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陽光頗有些熱。


    南胭隨程葉柔來到前院,遠遠看見屋簷下,哥哥南景坐在小凳子上,脖頸間係了個小碎花飯兜兜,發髻和指甲打理得很幹淨。


    爹爹端著小碗,正認真地喂他吃飯。


    “咱們景兒最喜歡的雞蛋羹拌飯,”南廣笑眯眯的舀起一勺飯,“景兒乖,張嘴,啊……”


    “啊……”


    南景乖乖張嘴,如同稚童。


    走到跟前了,南胭喚道:“爹。”


    南廣背對著她,喂飯的手微微一抖。


    雞蛋羹粘在南景的嘴角邊,南廣垂下眼簾,拿手帕替他仔細擦去。


    他眼圈悄然泛紅。


    他把小木碗交給侍女,轉身看著南胭。


    他才貌雙絕的大女兒,打小就聰明,在錦官城素有“才女”之名。


    他以為她能嫁的特別好,十裏紅妝、三媒六聘,風風光光地嫁到高門大戶……


    今日歸來,她梳著新婦發髻,穿著淡粉煙羅裙。


    因為不是正室,她連正紅色都穿不得……


    南廣這半年來,對南胭私自夜逃,有千萬句責罵、千萬種怨言,他想著等她哪天迴來,定要狠狠地揍她。


    可是,看著女兒那雙水盈盈的杏仁眼,他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迴來就好……”他拍了拍南胭的手臂,“迴來就好……”


    南胭看著他。


    這風流糊塗的老爹,仿佛一瞬間蒼老十歲。


    心中湧出淺淺的愧疚,她從侍女手中接過錦盒,笑道:“這小半年來,女兒一直待在程家,未能孝順爹爹,是我不好。我手頭緊,這支參還是程哥哥從庫房裏拿的,權當送給您的見麵禮。”


    程德語一門心思想著南寶衣,因此借口讓他們父女團聚,自己悄悄去了後院。


    父女倆踏進書房,南廣緊張問道:“胭兒,程德語待你可好?你還沒有及笄,你們可曾……”


    “程哥哥身邊不缺通房丫頭,他知道女兒沒有及笄,所以也一直沒有對女兒怎麽樣。”南胭委婉,“我雖然梳著婦人發髻,但爹爹放心,我仍是清白姑娘。”


    南廣寬慰地點點頭。


    他這些年流連花叢,卻始終未曾染指過沒及笄的姑娘。


    因為她們年紀太小,過早接受人事,對身體不好。


    許是有好報,如今他的女兒還是幹幹淨淨的,真叫他高興。


    “爹,”南胭麵露真誠,“我知道自己當了程家妾,給家裏丟臉了。可是我受夠了做市井小老百姓的痛苦,我想出人頭地,我想有錦繡前程……您能原諒我嗎?”


    “自己孩子,說什麽原諒?”南廣斟了一杯杏仁茶,溫柔地放在她手邊,“你哥哥成了那個樣子,爹爹就隻有你們兩個女兒了。”


    “爹,其實女兒這趟迴來,不僅是為了探望祖母和您,還因為手頭實在緊……”南胭欲言又止,“您也知道程府是怎樣的人家,打賞下人、孝順公婆、逢年過節添置裙釵首飾,都得花銀子。所以,女兒想,能不能,能不能討一份嫁妝?”


    南廣愣了愣。


    柔柔看他看得很緊,他兜裏著實沒幾個銀子。


    他羞赧不已,“這個,我得問問柔柔。她好歹是你嫡母,總得給你補一份嫁妝……”


    用過午膳,南胭在屋簷下陪南景玩時,南廣偷偷把程葉柔拉到寢屋。


    他討好道:“柔柔……”


    程葉柔落座,隨手端起茶盞。


    她吹了吹茶霧,“笑成這樣,莫非是為了幫你女兒討嫁妝?”


    南廣驚喜:“柔柔真是冰雪聰明!這麽說,你是答應了?!”


    “我打算給南胭陪嫁五千兩金錠,十萬兩白銀,再加上芙蓉街店鋪三座,青橋胡同五進大宅子一套,錦官城田畝兩百頃。”


    “真的嗎?!”


    南廣驚喜地搓手手。


    “假的!”


    程葉柔重重把茶盞擱在花幾上。


    南廣嚇得抖了三抖。


    程葉柔冷笑:“好好的正頭娘子不做,偏要深夜私奔,甘做妾侍……這等沒臉麵的姑娘,容她迴娘家就不錯了,還想要嫁妝?!我說的那些嫁妝,原是老祖宗把她許給米鋪董老板時,替她準備的嫁妝,夠她一輩子吃喝不愁了!自己不要臉麵,怪不得別人輕賤她!”


    她沒有壓低聲音。


    屋簷下。


    南胭拿著撥浪鼓逗弄南景,秀美的麵龐上半點兒笑容也無。


    屋裏,南廣陪著小心,試探道:“既然我娘不肯替胭兒出嫁妝,柔柔,不如你把你的嫁妝拿出來給她?反正嬌嬌有她娘留下來的嫁妝,也不缺你那份——”


    “南廣!”


    程葉柔猛然提高聲音。


    南廣驚嚇過度,一屁股坐到圈椅上。


    他咽了咽口水,“柔柔柔……”


    “我的話隻說一遍,你記牢了。我若與你生了個女兒,那麽我的嫁妝一分為二,嬌嬌一份,咱們女兒一份。若生的是個兒子,那麽我的嫁妝,全部留給嬌嬌。至於南胭,休想!”


    “程葉柔,我才是一家之主!”


    “你是嗎?”


    程葉柔的眼神涼幽幽的。


    南廣遲疑了。


    他是嗎?


    他好像真不是。


    屋簷下。


    南胭的表情逐漸陰冷扭曲。


    她還指望這次能得到一份嫁妝,沒想到南家如此小氣。


    “鼓鼓、小鼓!”


    南景拍著手掌,要搶那麵紅漆撥浪鼓。


    “哥哥想要嗎?”南胭搖了搖撥浪鼓,笑容莫測。


    南景樂嗬嗬的:“想!”


    南胭眼底流露出惡毒,發泄般故意將撥浪鼓扔出老遠。


    她撫了撫裙裾,“自己去撿吧。”


    說完,扭頭離開了前院。


    南景拍著手,歡喜地衝過去撿撥浪鼓。


    他跑得太急,身邊又沒有丫鬟婆子看著,不小心踩到石頭,大叫著栽倒在地。


    腦袋重重磕到白石板磚上,殷紅血液緩緩流了出來。


    婆子端著水盆從廂房出來,看見他這般模樣,頓時嚇了一跳,“老爺,公子出事了!”


    南胭離開前院後,徑直往後院而去。


    一想到程德語可能是去找南寶衣了,她滿臉都是冷意。


    她可以不喜歡程德語,但她不能容忍程德語喜歡南寶衣!


    穿過一處假山時,上方突然傳來低笑。


    南胭仰頭望去。


    玄衣金冠的青年,悠閑地坐在假山上。


    暗金饕餮紋袍裾鋪陳開,修長白皙的指尖慵懶托著黑釉兔毫茶盞,唇紅齒白,鳳眼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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