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勇郡王墓,坐東朝西,建有碑樓,在他死訊傳迴京那天已開始修建。


    牌樓對聯雲:


    位冠百僚,元勳崇太室;


    爵超五等,餘慶積佳城。


    又雲:


    華表恩彰大名垂冊府;


    豐碑績煥異姓列藩封。


    後有宮門三間,內有享殿五間,墓園莊重恢弘,明珠卻是悲涼頓生!


    於家國而言,福康安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但於明珠而言呢?深信不疑地念著他的諾言,到頭來生離死別成永遠,這半生一場騙,她想到黃泉控訴,到碧落埋怨,然而兩處茫茫皆不見……


    說好了同把流年沉淪,最後誰先關上相思的門,悄然遠去再不迴身,你無端賴在我的城,我將你葬於記憶,畫地為牢,劃墓成墳,心如枯井蒙了塵,


    貪欲癡嗔,到最後,還不是葉落歸根,白骨森森!


    雨勢漸小,淅淅瀝瀝,碎了心的明珠倚跪在福康安的碑前,哭到雙眼紅腫,聲音沙啞,伊貝爾想扶她起來,她揮了揮手,執拗不肯走,


    "我想和你阿瑪說說話兒,往後他要一個人住在這兒,多孤單……"


    伊貝爾哀戚同跪,"額娘,你這樣,女兒會更難過,阿瑪在天之靈,也無法安息啊!"


    "放心,娘沒事兒,我會好好活下去,為了你和德麟,為了咱們富察家,這是你阿瑪的交待,我會聽他的話,不然他該生氣了,說我老是違背他的意願……"


    明珠是在半夜醒來的,醒後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她和福康安的床。


    依稀記得,上一幕,是她在碑前失去意識。


    兩個丫鬟在旁守著她,看夫人醒來,忙唿阿彌陀佛,


    "夫人終於醒了,那會子請大夫來看,說是夫人體虛又發熱,這會兒可好些了?夫人還覺頭疼麽?"


    明珠隻道無礙,喝了藥,漱了口,複又躺下。抱著被褥,看著旁邊空著的他的位置,撫著他的枕,又是潸然淚下……


    半夢半醒之際,腦海中全是福康安的一舉一動,一嗔一笑,


    "花樣年華,有什麽想不開的,竟要自盡?"


    "別逃,讓我愛你,如珠如寶……"


    "明珠,我還是那句話,絕不會納妾,你放心!"


    "你把我脫這麽幹淨,難道不是想推倒我?"


    ……


    一字字,一句句,都那麽深刻,成親二十四載,沙場的英才,風月的情種,隻為她而鍾!


    本是屬於我的你,一逝無聲息,


    本是深情譜作曲,緣何難再續。


    本是流雲化作雨,落紅化春泥。


    本是護我無悲泣,此後孤無依。


    喪葬過後,明珠日日素衣,惟有彩色碧璽掛於頸間,隻是未顯露於裳外,而是收於內衫裏。


    隻因福康安說過,這碧璽裏凝有他的血,他的魂,信他的話,已成了習慣。


    因著福康安突然去世,原定於六月初六大婚一事隻能擱置,然而鄭親王已然十八,若然再等伊貝爾三年,老王妃想弄孫為樂之願又該落空。


    原本也可向皇上稟明,特殊情況,便宜行事,過個一年半載,讓伊貝爾嫁過來,皇上不會攔阻,偏生伊貝爾不同意,強著定要守孝三年,不出嫁。


    於是老王妃打算先讓兒子納個側福晉入門,待三年之後,再迎伊貝爾這個嫡福晉。


    明珠自然理解,以鄭親王府的勢力,本不必與嫡福晉娘家商議此事,不過是看在嘉勇郡王的麵,才特地來嘉勇王府與明珠商討此事。


    沒有攔阻的借口,明珠隻能答應。


    礙於丁憂守製,德麟本該守孝三年,不得為官,但太上皇決心培養這個孩子,特例命他為父守孝三個月,之後便可繼續入朝奉職。


    現如今不必上朝的德麟很空閑,但卻比以往更勤勉,鑽研兵法,與師傅探討,與雲川、容安等人切磋,再不就是去陪著姐姐。


    "姐,那個鄭親王,他額娘讓他先納側福晉,三年之後再娶你。"


    "隨他!想納幾個側福晉、庶福晉都無所謂,最好找她十個八個,日日飲酒作樂,三年之內暴斃身亡!"


    聽著姐姐打的如意算盤,德麟不由打了個寒顫,"姐,你也太狠了罷!他若去了,你就是寡婦咯!"


    "嗬!"雖是應了,伊貝爾卻絲毫沒把這樁親事放心上,巴不得它因為什麽天災人禍而黃了才好,


    "定親而已,我又沒正式嫁給他!他死了我再嫁旁人,或者終身不嫁,都是我自個兒的事兒,與他無關!"


    "我看他倒是很入戲,昨兒個遇見他,他也不喚我名兒,直接叫小舅子!喊得我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這個鄭親王,自來熟麽?而德麟,會不會叛變?"你就應了?"


    廢話!難道裝聾作啞?"總不能不理人罷?"


    她這個弟弟,脾氣太好,"下迴你告訴他,沒成親之前不許瞎稱唿!"


    既無冤無仇,幹嘛要樹敵呢?尤其對方很有可能是他將來的姐夫,更不該得罪,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就樂意唱黑臉?"


    德麟性子太溫和,伊貝爾總覺得他沒一點兒貝勒架子!"那麽喜歡跟他攀親戚?不如讓冬陽嫁給他,你做他大舅子可好?"


    開什麽玩笑?"冬陽才多大點兒,七八歲而已!"


    "等她長大唄!"不外乎再等七八年而已,"你就不許人家鄭親王老牛吃嫩草?"


    "姐姐不想嫁,推妹妹入坑兒?你可真會盤算,"德麟覺得他姐姐和鄭親王上輩子一定有什麽深仇大恨!


    "這胡話若是讓額娘聽見,又該訓你了!"


    吐了吐舌頭,伊貝爾懶得再說這些煩心事,想與他比射箭,德麟隨即吩咐下人上靶子,姐弟倆一較高下!


    如今的伊貝爾,心態好了許多,父親的去世,讓她更懂得珍惜身邊的親人。


    因為有一天,母親跟她說:


    人生如天氣,可預料,但往往出乎意料。有時候你以為天要塌下來了,其實是自己站歪了。


    正是這句話,影響了富察·伊貝爾的一生。


    奔波忙碌,她假裝糊塗,努力淡忘,卻驚見思念瘋長。


    又一扇西窗月,清輝皎皎。


    又一歲大寒雪,狂風唿嘯。


    又一夢斷情決,當悲寂寥。


    明珠原本以為日子會這樣平淡的過下去,帶著他的愛,撫養孩子,打理富察府,然而,富察家所有的榮耀,都在嘉慶四年正月初三這一日過後,開始暗淡!


    乾隆太上皇於正月初三逝世,


    正月十三,嘉慶宣布和珅的二十條大罪!


    正月十八,賜和珅自盡!


    和珅之死,看似與富察家無甚關聯,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嘉慶帝在向世人昭示皇權的手段,不止和珅,連福康安,亦被牽連,


    嘉慶帝不止一次的批評福康安,"出師始開濫賞之端,任性花費,毫無節製"!


    甚至在朝堂提出,欲將福康安的嘉勇郡王銜降為貝勒!


    福長安怎能容忍三哥名譽被毀,再三陳詞,慷慨激昂,力勸嘉慶!


    朝中亦有許多曾被福康安提攜的官員,皆勸皇帝三思!


    嘉慶震怒,不顧多年情份,當眾將戶部尚書福長安革職,遣派至先帝的裕陵當差!


    福長安看了嘉慶一眼,寶座上的九五至尊,冷硬專製,他是皇帝嘉慶,再不是他的朋友永琰。


    平靜地取下頂戴,福長安再不辯解,漠然叩謝聖恩!


    接下來,福隆安的長子豐紳濟倫,包括福長安的長子,皆被嘉慶懲處降職!


    明珠得知此事,再也坐不住,常年著素衫的她命人為她梳正妝,換上香色郡王福晉朝服,前後正龍各一,張牙舞爪,象征尊貴身份!


    這朝服,她本無興致,奈何家人屢被連累,她身為主母,不得不進宮,問清原委!


    雪後的皇宮,銀裝素裹,白雪覆紅牆,長宮明黃,耀目卻冰涼。


    耳懸蜜蠟墜兒,頸掛珊瑚琥珀朝珠,腕戴帝王綠翡翠鐲子,肅穆的麵容,難掩光華。


    踏著碧璽流蘇花盆鞋,明珠一步步走向養心殿。


    而嘉慶,似是在等著她一般,聽聞有人奏報"嘉勇郡王福晉求見"時,他並不驚訝,如預料中一般,停筆,微抬眸,唇角輕揚,道了句,


    "宣!"


    看著進殿後俯身行大禮的明珠,端莊華美,嘉慶忽然在想,皇後已去世兩年,宮中後位虛空,明珠若是身著皇後禮服,與他並肩,那畫麵,該有多美!


    不知他心思的明珠垂眸,規矩施禮,"臣婦阿顏覺羅氏,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嘉慶自座上起了身,繞過桌案,邁步到她身前,虛扶了一把,


    "快請起,不必行此大禮。"


    明珠這才穩當立起,垂眸依舊,麵無表情,"臣婦不敢逾矩,恐皇上怪罪。"


    她也太過謹慎了罷!"你說笑了,我何時怪罪過你什麽?"出口的,不是朕,而是我,在嘉慶看來,她永遠都是,走進了他心底的那個人,是以,他不願,在她麵前用疏遠的自稱。


    "四弟福長安與皇上曾經交情匪淺,如今,還不是因為幾句話而被革職。"


    話中帶刺,果然還是為了旁人而來,斂了清淺笑意,嘉慶挺直了脊背,負手道:


    "縱有交情,他也不該以下犯上,當眾忤逆。"


    "難道皇帝就該一意孤行,不顧眾臣意見?"問心無愧的明珠抬起眸眼,正視於他,


    "瑤林以身殉國,先帝才將其追封為郡王,雖是開了康熙爺之後,異姓王的先例,但他一生戎馬,為大清的江山立下汗馬功勞,這個王爺,他當之無愧!皇上為何要降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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