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問從大理寺的監獄出來,覺得陽光異常刺眼,皮膚上都帶著一層寒意。

    甩著袖子抖了抖,然後徑直出去。

    守門的那位都認得她,招唿道:“宋先生,走了?”

    宋問朝他一招手:“麻煩替我轉告你們關卿。拜托,多謝。”

    守門差役一時懵了:“轉告什麽?”

    宋問出了大理寺,讓林唯衍駕著馬車,去屯田司。

    這邊聚集的農戶已經不多了,要賣米的大半也都賣了。田裏還要播種晚稻,沒事也不會進城。

    宋問下馬車,偏過頭對林唯衍叮囑道:“待會兒我說了什麽,你都記住。到時候再去別人說。”

    林唯衍憋了憋:“我盡力?你別背詩詞就可以。”

    幾位農戶懶散的坐在一起,看著也不像是來賣米的,就那麽互相閑聊。

    宋問走過去,在他們對麵蹲下,問道:“你們認識王義廷,王侍郎嗎?”

    幾人對視幾眼,摸不清狀況,點頭道:“認識啊,他是個好官。”

    一位大爺:“就近幾日不知怎麽沒有看見他了。”

    “就是想來謝謝他的。”另一人道,“這次多虧了他,他人也好!”

    農戶拍腿道:“就是,他稱米可準了,也不多扣我們的。比米鋪那些人還講良心。”

    “你們往後也見不到他了。”宋問微低著頭,惆悵道:“他現在在大理寺呢。”

    眾人俱是一愣,齊聲問道:“為何?”

    宋問歎道:“因為長安米價暴跌一事,他獲得受罰,恐怕,出不來了。”

    幾人群情激奮道:

    “這與王侍郎什麽關係?”

    “廢話!人家是戶部侍郎啊!”

    “憑什麽,這那麽多官不抓為什麽非要抓王侍郎!”

    “那娃老實啊!一看就容易欺負啊!”

    “王侍郎倒也不算是無辜。”宋問換了條腿,繼續半蹲著道:“幾位有所不知,這長安米價,就是王侍郎降下來的。他看不慣你們辛苦種田,卻隻能拿微薄收益。看不慣米鋪高價賣米,長安百姓無從受惠。看不慣官員同流合汙,朝廷無可奈何。他一氣之下,就用辦法,將長安米價砸了下來。”

    幾位農戶瞠目結舌,這這那那的說不出話來。

    宋問搖頭道:

    “隻是他失算了。他沒想到長安的米價會降的那麽快。他原本以為,米價稍稍降一點,朝廷開始徹查此事,就會明白你們的艱辛,然後減輕你們的稅賦,嚴懲那些貪官惡商。誰知道,他們在長安囤了那麽多米,”

    “王侍郎早些時候還是有所準備,所以一看這米價不對,就向朝廷請求,九錢向你們收購稻米,以彌補你們的損失。同時,還向朝廷請求,減輕稅賦,造福於民。”宋問擺手,唏噓道:“隻是,他還是不能原諒自己。他滿心愧疚,認為對不起你們。所以,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

    農戶們道:

    “這也不能怪他呀。”

    “是啊。何況我們這也沒什麽損失,不過是虛驚一場而已。”

    “這長安米價,我原本就看著很不高興了!明明是我們種的米,憑什麽我們隻能賣九錢,他們能賣十八錢!他們做什麽了?不就是仗著家大業大,我們惹怒不起嗎?”

    “我說這米價降的好!王侍郎做得好!”

    “米價一降,長安城裏多開心啊!”

    “就是!”

    宋問抓住那名異常激動的農戶的手,誠懇道:“我想王侍郎的憤怒同你們是一樣的。而他身在其中,卻無可奈何,更是憂愁。所以才出此下策。”

    “如今說這些都沒用了。即沒人知道,也沒人會替他覺得冤屈。”宋問道,“陛下要徹查,他雖不是抬米價的主謀,可他插手米價一事證據確鑿。律法之下,不講情理,隻能說他自己可憐了。”

    幾人拍手:

    “可這事我們並無損失啊!”

    “說來,戶部前幾日又給鄉裏補了些銀子。就是王侍郎送來的。”

    “哎呀我那也有!我說戶部怎麽九錢收米了,怎麽還給發銀子了呢?”

    一位農戶想到,起身跑到門口,大聲問裏麵的官爺道:“戶部還給我們發別的銀子嗎?”

    官爺抬起頭,翻出一個白眼:“想的美?哪裏還有銀子多發?稅銀也給降了,米價也給補了,你們還想怎麽樣?”

    他跑迴來匯報情況,幾人這麽一核對,才知道,原來那銀子是王義廷自己補的。

    再想到他如今的境遇,不禁開始淚眼婆娑。

    宋問也才知道,那大概就是王義廷這次米價一事中賺來的銀錢,他發還給了百姓。

    宋問抿著嘴唇,握著折扇,麵色悲痛道:“此案證據確

    鑿,無從開脫,王侍郎也毫無怨言。我隻是不忍看他一片好心,落得如此結果,才替他說上兩句。隻希望你們不要誤會。”

    眾人頓時激動道:

    “怎麽會誤會呢?他一心都是為了我們好啊。”

    “王侍郎這樣的好官,為何命就那麽苦啊!”

    “我真沒見過這樣的好官,真沒有!這往後沒有王侍郎,我們可怎麽辦?他怎能就不管我們了?”

    “千萬別衝動,也千萬別做傻事。若是連累了你們,王侍郎真是此生難安。我可是罪過。”宋問道,“他雖進了大理寺,還是對你們放心不下。我是受他囑托,再次來向你們道歉。若有難事,他還有一點家財,能幫的,一定竭盡全力。”

    農戶哭道:“我們不用他幫,我們隻想幫他!這位小郎君,你說說,我們要怎麽才能幫他?”

    宋問:“我無能為力。我隻希望不知情者能夠知情,不要讓他帶著別人的誤解與怨恨。讓他輕鬆一些。”

    宋問調動民情的能力,真是出類拔萃的。

    基於事實,添油加醋,自我反思,總結彌補。

    不消幾句話,憤慨,無奈,悲壯,無辜,都有了。

    林唯衍坐上車轅,問車內的宋問道:“你讓長安百姓替他申冤?”

    “這叫民意。他們仗著人多嗎?全長安近百萬人,看看究竟是哪邊人多。”宋問道,“長安米價降價一事,受惠的是整個長安城。”

    “一名好官,對他們來說,有如珍寶,少之又少。不管能不能幫助他們,隻要知道他在,就能安心。就是這份安心,才能讓人不畏懼。”宋問道,“幾乎所有的奸臣,都有一條罪名,謀害忠良。這是百姓血的控訴。”

    林唯衍:“民意,然後呢?”

    “然後,需要大理寺卿,禦史公等朝廷眾臣,替王義廷求情。”宋問道,“這一點,李洵說了,他們會去。”

    林唯衍問:“這就好了嗎?”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人。”宋問道,“隻要他肯幫忙,王義廷定能相安無事。”

    林唯衍抖起韁繩,往下一個地方趕去,說道:“既然如此,我怎麽覺得你還是很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我隻是感慨。我聽過很多人的憤怒,他們的憤怒留在史書上,隻有一句話。”宋問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道,“其實那不止是憤怒。還有走投無路後的絕望。”

    林唯衍:“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是沒關係。”宋問道,“我說了我就是感慨!感慨兩句!”

    唐清遠想見宋問,輕而易舉。宋問想見唐清遠,卻不那麽容易。

    她讓林唯衍去拜托了宋祈,然後讓宋祈轉告唐清遠,她會在春風樓等候。

    唐清遠才差人來迴話,定了時間,約她見麵。

    宋問提早去點了春風樓的包間,又隨意點幾道小菜,等人過來。

    沒多久,房門被推開。

    唐清遠走進來,護衛守在外麵。他朗聲笑道:“這倒是稀事,宋先生會來主動找我。”

    宋問起身相迎:“殿下請坐。”

    唐清遠打量她兩眼,道:“宋先生數日不見,消瘦不少。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宋問道:“煩心的事很多,庸人多自擾嘛。”

    “我觀先生素來無拘無束,哪裏來的那麽多的煩心事?”唐清遠想同她聊,說道:“不如說來聽聽?”

    宋問斟酌片刻,問道:“太子殿下。您知道三殿下遇刺一案嗎?”

    唐清遠笑容一僵,反問道:“宋先生覺得與我有關嗎?”

    宋問:“坦白講,我不知道。”

    唐清遠大笑兩聲掩飾,說道:“那我可真是傷心。”

    宋問:“可從私心來講,我覺得您沒有。”

    “謝謝你的私心。”唐清遠抿著唇,輕笑道:“我不會殺三哥的。”

    宋問頷首,從懷裏掏出書冊,將它遞過去。

    唐清遠接過,狐疑的翻開一看。

    越看越是心驚,快速往後一番,發現最後幾頁被撕了。

    恰巧斷在滴漏法製白糖上。

    他又重新翻了一遍,問道:“這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宋問道,“這是王侍郎暫存在我那裏的。隻要他安然出來,我就把最後一頁交給他。”

    唐清遠合上冊子,探究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宋問想了想,答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唐清遠不語。捏著手指沉思。

    “太子殿下。王侍郎絕對是一位可用之人。您賣他這次人情,您救他一命,他定能銘記在心。”宋問道,“重要的是,長安百姓也能記得您的人情。”

    唐清遠將冊子

    放在桌上,給自己倒了杯酒。

    宋問等他說話。

    唐清遠歎道:“其實你找我幫忙,我是願意幫的。我也知道你是為了何事,所以我才過來。”

    宋問道:“是我自己不安,宋某小人之心。”

    “罷了。”唐清遠道,“王侍郎,我會替他說請的。我也不忍看他就此殞命。”

    宋問抱拳:“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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