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啟臉色慘白。


    上百名精銳死士,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這裏!


    而他竟然一點風聲也沒有收到!


    他緩緩抬起頭。


    蕭道衍就站在雪地裏,雪霰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更添幾分凜冽孤絕,他慢悠悠地轉著那柄九尺陌刀,刀刃上還殘留著幹涸的血跡。


    他薄唇彎起,笑容譏諷,像是在譏諷他的愚蠢。


    這麽多年,錦官城,盛京,長安,那些敗在他手底下的世家權貴皇族高門,也曾被他這樣譏諷嘲笑嗎?


    霍啟強自鎮定,問道:“你一早就發現了?”


    蕭道衍的笑容更加涼薄。


    阿弱失蹤之後,他壓根兒沒有搜查皇宮。


    他直奔霍啟的府邸宅院,見宅院人去樓空,他沒有耽擱時間,直接率領天樞精銳沿途追尋,很容易就追查到了霍啟的行蹤。


    霍啟帶著小孩子走得慢,他追上之後,怕霍啟惱羞成怒傷害阿弱,便一直沒有出現。


    他置身暗處,看著霍啟派人威脅南嬌嬌,看著霍啟吩咐死士上山埋伏。


    霍啟自以為天衣無縫,殊不知他的一切算計,都暴露在他的眼中。


    於是他吩咐十苦他們藏在附近看護南嬌嬌和阿弱,自己扛著陌刀連夜上山,果斷地誅殺了霍啟的所有死士。


    他微笑,抬起陌刀刀尖,指向被那些凍僵的屍體:“朕賜給霍卿的禮物,霍卿喜歡嗎?”


    他在挑釁!


    霍啟無法冷靜,暴躁的戾氣瞬間湧至四肢百骸。


    他握緊刀柄,冷笑:“識破我的陰謀又如何,你心上人和小侄兒的性命,可都捏在我的手裏!”


    蕭弈望向南寶衣和阿弱。


    一大一小兩個人,眼睛同樣亮晶晶,眉眼同樣彎彎的,既不慌張也不害怕,是信極了他的模樣。


    他揚了揚薄唇:“朕既來了?自然有信心帶他們全身而退。霍啟,趁早投降?朕考慮給你全屍。”


    “投降?”


    霍啟眼眶發紅,抽出彎月形狀的寶刀:“蕭道衍,我背負著全族六千八百九十二條性命。唯有殺了你,唯有屠滅蕭氏皇族,他們在地府才能安息!不過——”


    他話鋒一轉?神情陰鷙沉冷:“不過?在殺你之前,我要你在太白山巔朝北跪下?我要你向我死去的族人磕頭道歉!”


    蕭弈麵無表情地轉著陌刀。


    怪不得霍啟要把埋伏設在太白山巔,這裏是秦嶺主峰?可以向北方長城甚至塞外遠眺,原來他是想要他在這裏,對火族磕頭賠罪。


    他彎唇?仍舊睨著霍啟?像是在看一個跳梁小醜。


    霍啟無法忍受他這種眼神。


    明明占盡上風的人是他?蕭道衍憑什麽能如此淡定?!


    他咬牙切齒?彎刀直指南寶衣:“你若不肯,我便殺了她!”


    山巔有細雪飄零。


    南寶衣直直地望著蕭弈。


    ……


    冷宮。


    舊殿冷清嚴寒?破舊的床榻上攤著一張毛褥子。


    蕭隨赤著上身躺在褥子上?腹部纏著一圈圈五彩布條?刀傷已經被草草包紮過?隻是人還虛弱得厲害。


    角落那盞絳紗燈已經燒成灰燼。


    霍聽魚跪坐在床榻前?伸手撫上蕭隨的眉眼,指尖卻不停顫抖?像是害怕這個人下一刻就會失去唿吸。


    那一刀,她紮進了他的腹部。


    紮完她就後悔了。


    好在紮的並不是心髒位置,她及時處理了傷口?蕭隨大約還能繼續活著。


    她捧起蕭隨泛著涼意的手,嗬出兩口熱氣?又替他捂在懷裏。


    她注視著蕭隨蒼白的麵容,眼眶又紅了幾分。


    她輕聲:“這些年,你也不好過吧?火族信仰火神,我的族人常年與亡魂和死亡打交道,那死在塞外的六千八百九十二個族人,臨死前用鮮血和性命詛咒你,詛咒你這輩子都要承受病痛的折磨,詛咒你在乎的人全部死於非命,詛咒你這輩子孤苦伶仃……”


    淚水湧出,順著麵頰滾落在蕭隨的手背上。


    霍聽魚擦了擦淚。


    進宮之後,她才知道蕭氏皇族的郎君是如何驚才絕豔。


    如果不是被病痛折磨,蕭隨何至於常年乘坐輪椅,何至於連習武都困難重重,何至於被禁錮在這九重宮闕裏!


    幼時,他的誌向是成為蕩平四海的將軍,所以他才會在十二歲的時候,就跟著使臣前往邊疆長城。


    而如今,他早已卸去那樣的誌向,早已折斷他愛若珍寶的長矛,早已褪去那一身盔甲,成了個整日待在故紙堆裏的無用書生。


    霍聽魚閉上眼,淚水卻不停滾落。


    哭了好一會兒,她注意到蕭隨赤著上身,想起他怕冷,又抽噎著抱來一床棉被。


    她給他蓋上棉被,正要去給他煎藥,卻被他握住了手。


    男人仍舊昏迷不醒,大約是夢境裏的東西讓他不安害怕,他低聲呢喃著“別走”。


    霍聽魚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倚著他躺下。


    她環住蕭隨的脖頸,又想起了初進宮的時候。


    她是被哥哥送進宮的,哥哥要她成為先帝的寵妃,然後找機會誅殺先帝,為族人報仇。


    可先帝不喜歡她,連一麵都沒見,就把她丟進了冷宮。


    也是在這座舊殿裏,也是這樣寒冷的冬夜,她孤零零看著窗外的夜空,當烏雲散去時,蕭隨踏著月光出現了。


    他明明身體不好,那一夜卻喝了酒。


    他醉的雙煙醺紅,緊緊抓著她的手臂質問她,為什麽要進宮,為什麽要成為他父皇的美人。


    他問她,可還記得他幼時在荒原上的許諾。


    她迴答說,那不過是童言無忌。


    可蕭隨反駁,那並不是童言。


    他喝醉了,認真地捧著她的臉,他一貫清冷淡薄的表情被欲望所取代,他動情的樣子,像是在塞外的時候,族人放天燈時那滿天盛大的火焰。


    他把她壓在這座木榻上,吻上了她的唇。


    那一夜的燭火搖曳不休,那一夜的月色也很美……


    他要了她。


    後來,他想為她改換身份,好帶她去上陽宮,她不肯,他便夜夜來此,有時會教她中原的書法和文化,有時會給她帶禦膳房好吃的食物,但大多數時候是在木榻上纏著她,在這間淒冷的舊殿裏,朝朝暮暮,荒唐偷歡……


    有時候她會想,他是被全族詛咒的人,而她是全族的叛徒,他是大雍的皇子,而她是先帝的美人,用中原的話來說,他們就像是一對狗男女。


    荒唐,卻也相配。


    霍聽魚緊緊環住蕭隨的脖頸,埋首在他的胸膛裏,滾落的熱淚悄然打濕了他的發鬢。


    “蕭隨……隨哥哥……”


    她呢喃。


    窗外的朝陽照了進來,可舊殿依舊冷清,那樣的陽光照不進郎君的心間,也點不亮少女漆黑消沉的瞳孔。


    霍聽魚撫摸著蕭隨過於病弱的身軀。


    耳畔,又響起他昨夜說過的話:


    ——霍聽魚,我在乎他們。


    可他身負詛咒,他本不能有在乎的人。


    她慢慢抬起沾滿淚珠的眼睫,凝視著他的眉眼,突然笑了一下。


    像是做了某個重大的決定。


    ,


    晚安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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