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


    烏西艦隊北犯津門府已逾三日。


    雖然烏西人也隻是仗著船堅炮利,打下了沿海的兩處炮台,並沒有要進犯內陸的跡象。


    但京城之內卻是謠言四起、草木皆兵,朝堂上主戰主和兩派更是吵的不可開交。


    不過這些和來順卻什麽幹係。


    自從賈蓉、賈薔來過之後,他憤怒過、頹唐過,現下卻已經開始冷靜思索,全家脫籍之後出路了。


    掙下一份產業,對他而言倒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在這官宦特權高高在上的世界裏,獲得足以報複寧國府的資本!


    當然,老老實實若等寧國府敗落了,再去痛打落水狗,倒是沒什麽太大的難度。


    可來順真正想要的,並不是這種打了折的報複!


    卻說這日上午,他又在屋裏冥思苦想,外麵忽然就嘈雜起來,隔著窗戶往外一瞧,卻是俞祿帶著幾個寧府的仆人,正在和林之孝交涉。


    因在屋裏聽不真切,來順就主動推門走了出去,想看看這俞祿找上門來,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誰知他前腳剛跨過門檻,就聽俞祿一聲爆喝:“給我綁上,帶走!”


    幾個寧國府的豪奴,立刻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來順綁了個結實,又拿毛巾堵住了他不斷喝罵的嘴。


    林之孝略一猶豫,並未阻攔俞祿綁走來順,反引著人攔下了聞訊衝出來的來旺夫婦。


    “放心。”


    就聽他連聲寬慰道:“是珍大爺找來順過去問話,有老太太的囑咐在,必定傷不到他一根毫毛。”


    來旺夫婦雖又是惱怒又是忐忑,可被林之孝帶人死死攔住,卻也隻能目送俞祿押著來順揚長而去。


    等出了原本屬於周家的小院,俞祿又讓人用布條蒙了來順的眼睛。


    就這麽兩眼一抹黑的,也不知被押送出去多遠,又不知是到了什麽地方,忽聽的前麵有人道:“請老先生仔細認一認,看這人可是你的義子來順?”


    緊接著傳入耳中的,則是來順熟悉到不能在熟悉的聲音:“入特娘的,綁成這樣老子怎麽認?快給他解開!”


    話音剛落,兩下裏就給來順解了蒙眼的黑布。


    來順抬頭向前麵望去,卻見焦大正和個藍袍官員並肩站在台階上。


    老頭滿麵激動的,想要下來和來順匯合,卻被那官員給攔了下來,隻得在台階上嚷道:“順兒,這幾日苦了你了!我今兒領著他們來複核,等完事兒咱們直接去兵部把爵位領了,到時候我看他們誰敢胡來!”


    來順嘴裏嗚嗚叫著,拚命的衝他搖頭。


    這老頭雖然嘴臭手黑,卻到底還是太天真了些!


    若寧國府真肯讓自己襲爵,又怎會這般不留情麵的把自己押過來?


    這時那藍袍官員,再次向焦大確認道:“台階下麵那個,可是你的義子來順?”


    “是我家順兒!”


    焦大跳腳道:“你快讓人把他放開,這特娘又不是上法場,哪有綁著人襲爵的?!”


    那藍袍官員卻並不理睬他,反而轉頭對不遠處的兩個小吏道:“業已驗明正身,記下吧。”


    那兩個小吏在冊子上勾勾點點,半晌迴稟道:“李大人,我等已經記錄在冊。”


    “嗯。”


    那李大人點點頭,又衝台階下招收道:“來順,且近前答話。”


    來順下意識剛要往前,身後卻突然繞出一人,小跑著上前衝那李大人連連作揖,口中道:“小人賴順,見過大人!”


    果然是他!


    來順一眼就認出了這廝,蓋因那日聽了賈蓉的說辭,他心下就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


    畢竟這府上既是奴籍又非獨生子,且又夠資格、有門路和寧國府勾搭的,也就隻有賴大的次子賴慕榮了!


    來順是早就猜到了,可焦大卻有些猝不及防,愣怔了一下,才怒道:“你特娘怎麽會是來順?!老子什麽時候有你這麽個幹兒子?!”


    “義父說笑了。”


    那賴慕榮一本正經的道:“孩兒小名賴順,大名賴慕榮,不過從今往後,孩兒就要改叫焦順了。”


    “你……”


    焦大一聽‘賴慕榮’三字,也約略明白究竟是怎麽迴事了,當下氣胡須亂顫,點指著賴慕榮正要喝罵。


    俞祿卻早帶人一擁而上,掩了焦大的口鼻,連拖帶拽的把他弄到了院外。


    那李大人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反低頭和藹的問那賴慕榮:“你說自己叫賴順,卻怎麽那老先生在兵部時,口口聲聲說是來順?”


    “迴稟大人。”


    賴慕榮肅然道:“我義父高壽八十有六,難免有些耳背,再加上口齒不清,一時把賴誤認為來也不為齊。”


    “嗯。”


    對這等指鹿為馬的說法,那李大人卻滿意的點了點頭:“此言甚是有理!既然如此,你去寫個履曆來,再將這份憑票簽了。”


    說著,示意兩個佐吏,遞上了一張核準襲爵的憑票。


    賴慕榮恭敬的接在手裏,就見那上麵早歪歪斜斜的簽好了焦大的名字,想來應該是提前騙老頭寫下的。


    見事情如此順利妥當,賴慕榮一時也有些飄了,眉開眼笑衝那李大人拱手道:“下官這就去寫履曆,不知大人可要進屋稍事休息?”


    那李大人擺手讓其自便,賴慕榮就挺直了腰板,邁著八字官步向不遠處的花廳走去。


    走到半路,他忽的想起了什麽,迴頭對來順咧嘴一笑,招唿道:“來啊,把這狗奴才也帶過來,沾一沾本官的喜氣!”


    這還沒成功冒名頂替呢,竟就先‘擺正了’了階級立場——隻是不知道他爹賴大聽了這聲‘狗奴才’,又會作何感想。


    不過來順此時心頭的火氣,卻早已達到了頂點!


    奪爵也還罷了,竟還要綁了他來,當麵行這冒名頂替的勾當,這狗雜碎忒也猖狂了!


    他一麵被推搡著向前,一麵惡狠狠的怒視著賴慕榮。


    因來順的麵目本就兇惡,此時又扭曲到了極點,一時倒把那賴慕榮嚇的後退了半步。


    不過隨即這廝就惱羞成怒,上前扯住了來順衣領,陰森的冷笑道:“你道焦大身上有爵位,是誰先查出來的?”


    頓了頓,他便主動公布了答案:“沒錯,正是我爹查出來!就憑你們這些外來戶,怎麽和我們賴家鬥?!哈哈哈哈……”


    他得意的大笑著,撒開來順的衣領,快步走進了那花廳裏。


    誰成想剛進門,後腦勺上就挨了一巴掌,賴慕榮往前一個趔趄,迴頭正要怒罵幾句,卻見門後站著的竟是薛蟠。


    這大【yuan】金【da】主【tou】可不能得罪,於是賴慕榮忙又擠出了笑容。


    薛蟠卻根本沒注意到他這變臉的本事,罵咧咧的抱怨著:“你小子怎麽墨跡?那來順呢,帶過來沒有!”


    “就在後麵呢。”


    賴慕榮忙指著門外:“您瞧,這不是來了麽!”


    眼見來順被兩個豪奴推搡著進了花廳,薛蟠登時來了精神,擼胳膊挽袖子的笑道:“狗奴才,虧你也有今天!老子今兒若不讓你吃夠了苦頭,豈不是白花這五千兩銀子?!”


    說著,就要上手。


    “慢慢慢!”


    後麵賈蓉、賈薔忙上來將他攔住,提醒道:“這府裏老太太可是交代了,不讓責打折辱他們父子,你這要是……”


    “不能打?”


    薛蟠牛眼一瞪:“那我這銀子不是白出了?!”


    “表少爺息怒、表少爺息怒!”


    這時賴慕榮陰笑著上前勸道:“我倒是知道幾個法子,既能讓人生不如死,事後又半點不留痕跡。”


    “有這法子你不早說!”


    賈薔一聽這話,卻立刻改變了立場,連生催促道:“要怎麽做趕緊說,我今兒也要好好出一出悶氣!”


    那賴慕榮嘴裏應著,卻又展示了一下手裏的憑票,合不攏嘴的笑道:“二位爺稍候片刻,等我把履曆和憑票寫好了,咱們再炮製這廝不遲!”


    薛蟠隻是不耐煩的催促。


    賈薔卻主動幫他備好了筆墨紙硯。


    那賴慕榮雖不似哥哥有功名在身,但揮毫潑墨起來,卻也似模似樣。


    轉眼的功夫,他就寫好了履曆。


    等輪到往那憑票上簽名時,他卻激動的兩手亂顫,幾次提筆都沒能成功落下。


    賈薔見狀,不由笑道:“可別一不小心簽錯了,要不你先打個底稿再說?”


    賴慕榮從善如流,連忙在拿了張白紙,在上麵反複寫下‘焦順’二字。


    初時字跡散亂,足寫了十幾個才恢複了平日的水準,賴慕榮鬆了口氣,正想著再寫兩個,就拿過憑票簽名。


    誰知恰在此時,門外有人爆喝一聲:“給我住手!”


    話音未落,那人就從外麵衝了近來,眼見賴慕榮正提筆書寫,急的劈手奪過來,狠命甩到了牆角。


    那墨汁淋漓,直濺的旁邊賈薔半邊臉都是星星點點。


    但賈薔卻顧不上惱怒,反而盯著來人愕然道:“賴總管,你、你這是做什麽?”


    原來這人不是別個,正是賴慕榮的親爹賴大!


    偏那賴大竟不理會賈薔,自顧自低頭在桌上查看了一番,見兒子隻是在寫底稿,並未在憑票上了落筆,心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爹?!”


    這時賴慕榮也終於反應了過來,莫名其妙的問:“您這是要做什麽?!”


    賴大仍不迴話,反把那底稿拿起來,指著上麵的‘焦順’二字問:“這是什麽?”


    “這……”


    賴慕榮愈發懵了,支吾道:“這、這不就寫的‘焦順’麽。”


    賴大卻不依不饒的繼續追問:“我問你,這是什麽?!”


    賴慕榮遲疑了一下,試探著道:“是我的名字?”


    啪~!


    話音剛落,賴大就是一個耳光狠狠抽了上去,同時嘴裏罵道:“你怎麽會姓焦?你哪裏配姓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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