沒提賈寶玉在薛家的所作所為,隻表示自己這次歸寧省親,一是想要探視老太太的病情,二來就是見一見新婦。


    王夫人看罷那家書愁眉不展,捂著緩解頭痛用的抹額,唉聲歎氣道:“娘娘想是還不知道寶玉的所作所為,還想著要見一見寶丫頭呢,可現如今……唉~我怎麽就修下這麽個討債鬼?!”


    “太太隻怕是誤會了。”


    探春接過那家書看了幾眼,卻是喜形於色:“娘娘多半就是因為得了消息,所以才特意提出要見新婦——寶姐姐最是顧全大局,如今有娘娘的旨意在,便再不情願最後也肯定會妥協。”


    聽了探春這番剖析,王夫人頓時精神大振,當下撐著身子坐起來,將額頭的抹額一把扯下,道:“既如此,那我再走一遭便是!”


    “太太稍安勿躁。”


    探春忙攔下她,道:“您要是再在外麵染了風,加重了病情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卻顧不得什麽病不病的,執意要去薛家,直到探春祭出歸寧省親這樁法寶,表示若王夫人病重,必然會影響娘娘省親,王夫人這才隻能作罷,轉而派遣探春和李紈前去勸說。


    想了想,又道:“再喊上你璉二哥,讓他把寶玉一並帶迴來!”


    探春和李紈齊聲應了,自去準備車馬不提。


    消息傳到東跨院裏,賈璉一聽卻躥了,掩著後庭斷然拒絕,聲稱自己舊瘡複發不良於行。


    探春隻好又轉而托請了隔壁賈蓉出麵。


    就這般匆匆忙忙趕到了紫金街,薛姨媽雖沒遷怒到她們兩個小輩兒身上,直接來個閉門不見,但也遠不似平日那般慈眉善目的。


    一見麵,便開門見山的表示寶釵病了,暫時要在娘家修養一段日子。


    探春和李紈交換了一下眼神,便主動站出來道:“我們正是聽說二嫂子病了,所以才來探視的——娘娘才剛有書信送來,說這迴一是探望老太太的病情,二就是要見一見新婦。”


    李紈緊跟著道:“是啊,娘娘如此殷切期盼,咱們總不好讓她失望——寶丫頭的病可得趕緊治,千萬不能耽誤了娘娘省親。”


    聽她們搬出了賈元春的名頭,薛姨媽一時有些難以招架,正猶豫該如何應對,忽聽外麵稟報,說是後街焦大爺求見。


    薛姨媽一聽登時有了主心骨,忙命人將焦順請來說話。


    等見了麵,先問寶玉的動向。


    焦順不慌不忙先見過了李紈,然後才無奈搖頭道:“我見他整日以淚洗麵,還當他是悔恨莫名,不想關心了幾句,才知道他是因為聽說林妹妹曾在那裏住過,所以觸景傷情在哭林妹妹。”


    薛姨媽一聽這話,登時又氣不打一處來,再不肯與探春、李紈多說半句,直接來了個端茶送客。


    焦順見狀,又自告奮勇道:“嬸嬸留步,我代您送她們一程就是。”


    等到了外麵,李紈不由埋怨他壞事。


    焦順卻笑道:“兩家近在遲尺,我母親又是常來常往,若故意哄騙被拆穿,連我也要落個不是——不過你們隻管放心,以寶釵姑娘的脾氣,最後多半還是會出現在省親儀式上的。”


    方才他之所以實話實說,是因為篤定探春和李紈肯定會偏著自己,不會將這事兒如實稟給王夫人——既然如此,那自然是先緊著向薛家賣好。


    李紈見焦順說的篤定,又知道他每每都能料事如神,便歎道:“其實我也不想理會這些爛事,可誰讓我身不由己呢?罷罷罷,有你這話,我們迴去也就能跟太太交代了。”


    這時一旁的探春卻是出奇的沉默,她倒是半點也不擔心寶姐姐會拒絕出席省親儀式,反倒是對焦順參與此事報以十二萬分的警惕。


    不過警惕歸警惕,眼下的榮國府根本承擔不起和焦家決裂的代價,而她自己的未來又是和焦順綁在一起的。


    所以於公於私,探春都不準備將自己的猜測告訴王夫人或者賈寶玉。


    唉~


    說到底都是二哥哥自作自受,夫妻兩個最後如何收場,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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