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攜黑暗而來。


    麵容冷峻陰沉,丹鳳眼中浸潤著從未有過的怒意。


    雨水打濕了他的袍裾,他將紙傘放在靠門的位置,看著坐在燈火下凝思的小姑娘。


    她一手提筆,一手托腮。


    嫩黃色絲織袖管微微下滑,露出一截凝白晧腕。


    隻是那腕上,清晰可見淡紅色魚鱗形狀的淤傷,正往袖口深處悄然蔓延,那是染上魚瘡疫的征兆。


    她的小臉有些蒼白,燈火跳躍,今夜看來似乎連下頜也清瘦些許。


    “南寶衣。”


    蕭弈沉聲。


    南寶衣一驚。


    她抬眼望去。


    在看見蕭弈時,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再定睛細看,他依舊站在那裏,滿身都是風華,陰冷攝人的氣度,猶如暗夜裏的帝王。


    “二哥哥!”


    她驚喜,剛站起身想撲上去,卻又連忙止步。


    她脆聲道:“二哥哥,這裏出現了時疫,官府都派兵包圍了覺苑寺,你是怎麽闖進來的?你快快出去,別過了病氣!”


    她的二哥哥,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怎麽可以在這種地方,染病身亡呢?


    蕭弈眉宇之間,怒氣更盛。


    他不過是與顧崇山進山一趟,入夜後趕迴劍閣縣,就聽說覺苑寺出了事,官府甚至包圍了這座寺廟,不許任何人進出!


    魏劍南和薑歲寒守在寺外的梧桐樹下,哪怕薑歲寒背著藥箱,那群士兵也依舊不肯放他們進去。


    直到夜漸深,他才找了機會,悄然潛入覺苑寺。


    他一步步靠近南寶衣,“自打鎮南寺之後,我總叫你不要涉險,你偏不聽,甚至答應顧崇山,與他共赴劍門關!我與你說過,與顧崇山合作是與虎謀皮,你可曾聽進去半個字?!”


    南寶衣唿吸一窒。


    她曾設想過,權臣大人得知她染上時疫後的反應。


    卻怎麽都沒想到,居然會率先被他劈頭蓋臉大罵一頓!


    可是,她費盡心機,奮不顧身,披荊斬棘,都隻是因為他啊!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她低著頭,細白雙手攪弄著衣襟,是委屈至極的樣子。


    隨著蕭弈步步逼近,她忍不住步步後退——


    直到後背貼上牆壁,退無可退。


    牆上懸掛著佛像。


    以慈悲的姿態,俯瞰著牆下兒女。


    蕭弈站在南寶衣麵前,握住她的小手,狠狠卷起她的袖管。


    那淡紅色魚鱗淤傷,已經化作深紅,甚至危險地蔓延到了肩膀。


    “史書記載,這場時疫,名為魚瘡。凡染上魚瘡者,當魚鱗形狀的淤傷,蔓延到臉部時,那麽這個人就會窒息死去……”


    蕭弈字句清晰,丹鳳眼透著從未有過的猩紅。


    他瀕臨暴怒的邊緣,“南寶衣,鎮南寺之事,我尊重你的意見,盡量不插手你的計劃。那麽你能不能也尊重一下我,不要再做危險的事,不要再去危險的地方?!”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沒有跟來劍閣,小姑娘會發生什麽事,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南寶衣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


    淚珠在眼眶直打轉。


    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掉落,倔強地仰頭道:“我就是來了,我就是歡喜去危險的地方,你奈我何?!”


    她就是喜歡蕭弈!


    她就是願意為了蕭弈,以身犯險,拿命掙功勳!


    蕭弈咬牙切齒,“南寶衣,你是不是以為本侯不敢打女人?!”


    “那你打呀!”


    蕭弈高高揚起巴掌——


    南寶衣急忙閉上眼,緊張地連睫毛都在顫抖。


    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卻不見巴掌落下。


    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蕭弈沉著臉,把她拽進懷裏。


    那一巴掌,不輕不重地落在了她的屁股上!


    聽著響亮,卻一點兒也不疼。


    卻有密密麻麻的羞恥,從南寶衣心底升起,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小臉漲得通紅,捂著屁股,羞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你,你怎麽能,怎麽能打我這裏……你,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有種,有種就朝我臉上打啊!”


    那位高權重的年輕侯爺,卻紅著一雙眼,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腦袋上,闔上雙眼,輕嗅她的發香。


    他喉結滾動,過了良久,才壓抑著感情,緩緩道:“南家的小嬌娘,嬌氣又金貴。掉一顆金豆豆,哥哥都要心疼半天,怎麽舍得打你?”


    南寶衣怔了怔。


    隨即,淚如雨下。


    她咬住唇瓣,嗚咽著抱住蕭弈。


    蕭弈到底還是氣不過,意難平。


    他低聲:“南嬌嬌,你告訴哥哥,你腦子裏裝著的,都是什麽?”


    明明就是個嬌嬌弱弱的深閨小姐,卻哪裏危險往哪裏躥。


    他恨不能買根狗鏈子,把她拴在閨房!


    南寶衣羞赧:“二哥哥,我腦子裏裝著的,都是腦花。”


    蕭弈譏諷:“我瞧著,腦花算不上,都是豆腐花。”


    豆腐花……


    南寶衣:“……”


    這樣損她,真的合適嗎?


    說好的小嬌娘呢,說好的掌中嬌呢?


    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她想起什麽,急忙把蕭弈往屋外推,“二哥哥,我們這屋危險得很,你快離開!若是把時疫傳染給你,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蕭弈挑了挑眉。


    所以說這小姑娘腦子裏都是豆腐花,她根本沒有意識到魚瘡時疫究竟有多麽可怕。


    如果,如果薑歲寒研製不出解藥……


    她哪來一輩子?


    他不願意走。


    他從櫃子裏拿了枕頭被褥,鋪在地板上。


    又拿過鏤花屏風,將被褥圍起來。


    然後在寧晚舟鄙夷的目光裏,抱著南寶衣滾進屏風。


    南寶衣怔怔看著他。


    蕭弈吻了吻她的眉心,“怕嗎?”


    屋外秋雨敲窗,芭蕉聲聲。


    南寶衣摸了摸眉心,對上蕭弈漆黑深沉的丹鳳眼,認真道:“二哥哥在這裏,我便什麽也不怕了。”


    已過子時。


    秋雨漸歇,隻芭蕉葉還滴落著水珠。


    明月出於巍峨東山,盈盈月色透窗而來。


    遠處似有人拉著胡琴。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蕭弈與南寶衣並頭而睡,替她掖了掖被角,輕聲道:“黎明之前,覺苑寺防守最是鬆懈。十苦他們,會把薑歲寒送進來。”


    南寶衣怔了怔。


    她偏頭望向枕邊人。


    權臣大人已經合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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