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晴

    我看了一眼鏡子,眼睛浮腫著,周圍有圈暗影。

    晚上沒睡好,先是無法入睡,睡著後又做夢,一個接一個,驚醒時,還記得夢中出現的某些場景,早上起來,卻忘得一幹二淨。

    洗漱畢,我在地上走了一圈。屋裏很空,甚至有種怪異的陰森感。坐在沙發裏,全身沒有一點力氣,似乎連手都抬不起,我努力想把思緒從這種混亂狀態中掙脫出來,但抓住的每一根觸須非常脆弱,以至觸手即斷!我不願想任何沒用的東西,可由不了自己,那些東西像雲,從頭頂移過,投下陰影,無法控製。

    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這世上就不會有苦難,如果人是仁慈的,這世上同樣不會有苦難!可是,這世上仍然有苦難,如果要讓這世上的苦難消失,是讓萬能的上帝仁慈?還是讓能行走在這世上的人仁慈?對個人來說,應當做什麽?微小如塵芥的人又能做到什麽?

    張作民走了,張露還沒起床。

    過了一會,張露推開門,睡眼朦朧地問:“媽,你坐著幹嘛?”

    我說:“快點收拾,到上班時間了。”

    她說:“怎麽了!媽,監督我?上這種班,那個點都行。”

    她進了衛生間,水嘩嘩地響起來。

    我準備好早餐,她甩著濕頭發出來,說:“媽,我今天休息,有點事。”

    我問:“什麽事?不能耽誤工作。”

    她笑著說:“我知道。林虹炒了老板,想自己幹,我幫她幾天。”

    我說:“林虹不是幹得很好嗎,怎麽叫炒了老板!”

    她說:“你永遠想不通,炒了就炒了,這才叫正常,說不定哪天我也會炒。”

    我沒說話。

    她在地上走著,顯出心神不寧的樣子,似乎有話要說。

    走了一會,她坐到我身邊,問:“媽,說真話,你覺得談斌這人怎麽樣?”

    我看著她,她說:“媽,怎麽了!你覺得我不應當這樣問嗎!”

    我說:“我見過他兩次,說不上感覺。”

    她撒嬌似地噘了一下嘴,說:“媽,我正要問你一、兩次的感覺,如果天天見麵,你就不可能真正認識一個人了。一次的感覺最準確,兩次就差點,和一個人相處時間越長,你就越不能認清一個人。”

    感覺,怎麽說呢?這件事,我和張作民基本相同,也許是這輩子我們惟一想到一起的一件事!但對事情的態度,兩人完全相反,在他眼裏,談斌除學曆比張露高,其它所有條件均不如張露;他同意張露和談斌交往,某種程度上,是姓張的高看了姓談的。我不這樣想,學曆隻是一方麵,甚至是很小的一方麵,談斌的為人和對張露的態度才是問題的關鍵。張作民說他能擺平,他愛用這個字,不管怎樣——直到五十歲後,我對這個民族的語言才有了比較真切的感受,每個字的精確含義、圖畫一樣的字的本身意義、對我們思想情感的準確表達,事實上,任何一個人,一生最親密的夥伴是語言。《普希金傳》中,作者寫普希金在十二歲時就真正體會了俄羅斯語言的動人之處,而我,五十年竟對母語熟視無睹——我認為這個字後麵有一種陰森森的力、一個陰暗的像霧一樣湧動的幽靈。由於他經常用這個字,我對這個字的理解就更深、更準確,與此同時,我非常有理由地把很多與這個字相關的場景或結局聯係在一起!我怕這個字,怎麽擺呢?難道三十多年前那些至今仍然讓人心頭流血的場麵就是擺的過程?

    張露用手在我麵前試試,問:“媽,又想什麽了?”

    我說:“談斌這孩子很好。”

    她說:“就這點感覺,太吝嗇了吧!”

    我想給她解釋,但一時肯定解釋不清。

    她說:“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正式和他交朋友,我指的是那種朋友。”

    我笑了笑,她又說:“我相信你的判斷!”

    她起身,對我搖搖手,進了她屋。

    我坐著,很靜!張露不知在屋裏幹什麽,一點聲響都沒有。我不希望張作民參與此事,在我的記憶裏,隻要他參與某事,除他,那些當事者毫無例外地都以悲劇收場,他就是這樣一個陰暗的存在!我不相信鬼神、不相信報應、也不相信這世上真有看不見的東西時時處處在空中遊蕩——像紅林小賣部老太太說的: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死了的人和活著的人一起過著,活著的人過活人的日子,死了的人過死人的日子,活著的人看不見死了的人,死了的人卻能看見活著的人。活著的人隻要過得正,不做違心事,死了的人就怕,至少不糾纏,如果不正,行了惡事,孤魂野鬼就纏上了,讓你一天好日子都沒有——但是,在他身上,確實有種東西,按當地人的說法,誰遇上他誰就遇上了掃帚星!他是公司經理,沒人敢在他麵前說,也沒人在我麵前說,可我和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細想發生在他身上的點點滴滴,不管大事還是小事,皆是如此,應驗不爽!我怕他參與張露和談斌的事,隻要他染指,兩人的事肯定不會有好結果!

    我叫:“露露,幹什麽呢?”

    她在屋裏說:“準備一下,給林虹幫忙。”

    我問:“你能幫什麽?”

    她說:“不是我一個,還有談斌、趙敏。”

    我說:“林虹這孩子太好了,你要向她學習。”

    張露拉開門,看著我,說:“我知道,在你眼裏,天底下就林虹好。”

    我笑著說:“她就是不錯,你不承認嗎?”

    她說:“好,但她那性格我學不上!”

    我清楚,我問:“林虹自己想做什麽?”

    她笑起不,說:“媽,我給林虹想了個好事,其實,你可以做她的第一個顧客,當然,你去就成貴賓了,不但免費,還有禮品。”

    我問:“你出什麽怪主意了?”

    她來到我身邊,詭秘地笑了笑,說:“媽,想不想聽?”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表,說:“想聽。”

    她說:“是這樣,這世界變化太快,但有一件事永遠不會變:掙錢要掙女人的,不僅掙年輕女人的,還要掙老年女人的。這幾年,年輕女人照藝術照成了時尚,年老女人呢?照不好,心都涼透了,給她們一個機會。老媽,這是我的所有想法和感覺,正好林虹想自己幹……就這樣簡單,你認為呢?”

    我很吃驚地看著她,這是怎麽迴事?我的聽覺出錯了嗎?女兒一夜之間仿佛完全換了另一個人!

    她笑著說:“媽,你懷疑林虹做不好?”

    我說:“我一點都不懷疑!”

    她說:“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一聲。”

    她停下,看著我,我說:“你說。”

    她說:“你怎麽看這件事?”

    我說:“我覺得很好,非常好。”

    她笑起來,說:“剛開始,我覺得不道德!這種掙錢方式不道德。”

    我說沒有不道德的,她笑著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我突然想起老處女術後上班了,說:“沒有不道德的,讓林虹好好幹,你們從小在一起,她一定能做好,今天你黃姨上班,我走了。”

    她說:“有你的支持,我非常感謝!”

    我走進辦公室時,四個女人圍在老處女周圍,看見我進門,老處女從女人堆中站起,笑著問好。

    李春華說:“老蓮,你坐,林處長為你的事沒少跑路,聯係醫生、住院、報銷全部費用……”

    老處女又笑了笑,沒說話。

    我問她這些天感覺怎樣,她說:“好多了,吃飯後不惡心了。”

    我問:“惡心的原因弄清了沒有?”

    她說:“沒有,現在不惡心了。”

    我說:“一定要認真,自己觀察,醫生有時會疏忽,不能大意。”試驗田說:“是啊,你看那些醫生護士,這次如果不是林處長,他們一個個都像爺爺奶奶,看那樣子,是認真辦事的人嗎!”

    李春華說:“這些人被養壞了,如果放到社會上,讓他們能!我就不去職工醫院,去年的事故你們還記著吧?連生孩子都出事故。”

    我對老處女說:“你再休息兩星期,處裏本來沒多少事,這些天你的工作由李冰代理,她做得很好。”

    老處女看著李冰,李冰說沒事。

    試驗田說:“老蓮,林處長說了,你好好休息兩周,在床上躺躺,你要認真觀察。林處長說了,醫生有時也會疏忽,真是!現在的醫生,和我們剛進廠那時完全不一樣了,那時,醫生背著衛生箱在廠區轉,尤其到夏天,確實像報紙上寫的那樣,哪兒出了事,哪兒就有白衣天使的身影,可現在,你看看,那些老爺們的樣子,待在有空調的辦公室裏,喝茶,看報紙,像政府機關坐辦公室的人,四平八穩,能把心思用到病人身上嗎!”

    老處女笑著說:“醫生、護士對我很好。”

    試驗田笑起來,說:“老蓮,你還是沒明白,我知道他們對你好,但你知道他們是看在誰的麵上的嗎?李處長已經說了,如果不是林處長,那些爺爺奶奶能把你放在眼裏,我就不信!不管你承認不承認!”

    李春華說:“老蓮,老田說得有道理,不過,你現在用不著考慮這些,按林處長說的,你現在最重要的事隻有一件,讓身體盡快恢複過來,我說真話,身體對一個人的重要性,可能比我們平時想象的要超出十倍。”

    我翻看前一天報紙,李冰記單詞,低頭在紙上不停地寫著。

    試驗田問老處女:“現在疼不疼?”

    老處女說沒感覺,試驗田笑了笑,說:“老蓮,一定要把心情調整好,我早給你說過,人生一世,有用的年頭不多,所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喝什麽就喝什麽……想通點,我現在就這樣。”

    李春華說:“你要參考大家意見,大家認為是對的,肯定不會錯,像你這次手術,如果不做,結果會怎麽樣,你想過沒有!”

    老處女說:“我知道,我的心情現在基本平靜,不願多想……”

    試驗田說:“是,你想什麽?我告訴你,什麽都不要想,如果不做手術,老蓮你想想,今天我們還能聊天嗎!”

    三個女人笑起來,老處女也笑起來,南子用手掠了一下秀發。

    看著她們津津有味地交談,我想:老處女理解這三個女人嗎?也許理解,也許不理解;這三個女人理解老處女嗎?在我的感覺裏,她們並不理解;同樣,我理解老處女嗎?我比這三個女人更理解老處女嗎?未必!理解是一種願望,不理解才是真正的現實。我想和老處女談談,可談什麽好呢!還是那些異常沉重的話題?我不想讓她再沉到那種不安的情緒中,可是,這是能繞過的嗎?故意不碰某東西,就能證明這東西真的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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