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大學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濮陽在學校西門向南不遠處的肯德基敲定了兼職。用的手段不算光明正大:一點令人無法抗拒的微笑,和不容拒絕的強勢。


    這一招他早就在方圓身上用過,如今稍微調整一下用到kfc餐廳經理身上,效果同樣顯著。


    這天是周五,約好周一來上班,每周六天每天六小時,剩餘的一天和零碎時間他留給了沈老先生。他曉得老先生一片好意,縱然無心學術,卻還是決定幫他做些事——他不知道老先生一點都不缺能做事的學生,人家隻是惜才想培養他而已啊!


    看看天色還不算晚,少年帶上前幾日老先生扔給他的碑文拓片和整理出的文字稿,敲開了老先生辦公室的門。


    老先生年紀越大越是小孩兒脾氣,前兩天被拒絕後,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決心跟這個熊孩子杠上了。


    這時候看到少年在a4紙上的清秀筆跡,頓時覺得自己贏得了勝利。老先生帶著勝利的喜悅細細批閱,偶爾指出一點錯誤,少年雙手按在膝頭坐得筆直,不時點頭表示受教。


    都覺得自己是在給對方幫忙,這真是一個美妙的誤會╮(╯▽╰)╭總之在雙方的誤會中,一老一小踏上了愉快的(?)學術之路……


    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下來,辦公室就在隔壁的程院長敲敲門探進頭來:“沈老師,該下班了。”沈老先生作為學術狂人,總是忘記下班時間,年輕時候還好,如今年紀大了,整個學院誰也不敢耽誤了他迴家,院長就負起了這個責任,為此總是挨老先生罵。


    今天老先生心情不錯,不跟程院長計較,答應一聲,喊濮陽:“去我家吃飯?”院長在門口大驚失色——老先生這是要收關門弟子了麽?


    少年正要拒絕,被老先生不由分說鎮壓了:“你不去認門,假期怎麽辦?”批閱試卷、登記分數這種事情,他有大批博士生、碩士生可以代勞,下周學生們全體放假,老師們還有一些瑣事要處理,不過老先生是不會再來學校了。


    三個人一起出了門,發現天色陰沉,居然飄起了小雪。剛剛考完試不久的學子們,有動作快的已經收拾好行李箱,提著往校外走。


    出古大西門,過了天橋不遠就是附屬於古大的家屬區。小區同古大一樣都是上個世紀的蘇式建築,樓與樓之間的道路兩旁遍植法國梧桐與其他樹木,但因為少有學子,便顯得更加靜謐。


    濮陽跟著沈老先生一路走進小區,收獲無數注目禮。走下天橋的時候他想扶老先生一把,被不耐煩地推開後,就放棄了攙扶的念頭。


    老先生家在一棟小樓的三樓,進了門就是充滿書香味的客廳,沈老先生的夫人一臉慈祥地拉著濮陽聊天。


    濮陽:“……”繼給別人家帶孩子之後,他還兼職哄老太太開心了麽?


    好在他不用多說話,隻憑借那張臉,不時微笑就足夠讓老太太心花怒放了。


    聊了幾句,少年向老太太借用電話打給蘇嘉:“姐,我不迴家吃晚飯了,遲些時候迴去……嗯,在沈先生家……就是學院那位沈先生……你鎮定一點,沈先生不認識你……好,我知道了,會早點迴去的。”


    放下話筒洗了手去吃飯,老先生子女都不在家,三個人吃了飯,少年便道告辭。也不要送,獨自走出小區,迴到了古大校園裏。


    古大女生宿舍樓後麵有一排矮小的平房,分別被修車、電器、快遞、舊書等小商店占據。打頭第一間小房子亮著燈,是溫暖的黃色。


    這間小店的主人年逾花甲,靠著修補自行車胎、手表、雨傘等小物件過活,因為長相慈祥,有著長長的白胡子,被稱為“聖誕老爺爺”。


    聖誕老爺爺在吃飯,簡單的香菇油菜和白米飯。濮陽立在十多米遠處,透過窗口有些昏暗的玻璃靜靜看著他。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漆黑的頭發上,但他沒有絲毫瑟縮,反而像是一尊優美的瓷像。


    適口的飯菜不知不覺中如鯁在喉,聖誕老爺爺放下碗筷,呆坐了好一會兒,慢吞吞起身。他腿腳有些不便,但手很穩定。打開門上的鎖,掀起厚重的棉布門簾,與少年隔空對視。


    “進來吧。”他設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找到他,卻無論如何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少年。


    濮陽走進門,像一個有禮貌的小客人。主人也是有禮貌的主人,盡管他絕不熱情。


    聖誕老爺爺指指爐子邊的小馬紮:“坐吧。”爐子上坐著一壺水,正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少年走過去坐下,在此期間,依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的神情逐漸失去平靜,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神,因為他感到這個少年比他更加危險。


    “二十年來每一天你都很自傲。”少年平平開口,不是疑問,不是審問,而是已知真相後的敘述。


    “是。”


    “可你還是自卑,自卑到不敢成婚生子。讓我想想這是為什麽……啊,是因為你生不出孩子。”冰冷的怒火在心裏燃燒,少年的措辭愈發鋒利,像一把刀剖開堅硬黑暗的內心。


    猝不及防間被人揭開一生隱痛,聖誕老爺爺全然失去了從容慈祥的風範。平日裏從他門前走過時會微笑打招唿的姑娘們絕對想象不到,慈祥的聖誕老爺爺臉上會出現這種神情。如果她們看到過哪怕一次,都不會再覺得這個人還有哪怕一絲人性。


    少年字字誅心,而老者不得不憶起那些痛苦的過往。最初發現自己不能人道的時候,他比這個少年大不了多少。那時候他認了命,獨身離開家鄉來到古城,過了二十多年。


    曾有人為他介紹婚戀對象,但他清楚自己的狀況,便一次又一次地拒絕。沉默寡言,害羞內向,這是人們對他僅有的認知。他們以為他是沉默可靠的男人,卻不知他終究算不得真正的男人。


    也曾有過一個妻子,她是一個溫柔的女人,不甚美麗,但勤勞善良。他也想好好與她過日子,但每一個夜晚,他都懷疑她在偷偷嘲笑他、鄙夷他。


    冷漠、嗬斥、打罵,無窮無盡的傷害消磨了妻子的耐心,最終連她也離開了他。而他在與妻子的兄弟們的衝突中,被打斷了一條腿。


    都說四十不惑,可臨近四十歲,他越來越困惑,越來越不想認命:為什麽偏偏是他?貧窮,孤獨,沒有尊嚴,沒有孩子……這個世界對他何其不公!


    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出入古城大學寧靜優美的校園——那裏不會拒絕他,他可以假裝自己是求學之人,借著書架的掩飾、樹蔭的襯托,隱秘地欣賞無數青春鮮活的女孩子……那些他永遠隻能遠觀的女人。


    那個女博士,驕傲、自信、美麗,從不會認真看他一眼,就像所有他求而不可得的女人一樣。有時候,他也覺會得她像那個離他而去的女人。


    他將自己掩飾得很好,她沒有發現他在跟蹤她——但這也讓他憤怒:她竟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


    夏日的夜晚沉悶燠熱,他知道她會在生物實驗室待到很晚,他靜靜等待在紫藤架下,假作自己在乘涼。突如其來的大雨驅散了乘涼的人,也驅散了令人不適的悶熱,卻令他的心火燒得更旺。


    你這樣驕傲,那就留給你最屈辱的姿態。


    你這樣美麗,那就摧毀你的美麗。


    你這樣自信,那就讓你再也無法睜開你清澈的眼睛,再也無法揚起你優美的脖頸。


    我要看你在雨水中掙紮,涕泗橫流,驚懼交加。


    我要讓刀刃代替我穿透你的身體,刺穿你的靈魂。


    有一個瞬間,他恍惚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這一次經曆完全改變了他,讓他比以往更自信、更從容。甚至在麵對警察盤問的時候,他表現得像完全沒有任何疑點。那之後,他還是會經常迴到古大校園裏,迴味著那個夜晚。


    他的迴味越來越頻繁,但同時他也學會了控製自己——不再需要麵對紫藤園,隻要是身處古大,他就能重新記起那一晚的衝動和顫栗。


    十多年後,他幹脆迴到了古城大學,在女生宿舍後麵的小平房裏開了一家修車店。小平房臨近路口,每天有一半學生要路過這裏去食堂。他可以盡情地欣賞她們優美的體態,動人的笑靨,可以一邊對那些少男少女微笑一邊迴想著那個暴風雨的夜晚。


    他以為自己終將懷著秘密死去,這個校園裏也許會有人懷念慈祥和藹的修車人,卻不會有人將他與那件事聯係在一起。


    “你怎麽認出我的?”這個少年年紀太小,那件事發生時他甚至還沒有出生。修車人堅信警察沒有調查出的線索,別人也不能,更何況二十年時間足夠讓可能存在的線索灰飛煙滅。


    少年沉默,他不需要什麽線索,隻是看了一眼。生長於死人堆中的少年,對死亡有著非同尋常的敏銳嗅覺。修車人在這古大校園裏,就如同一萬粒白芝麻中的一粒黑芝麻那樣顯眼。


    “我老了,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修車人示弱,“這些年我再也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我隻想在死之前繼續生活在這所學校……”


    他慢慢接近濮陽,姿態遲緩笨拙,像任何一個無害的老人。他的右手藏在背後,手中牢牢握著一柄鋒銳的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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