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斌

    路上,我不停地為自己鼓氣加油,但心裏仍忐忑不安!畢竟要和光明公司總經理談話。我不清楚這位在大多數工人心中驕橫專斷、曆史不清的總經理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會提什麽問題、我該如何迴答……畢業前,師兄弟姐妹多次構想過這個場麵,到了這一刻,我才明白全是紙上談兵。

    電梯停在十二樓,我恍如踏進一座現代迷宮,空間似乎在轉,在這個不停轉動的空間裏,有門,有窗,有牆,有玻璃,有沙發,有飲水機,有漂亮女孩子的臉、牙齒、身材和明亮的眸子,有電話鈴聲,有某種說不清的氣味……

    大玻璃牆後,三個身著藍西裝的女孩子坐在三張辦公桌後,每人麵前一台筆記本電腦,個個專心致誌。她們神采奕奕,既漂亮,又瀟灑,但做什麽我不得而知。我的出現讓她們同時抬起頭,我吃了一驚,穿職業裝的女性總是同樣的美麗動人、同樣的爽淨優雅,但我不敢多看!對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說真話,我喜歡看,但今天不敢,我要見張經理!

    張經理!我是怎麽啦?我知道,在我心裏潛存著的那種奴性抬起了頭,按理說,在我近三十年的人生經曆中,並未見過什麽大官、與官場人物也沒有過任何交往,但是,我的天性中——也許根本由不了我——就有這種東西:對官場人物或所謂領導的恐懼——也許不是恐懼,但至少是一種讓我不安的東西!我努力鼓起勇氣,像平時一樣走路、想問題,可做不到!我記起魯迅說過的那句話,但那句話立即被要出現在我麵前的這個真實的大人物擠走。

    一個女孩子柔聲問:“請問,您找誰?”

    我說:“張經理……是張經理找我……”

    她嬌嫩地笑了笑,問:“您和張經理約好了嗎?”

    我說:“張經理剛才打電話讓我過來。”

    她起身,兩手在臀部按了一下短裙,從一道玻璃門轉出,說:“請跟我來。”

    她做了一個非常禮節性的動作,走在前麵,身著職業裝的女性真好看!

    我隻記得在迷宮中拐了三個彎。

    最後,我被亭亭玉立的她帶進總經理辦公室。

    張經理正在看書,女孩子輕聲說:“張經理,有客人說您約他談話。”

    張經理抬起頭,拿著鉛筆的手平伸前來,微微動了一下,說:“好!”

    女孩子慢慢退出門,把門關上。

    張經理笑著問:“你是談斌?”

    我向前走一步,說:“是,張經理,您找我有事?”

    他點了點頭,示意我坐下,我坐到對麵的三人沙發裏。

    他看了看我,點上一支煙,問我抽不抽,我說不抽,他說:“抽煙沒有任何好處,年輕人少抽。我不是外國人,但我從不遞煙,對誰都是這種態度。”

    我說:“謝謝經理。”

    他看了一眼窗外,說:“我真佩服你們這些能靜下心做學問的人,要說,你們這代人幸運得很,有機會讀大學、讀研究生、讀博士……”

    他笑起來,問:“博士期間學什麽專業?”

    我說:“計算模型設計,其實,專業課很少,大多數時間在實驗室,和公司設計院的工作性質差不多。”

    他很理解地點點頭,問:“老家在哪裏?”

    我說:“黃源……是個國家級貧困縣。”

    他說:“我知道,那地方我去過,自然條件差。但能從那樣一個環境裏飛出你這樣一隻金鳳凰,不簡單啊!我很忙,希望以後能抽出時間到你老家走走,見見你父母,看他們是怎樣把你培養成博士的,不容易啊!”

    女孩子輕輕地推開門,低聲說:“張經理,早上十點三分廠要開表彰會,您說過您要參加……”

    張經理搖了搖手,說:“你給黎經理說聲,讓他去好了,我這裏有要事,更重要的事!”

    女孩子嫵媚地看了我一眼,輕聲說是,慢慢退出門。

    張經理吸了一口煙,說:“小談,不管這些雜事,我們繼續聊我們的。工作上有什麽想法嗎?”

    我坐直身子,到光明公司已半年多了,對設計院現狀也有所了解,我有我的想法,但我弄不清該這時說或下次說、或用哪種方式說。

    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又進門,張經理笑著說:“小談,繼續說,說你的。”

    女孩子給張經理添上水,給我新沏了一杯茶。我心裏略感緊張、至少有些不自在,其實,非常不自在!她把茶杯放到我麵前時,我聞到一縷濃濃的幽香,她抬頭對我笑了笑,笑影如花,比師姐師妹不知好看多少倍……然而,我的目光隻在她兩段白淨的小腿上閃了一下!

    我開始談我的想法,先談本行業國內、國外發展現狀,接著談光明公司的優勢和劣勢,接著談這幾個月我的觀察和所感所想,最後談對未來的思考……自始至終,張經理很認真地聽,並不時在小本子上寫幾個字。

    等我談完,張經理抬頭看著我,說:“講得很到位,我很受啟發,小談,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把你剛才談的內容整理一下,寫成書麵材料,讓公司處級以上幹部好好讀讀,他們該學的東西太多了。”

    他吸了一口煙,說:“兩個月前,我就想找你談,但我這裏事情多,一直拖到今天,以後有什麽想法,你就直接找我。”

    這時,進來一位矮胖、微黑、滿臉橫肉的人,笑著說:“張經理!”

    張經理指了指沙發,沒說話。

    矮胖男人看我一眼,點了點頭。張經理笑著說:“老劉,今天讓你見見我們的博士,這位是新分來的博士研究生,光明公司第一個博士研究生。”

    老劉爽朗地說:“高人啊!能見到您真高興。”

    張經理說:“這位是銷售處劉處長,劉恆寶,以後會經常打交道。”

    我問劉處長好,劉恆寶用力握住我的手,笑著說:“啊呀博士,有什麽事就說聲,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粗人,但我愛和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來往。”

    劉恆寶坐到我身邊,肥厚的手掌在我腿上用力拍了一下,說:“啊呀,你真是大學者,念博士苦不苦?”

    我說不苦,他笑著說:“不苦就好,我這人,一輩子沒學到什麽東西,但和博士在一起,心裏就是高興,特別高興,博士貴姓?”

    我說:“姓談,叫談斌。”

    他吃驚地問:“還有這個姓?”

    我說:“談話的談,文武斌。”

    他大笑起來,說:“談博士啊,你是不知道,我們張經理太愛才了!年輕人啊,一定好好幹,光明公司這麽大,正是你們這些博士發揮能耐的地方。”

    張經理說:“老劉,不要給博士講空道理,他都知道。”

    劉恆寶嘿嘿地笑起來,說:“那是,那是,那是一定的!”

    我起身,說:“張經理,您和劉處長有事,我先迴單位去了?”

    劉恆寶大聲說:“博士呀,我來你走,這就是看不起我這個粗人了。我是個粗人,但說真話,你不要走,今天中午我給你接風,好不好?”

    張經理笑著說:“當然好!本來是我的事,劉處長既然有意思,小談,你聽劉處長安排好了。”

    劉恆寶嘿嘿地笑起來。

    張經理問:“老劉,有事嗎?”

    劉恆寶說:“沒事,過來看看經理,中午您也去吧?”

    張經理說:“我不去了,有點小事。”

    劉恆寶轉身看著我,說:“你看,大博士,張經理多忙!”

    張經理看了一眼牆上的表,說:“老劉,一定辦好這件大事。”

    劉恆寶笑著說:“經理您放心!一定,一定,沒問題,經理交給我的事,肯定能辦好,大博士,你說是不是?”

    張經理想了想,說他也去,劉恆寶受寵若驚,興奮地對我說:“我說你這個博士,你的麵子真大啊!張經理這樣忙,要親自參加……看見了沒有,你這個博士可真是前途無量啊!年輕人,好好幹!”

    師兄弟間,我的酒量拳技均屬上乘。

    我知道,在今天這種特特場合,不能不喝,也不能多喝。張經理舉杯,說借劉處長的光歡迎我到光明公司工作,話雖不多,但思路明晰,我覺得他講話水平很不錯,我表示了謝意。

    劉恆寶笑著說:“談博士啊,張經理把我想說的全說了,今天,我隻負責讓博士吃好、喝高興!”

    張經理笑著說:“小談,可以喝點,老劉是直性子人,今天,我看真是秀才遇上了兵,博士得聽處長的了!”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喝點也是一種放鬆,現在,人人都抱怨活得累、生活壓力大,其實,我總認為,很多壓力是自己加上去的。心理這東西,如果你不把它當迴事,它就不是一迴事,越把它當迴事,它就越成了一迴事。老劉,你和小談喝,我不多陪,下午還要開會。”

    劉恆寶說:“經理,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和真博士喝酒,心裏高興啊!上次來了個假的,把我們都糊弄了,沒想到現在連博士都有水貨!”

    張經理笑著說:“早就有了,你看過《圍城》沒有,那裏麵有個假貨。但國外的假貨,到了國內,反比國內的真貨還真!奇怪得很,我一直想不通,國內博士哪方麵比不上吃過洋麵包的?前些年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可能嗎?上月到市裏開會,要加大企業引進人才力度,你知道是怎麽個加大法?我當場就表示反對,強烈反對,不能這樣對待人才!市裏要製定引進人才政策,國外博士一律五十萬安家費、五十萬科研起動經費,國內博士呢?兩萬安家費、兩萬科研起動經費,這不明顯看不起自己的大學嗎?這不欺負人嗎?不是明說中國的大學不如外國的大學嗎?我和一位大學校長談過,大學裏也有這種怪現象,他叫什麽?叫引來女婿氣走兒!問題在哪裏,看問題不能隻看表麵,要看到本質,引進的那些外國博士,名義上是研究人才,事實上,不到半年都提拔到領導崗位,誰做具體工作?還不是土生土長的博士!我就不信這個邪,很多年前,我就不信國外月亮比國內圓這個邪,現在,我仍然不信國外博士比國內博士強這個邪!”

    劉恆寶笑著說:“經理,您真是把話說透了,事情就是這樣,兩年前來的那個洋博士,後來才弄明白,完全是水貨。”

    張經理說:“今天不談別的,小談,不要有所顧忌,吃好喝好。”

    劉恆寶要劃拳,起初,我並不在意,但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一接上手,他短粗黝黑的十指仿佛得了靈性,第一次六杯,在五根短指顫顫巍巍的晃動下,竟全部給了我!劉恆寶端起一杯,笑眯眯地看著我。

    張經理說:“小談,用心劃,老劉是拳壇高手。”

    劉恆寶笑著說:“博士,張經理誇我呢,其實……經理水平比我高多了,你慢慢喝,慢慢喝……”

    嘴裏這樣說,可手中的酒杯卻停在空中!我一口一杯,喝完四杯,第五杯和他碰了。我活了三十歲,喝茅台還是第一次,可謂滿口幽香。多年來,我一直有個心願,哪天帶兩瓶茅台迴老家,讓父母嚐嚐,一輩子嚐一次也罷。

    劉恆寶問:“博士,這酒味正嗎?”

    我胡亂地點點頭,第一次喝,怎麽知道正或不正!我接著劃,但是,不管怎樣用心,劉恆寶的手仿佛長了眼睛,豈止長了眼睛,似乎暗藏心機,他的手把我的手的心思捉摸得一清二楚,結果和前一次完全相同。

    他看了一眼張經理,笑著說:“談博士啊,是這樣,張經理今天高興,也也高興,喝酒就是為了高興……劃拳隻是讓氣氛熱鬧一下,不管結果,你最多喝四杯,我喝兩杯,好嗎?博士說了算。”

    我說劉處長手下留情,劉恆寶仰頭喝下一杯,另一杯端在手裏,笑眯眯地看著我!我一口一杯,四杯酒灼熱地滾向胃裏,他笑著說:“博士幹脆!”

    鮑魚上來時,一個酒瓶已空了,我的手也不大聽使喚。女服務員笑吟吟地替我切好,並把米飯拌勻,我看了一眼這位心地善良的女孩,突然想起師妹……我愛過一個師妹,是那種小巧玲瓏的女孩子……

    劉恆寶伸出多肉的黑手,說:“博士,請先吃,請先吃!”

    我問:“劉處長,司機在哪兒吃?”

    他笑著說:“我們這位司機是迴族,少數,吃不到一起。”

    張經理說:“你們倆喝得太快,先吃點,慢慢喝。”

    動刀叉的瞬間,我又想起父母——似乎看見他們直愣愣地站在麵前!想起父親烈日下汗流滿麵的樣子,想起母親指甲幾乎蛻盡的雙手……我希望他們平生能嚐嚐這東西,可是,我知道不可能!我想哭,我知道我不孝、我知道我的心已經冷硬、我知道我已經忘了本——在村頭,三伯拉著我的手說過的那些話,我對著天和地對他的承諾,早被另一種東西化作了雲煙!

    吃完鮑魚,劉恆寶抹了一把嘴,笑著問:“博士,味道怎麽樣?在西城,這可算最好的一家了。”

    我說很好,其實,我也是第一次接觸這東西,無從比較!

    劉恆寶說:“博士,好好幹,光明公司給你們這些人搭了大台子,你們要唱好戲,光明公司的前途也在你們這些人手裏……”

    張經理笑著說:“老劉學會演講了。”

    劉恆寶嘿嘿地笑起來,說:“不好意思啊!博士,這話是張經理誇我的,我喝了酒,話多了,但話是真話。”

    我說:“謝謝劉處長。”

    他說:“你要謝張經理,沒有張經理,你有這一切嗎!”

    他突然拉住我手,黑臉上閃著紅光,低聲說:“張經理給你搭台子……不說這些了,博士,喝酒!”

    我心裏雖有豪氣,但手指不爭氣!劉恆寶自在地讓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後來,張經理說:“老劉,小談,我看你們都高興了,今天就到這裏。”

    劉恆寶笑著說:“經理啊,我還沒高興呢!”

    他轉身看著我,黑紅的胖臉上閃著油光,問:“博士,你高興了沒有?張經理說了,今天要高興,讓你高興,一定高興!”

    我說不能再喝,再喝就醉了。

    張經理說:“老劉,你和小胡送小談到設計院。”

    劉恆寶說:“經理,一定,一定!博士,啊,你喝高興了沒有?”

    黑色大奔停在設計院辦公樓前,似乎有團熱熱的東西從胃裏騰湧上來,我努力壓下去,堅持一會就能到衛生間……我從車上下來,抬起頭,七層大樓幾乎每格窗玻璃後都有臉看著我!

    陽光非常白亮,如一張在空中晃動的沒有邊際的網。

    劉恆寶扶我,我說:“劉處長,我沒事,能走穩……”

    但我還是差點晃倒在地!這時,辦公室主任於瓊從幽深的樓道跑出來,扶住我,於瓊笑著說:“劉處長,您先到辦公室,徐院長正好到外麵去了,一會就迴來,二十分鍾左右,我給徐院長打電話。”

    劉恆寶笑著說:“我不上去了,我是奉張經理命送你們大博士的,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交賬了!”

    他握住我手,用力搖晃著,說:“休息一會,博士,以後我好好陪你。”

    我說了聲謝謝,劉恆寶又握住於瓊手,說:“於主任,啊!真是風光,一天比一天年輕,一天比一天漂亮了,晃花了我的老眼。”

    於瓊嬌笑著說:“劉處長說哪裏話,我老得不像樣子了!”

    劉恆寶鑽進車,搖下窗玻璃,對著我和於瓊晃了晃黑手。

    大奔無聲地向遠處滑去。

    於瓊扶著我,我努力說:“於主任,沒事,我可以走……”

    但於瓊不鬆手,來到辦公室,我重重地跌坐到沙發裏。於瓊問喝點什麽,我說什麽也不喝。我很激動,為什麽激動?一時說不清,也沒有頭緒;同時,我心裏特別難過!為什麽難過?同樣一時說不清,也沒有頭緒!

    於瓊三十二歲,是設計院“中四大美女”之一,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我始終認為她是貝尼尼某件雕塑的複活。盡管天氣仍涼,但她已穿上短裙。我靠在沙發背上,天旋地轉!看著她的玉腿在麵前走動,竟真的晃花了眼,當她把茶水放到茶幾上時,我突然直起身子,一口汙物箭一樣射向她,她呀了一聲,唿叫著倒退一步,身後複印機上的紙稀裏嘩啦地落下來……

    汙物撲到她裙子上、腿上,稀稀拉拉地往下流著……

    我努力想站起,我要站起!但屋子轉得我直不起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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