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


    十二月十四日,上午十點半。


    東火車站。


    “旅客朋友們,列車前方即將到達終點站,港城東站。請檢查行李物品,防止遺漏。下次旅途,再會。”


    鬱占一早便站到車門邊,等門一開,便踏出去。


    她不是第一次來港城,但此時此刻,踏上港城的地麵,卻另有一番感受。


    鬱占略一踟躕。


    肩上背著的雙肩包明明沒裝什麽東西,她卻覺得它有些沉重。


    鬱占調整了一下肩帶,而後邁開大步,跟隨人流朝前走。


    坐上出租車,直奔港城大學。


    路上,她透過車窗往外看。


    港城是國際大都市,街道寬闊,高樓林立。


    這是桑書南生活的城市。


    車子開了二十多分鍾,到了港城大學西門外的街道。


    鬱占開啟手機導航,輸入地址,按照導航的指示走進一條窄路。


    這條街道上的房子不高,大約都是矮層的小型公寓,外觀看上去已經相當陳舊。


    窄窄的街道路麵幹淨,道旁種著櫻花樹。


    拐了兩次彎,統共走了五分鍾,鬱占來到一棟兩層公寓的樓前。


    樓前的空地上豎了一塊小木牌,寫著“久愛公寓”。


    小樓的灰色外牆有些不少地方表皮剝落了,看起來相當斑駁。


    生滿鐵鏽的樓梯設在一側。


    鬱占走近去,上樓。


    二樓的走廊狹窄。灰綠色的鐵門上,貼著門牌。


    鬱占慢慢地一路數過去,停在最裏頭的一扇門前。


    門牌號碼是206。


    應該就是這裏。


    他在港城這樣的繁華都市生活。


    卻住在這樣一棟陳舊的建築之中。


    鬱占按了按門鈴。


    毫無反應。


    大概是壞了。


    她並無遲疑,伸出手屈起手指,準備在門上叩擊。


    還沒敲下去,門在麵前被拉開,裏頭探出一張圓圓的臉。


    是個微有些胖的男生,眼睛小小的,不笑的時候都看起來很溫和。


    麵麵相覷,兩人都有些意外。


    他目光落在鬱占的臉上。


    鬱占先迴過神來,衝他笑笑。


    誰能抵抗美.女的微笑呢?


    劉道生的小眼睛很快眯成了一條縫:“你是?”


    鬱占不答反問:“桑書南,是不是住在這裏?”


    劉道生點了一下頭,心裏卻相當驚訝。


    桑書南平時沉默寡言,所在的信息工程學院裏女生稀少。


    他怎麽會認識這樣漂亮的女孩子?


    這小子,真是深不可測,不可貌相。


    劉道生心裏這樣想,口上熱情地說:“他是住這裏,你請進吧,我去叫他出來。”


    他敞著門方便鬱占進來,自己則轉身穿過小小的客廳,走到桑書南的臥房前大力敲門:“書南!快起來,有朋友來看你了。”


    他敲門的動作有些誇張,木頭門被敲出巨大聲響。


    房間裏,卻無人應聲。


    鬱占站在玄關,猶豫。


    劉道生看她一眼,明白過來,說:“沒事,沒有多餘的拖鞋,你就直接進來吧。”


    鬱占說:“抱歉。”


    劉道生說:“書南昨天一晚上沒睡,早上八點多才上的床,現在可能睡得正香。你坐一會兒,我再去喊喊。”


    鬱占愣了一下。


    她沒說話,跟在劉道生後麵,走到房門前,搶在劉道生之前,扶住圓形的門把手。


    她輕聲地說:“不然讓他睡一會兒,我可以等等。”


    劉道生怔了怔:“沒事啊,誰知道他要睡多久?”


    鬱占張了張口,卻無言以對。


    她下意識地垂下眼來,苦笑。


    正僵持間,門把手處傳來微響。


    鬱占渾身一僵。


    劉道生也聽見了,拍拍門:“書南,你醒啦?”


    話音未落,房門大開。


    似乎是房間的溫度要低於外頭客廳的溫度,房門一開,內裏有股寒氣撲了出來。


    鬱占往後退了一步。


    在看清眼前人的臉孔前,她先看見了一雙深黑的眼。


    眸底既沉且黯,像深不見底的黑洞。


    隱藏所有情緒。


    桑書南臉上的神情很平淡。


    他說:“你來了。”


    語氣也十分平淡,聽不出一點點驚訝情緒。


    仿佛她並不是不請自來的訪客,而是原本就該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的人。


    鬱占望著他,點了一下頭,輕輕地叫他的名字:“桑書南。”


    劉道生在側,笑:“書南,你不介紹介紹?”


    桑書南側頭看他一眼。


    鬱占無端覺得緊張起來,下意識地蜷起手指。


    幸而,她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


    桑書南隻是口吻清淡地說:“這是我的表姐。鬱占。”


    ※


    劉道生本就準備出門,此刻雖然有萬分好奇,但仍不好放旁人鴿子,戀戀不舍地走掉了。


    鬱占站在狹窄的客廳裏,看著桑書南送走劉道生,關上門。


    鐵門合上的時候,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桑書南轉過身,麵向她。


    他盯著她看了一眼,卻又很快地垂下眼去:“你坐一會兒,我給你泡杯茶。”


    鬱占點點頭。


    客廳裏隻有一張小小的沙發,沙發上鋪著的毯子看起來肮髒可疑。


    鬱占先把雙肩包從背上卸下來,提在手裏。


    桑書南進了廚房,很快又出來了,看見鬱占仍站在原地,微一錯愕,目光在周圍轉了一圈,又很快了然。


    他走近前,很自然地伸手抓住她背包的帶子:“去我房裏坐。”


    鬱占沒有堅持,鬆開手,任他提走書包。


    她跟著桑書南走進房間裏。


    房間也很小,床跟桌子幾乎的貼著擺放的。


    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是周正真在桑書南二十歲生日的時候送他的那一台。


    鬱占的目光在那台筆記本上略一停留,很快轉開。


    這一轉,就落到書桌旁立放著的小相框上。


    這一下便怔在那裏。


    桑書南剛剛把她的包掛到門後的衣架上,側頭就看見鬱占發怔的表情。


    順著她的眼光一看,便明白了。


    桑書南笑了笑。


    他輕聲地說:“室友一直笑我自戀,把自己的自畫像放在桌子上天天欣賞。”


    聲音裏微微有些笑意。


    鬱占卻有些笑不出來。


    相框裏放著的分明是她彼時給桑書南畫的畫像。


    大約是翻拍的照片,尺寸比原畫小了很多。


    他不是自戀,而是。


    鬱占不願意往下想,臉色微微有些白。


    桑書南卻看起來坦蕩,隨手整理了一下床上散亂的被子,撲了撲床沿:“你先坐。”


    他拿了桌上還剩半杯殘茶的玻璃杯子出去。


    鬱占獨自坐在他的臥房裏。


    他的房間很小,東西非常少。


    房間背光,窗簾還拉緊了,怪不得剛剛開門的時候一股冷氣。


    桑書南過一會兒,拿著洗淨的玻璃杯迴來,裏頭放了茶葉。


    另一隻手裏,拿著一隻不鏽鋼的大碗,裏頭扔著一包尚未拆封的方便麵。


    他說:“我有點餓,你不介意我泡碗麵吃吧?”


    鬱占望著他,沒說話。


    他又避開她的眼光,低頭把杯子和碗都放到書桌上,伸手準備拆泡麵的袋子。


    一隻手伸過來,按在他的手上。


    桑書南像觸電般地抽出手。


    這個動作,打破了他的偽裝。


    鬱占收迴手去。


    無人開口。


    室內一片沉寂,直到尖銳的聲音從廚房處傳來。


    鬱占先開了口:“水開了。”


    桑書南點點頭:“我去關火。”


    他走出房間,隻覺心髒砰砰亂跳。


    關火的時候,手都在抖。


    鬱占為什麽會在這裏?


    巨大的疑問,向刀子一樣高懸頭頂。


    也許她是來親口告訴他,她與費行安的婚事。


    正如當年,她親口告訴他,她愛上費行安。


    鬱占的手那麽冷。


    碰到他皮膚的時候,冰到了他。


    也許是他這裏太冷了。空調還沒修好,他是不是應該找件厚羽絨服給她?


    桑書南的思維已完全陷入紊亂。


    無頭無腦。


    幸而他還能穩穩地提著水壺往臥室方向走。


    還沒走完短短的一段路,他又看見鬱占。


    鬱占站在臥室的門口,說:“我不喝水,你也不要吃泡麵。你把水壺放迴去。”


    她神色溫和,口吻卻帶著股說不出的霸道,似乎不容置疑。


    鬱占好像有了一些變化。


    在他不在身邊的這一段時間。


    以前,她內心固然堅韌剛強,麵上總是溫柔如水,看起來甚至顯得軟弱。


    桑書南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動作。


    她笑了下:“去啊。”


    桑書南沒有拒絕的勇氣,點了一下頭,轉身迴了廚房。


    她走過來,打開廚房門口放著的冰箱。


    冰箱裏頭塞滿了牛奶。


    她又走近廚房裏,一眼看到架子上放著的幾包泡麵。


    桑書南見她盯著那泡麵看,無端覺得心虛,口裏解釋了一句:“我平時在外頭吃飯,有時候晚上餓,所以放幾包麵備著。”


    鬱占轉過眼,瞧他。


    她眸光安靜,卻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強勢:“你昨晚沒有睡覺。”


    桑書南一怔,張了張口,卻又語塞。


    他以為接下來,她會有一番說教。


    然而鬱占望著他,目光卻又漸漸變得溫柔起來。


    她輕聲地說:“我們出去吃飯,然後你再迴來好好地睡一覺。”


    桑書南怔住。


    他想要拒絕,她搶先一步,伸出手來,在他麵前輕輕搖晃。


    鬱占沒有笑,聲音很輕:“聽我這次。”


    桑書南沉默下去。


    有過刻骨銘心的經曆後,他對她的溫柔示弱心有餘悸。


    總覺得她越是刻意溫柔,後麵越藏著令他畏懼的東西。


    桑書南望定她,深深地唿吸一口氣。


    他曾經拒絕過她的挽留,哪怕為此遍體鱗傷。


    他還有什麽不能承受?


    桑書南問出了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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