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見三嬸嬸,已是次年冬天。


    那年雪很大。


    他穿過遊廊,在轉角處遇見了三嬸嬸。


    三嬸嬸抱著小寶衣,瞧見他,驚喜道:“這麽久沒見,小弈長高了好多。嬌嬌,快叫二哥哥!”


    蕭弈麵無表情。


    雖然每天都忙於讀書練武,但他知道府裏人是如何嬌寵幼妹的。


    “嬌嬌”,正是老夫人為她取的小字。


    小寶衣穿著厚厚的大紅棉襖,眉心臭美地點著一顆朱砂痣,像是年畫上的龍女娃娃,被三嬸嬸小心地放在地上。


    她仰起小臉,眼睛亮晶晶的,小奶音又甜又軟:“二,二哥哥!”


    她有模有樣地彎下雙膝,胖胖的小手交疊在腰間,學人行萬福禮,尾指卻不自覺地翹起,嬌俏又蠢萌。


    三嬸嬸掩唇輕笑,“我們嬌嬌真可愛!小弈,你要不要抱抱妹妹?”


    蕭弈麵無表情。


    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怎麽可以抱小姑娘?


    他這輩子都不會碰這種奶不拉幾的丫頭。


    他冷淡道:“不要。書院留了功課,三嬸嬸,告辭。”


    他錯身而過。


    走出幾步,卻聽見那奶不拉幾的小姑娘,嗲嗲地說道:“娘親,二哥哥,兇,醜。”


    腳步微微一頓。


    他麵色陰沉如水。


    這丫頭,居然罵他醜?


    三嬸嬸卻笑了起來。


    她道:“此間雪大,小弈,我迴去拿鬥篷,你幫我照顧嬌嬌一會兒,好不好?”


    蕭弈應了。


    紅漆遊廊蜿蜒綿長,廊外落著鵝毛大雪,正是滴水成冰的季節。


    他在小姑娘麵前單膝蹲下,伸手去戳她眉心的朱砂痣。


    小姑娘那個愛美勁兒,急忙護住額頭,戒備地盯著他。


    他從兜裏掏出一把糖。


    大雍宮廷送來的牛乳糖,很香。


    他道:“喚一聲哥哥,給你一顆糖。”


    小姑娘的眼睛,清亮而又柔軟。


    她的小奶音,甜軟的要命:“哥哥!哥哥!”


    蕭弈把兩顆牛乳糖塞進她的兜兜,又剝開牛皮紙,給她喂了一顆。


    牛乳很香。


    小姑娘彎起眉眼,“哥哥,糖糖好甜的呀!”


    等三嬸嬸取了鬥篷迴來時,小姑娘的兜兜鼓鼓囊囊的,塞滿了香噴噴的牛乳糖。


    蕭弈迴到枇杷院習武,腦海中始終浮現著小姑娘嬌軟的模樣。


    他忽然覺得,有個妹妹,也是不錯的。


    夜裏雪光澄明。


    他在枇杷院圍著火爐讀書,小侍從十言拎著食盒迴來。


    他道:“公子,卑職在雪地裏撿到了牛乳糖,好像是娘娘派人從長安給您送來的那種。真是奇了,錦官城也有大雍宮廷的糖果嗎?”


    蕭弈合上書。


    他起身,快步離開枇杷院。


    小姑娘又貪吃又嬌氣,不可能把牛乳糖扔在雪地裏。


    她可能出了事。


    事實證明,他的猜想是正確的的。


    他沿著枇杷院往廚房方向走,借著雪光,很快在雪堆裏發現了零星的牛乳糖。


    又尋了片刻,他瞧見一處坑洞。


    是白日裏,二房那個一心想當遊俠的嫡子南承易挖出來的,據說是要做陷阱逮花園裏的兔子。


    此時坑洞被大雪掩埋,蕭弈伸手刨開鬆軟的細雪,在雪洞裏窩著的小姑娘,穿著大紅錦襖,正是南寶衣。


    大紅錦襖的衣兜被樹枝勾破,那些糖果才會陸陸續續掉在地上。


    她的眉梢和睫毛上掛滿了簌簌細雪,小臉凍得紅撲撲,懷裏還抱著一根紅蘿卜。


    得,南承易兔子沒逮到,倒是逮到了他妹妹。


    他今夜若是晚來一刻鍾,這小姑娘就得悶死在雪洞裏。


    十苦和十言提著燈籠找了來。


    十苦道:“主子,後院在鬧,說是五姑娘不見了。好像是乳娘一不留神睡著了,五姑娘就趁機溜了出去——咦,您抱著的不就是五姑娘?”


    蕭弈輕撫過南寶衣麵頰上的細雪。


    他背起小姑娘,抬步朝錦衣閣而去。


    他偷偷把小姑娘放在惹人注意的地方,又藏到紅漆廊柱後,親眼看見錦衣閣的小丫鬟們大唿小叫地把她抱迴去,才迴了枇杷院。


    再後來……


    他要學習的東西,越發繁多。


    明麵上,他是南府不受寵的養子。


    可是背地裏,他接受著來自長安的師父的悉心教導,文治武功、謀略兵法,除了帝王之術,他什麽都要學。


    幾度春秋。


    與那小姑娘見麵的次數越發的少,等他迴過神,她已經從白嫩嫩的小糯米團子,長成了八九歲的頑劣姑娘。


    府裏長輩們的寵溺,把她養的霸道紈絝。


    爬樹下水、捉魚逮兔,就沒有一樣是她不擅長的。


    偏偏還喜歡欺負人。


    他看在三嬸嬸麵子上的忍讓,卻越發叫她起了興致。


    而那個時候,三嬸嬸的身體每況愈下,需要常年臥病在床,每日都用貴重的湯藥吊著,才能續命。


    小姑娘十歲那年,三嬸嬸終於病危。


    那年花園裏的杜鵑花,開得爛漫熱鬧,紅如鮮血。


    南家和宋家人,開始頻繁進出錦衣閣探病。


    各種珍稀補品,流水般送進錦衣閣,卻什麽用處也沒有。


    子規聲聲。


    黃昏時分,他悄悄踏進三嬸嬸的寢屋。


    屋子裏恬淡清雅的花香,被濃鬱的藥香取代。


    光影昏惑,帳簾低垂。


    他在榻邊坐了,卷起帳簾,瞧見三嬸嬸病容憔悴卻沉靜。


    許是若有所感,三嬸嬸慢慢睜開眼。


    她笑道:“小弈。”


    蕭弈麵無表情,垂眸指了指桌案上錦盒,“給三嬸嬸帶了一支六百年的野山參。”


    “那般好的東西,別糟蹋在我身上。”


    女人咳嗽著,慢慢坐起身。


    她很瘦很瘦,顴骨突出,與當年花園裏初遇的美貌女子相去甚遠。


    她替窩在床榻裏側的人,溫柔地掖了掖被角。


    蕭弈這才注意到,原來拔步床裏麵,還睡著南寶衣。


    小姑娘睡得團成一團,細白小手無意識地揪著娘親的衣角,睫毛上還沾著晶瑩剔透的細碎淚珠,大約在睡前哭了很久。


    原來頑劣如南嬌嬌,也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麽。


    “我一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三嬸嬸溫聲細語,“小弈,今後,替嬸嬸照顧嬌嬌,別叫她像我這般薄命,好不好?”


    蕭弈沉默著,慢慢點頭。


    春日的夕光,透窗而來。


    三嬸嬸的笑容滿足而恬淡,比夕陽更加溫暖。


    她俯下身,溫柔地吻過南嬌嬌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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