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遠瞧著穆清微紅的臉,伸手將穆清滿頭的珠釵步搖一一取下,隻剩一支盤髻的搔頭。穆清不解,瞧見宋修遠將首飾遞給小廝,問道:“這是何意?”


    “無他,隻是見我的父親母親,夫人方才的打扮終是不妥。”


    穆清這才知曉宋修遠帶她來此的目的。


    驛傳離陽陵尚有約莫三四裏的距離,穆清便跟著宋修遠沿著司馬道慢慢向西走著。寧瀘原的景致風土與郢郊很是不同,穆清小幅度地四處張望,遠處是陽陵的土牆,再遠些,隔著土牆,還能隱約瞧見一座高聳的墳塋。宋修遠見穆清靜靜的不言語,便順著穆清的目光望去,“那是故皇後之陵,已近三十年了。”


    故皇後嚴氏,明安帝的元配髮妻,明安帝登基不到十年,便去了。穆清默默在心中盤算著,想起興慶殿上端坐在明安帝身邊的那位薛後,一時失語。


    “三十年,故皇後一個人躺在這裏,可會孤寂?”


    宋修遠失笑,“哪是一個人。陽陵的北麵便是陽陵邑,並不比郢城小多少。況且,陽陵外躺著的還有我父親母親這樣的臣子。”


    “那不一樣……”穆清低聲嘟噥道。


    宋修遠卻沒有聽見穆清所言,隻領著穆清拐下了司馬道。


    老侯爺宋懋四年前戰死於北地,未過三月,鄭夫人鬱結成疾,也跟著去了。明安帝感念宋氏忠烈,於安陵外辟了陪葬墓,特許宋氏夫婦入土。


    老侯爺與侯夫人的墓前,早些時候已有人得了宋修遠的吩咐前來整葺過,一併燃起了香燭。穆清瞧宋修遠行至墓前,燃了香,便也跟著用燭火引了香,恭恭敬敬地奉在墓前,又同宋修遠並排跪下行了大禮。


    於情於禮,這才是穆清真正的謁舅姑之禮。


    宋修遠瞧著身側穆清繃得肅穆的一張臉,輕言笑道:“父親母親都是極好相與之人,夫人自當不必怕得一張臉都青了。”恍然又想起今早提及祖母裕陽大長公主時,穆清也是這般神色。


    對著宋修遠的調笑之語,穆清有些赧然:“從前聽聞老侯爺與夫人都是極好的人,今日這般急匆匆見了,我心下有些不安,總怕自己不懂得夏國儀禮唐突了兩位。”


    “夫人方才喚父親母親作什麽?”


    穆清不想宋修遠這麽一問,一時語塞。半晌,悄悄抬眸望著身側的宋修遠,試探道:“父親……母親……?”


    “穆清,你不必如此生分。”宋修遠突然出聲。這是第一次,宋修遠不以夫人相稱,直接叫她的封號。


    吉甫作誦,穆如清風。


    這兩個字,被宋修遠低沉沙啞的聲音念出來,仿若帶了細細密密的小勾子,釣得穆清心底發顫。


    “你我即已結縭,你便是我的妻。”


    “百年後夫人的名字會同我的一起設於私廟。夫人是蜀國的和親公主,是天下認定的宋家媳婦。


    “我認你,父親母親自然也認你。”


    穆清愣愣瞧著宋修遠墨黑的雙眸,心底泛起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


    宋修遠知曉穆清的眉目生得極盛,此時這般被她氤氳諸多情愫的雙眸望著,縱然他一向自詡不為聲色犬馬所惑,仍情不自禁有些情動。


    初時知曉明安帝讓自己和親娶了蜀國的穆清公主之時,他心裏極是疑惑,隻恐這又是帝王心術中他所看不透的策謀,是以連帶著對整樁婚事都不甚上心,乃至有些提防排斥穆清。便是後來在雁門軍中,也時常忘了自己業已成親。直到奪迴忻州那夜,他瞧見鎮北王若有所思地盯著案前白箋。


    鎮北王同王妃伉儷情深,軍中人盡皆知。即便相隔不過百裏,鎮北王仍日日修書迴府。


    待修完家書,鎮北王瞧宋修遠一臉肅穆,蹙眉於身前的沙地上比劃著名地形,道:“如今忻州局勢已定,你我可暫歇幾日,等待威將軍大軍來援。”見宋修遠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問道:“子衍想說什麽?”


    “大戰雖歇,隻學生以為北境防線亟需重塑。若讓敵軍知曉忻州一役隻有八千精兵作援,難免不捲土重來。”


    鎮北王聞言點頭:“子衍說得不錯,世間無不透風的牆,軍中人多口雜,難保消息傳到關外。”


    鎮北王雖出生帝王家,但軍中沉浮數十年,難得保有一顆赤子之心,近十年來與宋修遠亦師亦友,想到宋修遠是被一道聖旨從洞房裏提出來的,笑道:“難為你這些時日馬不卸鞍、人不卸甲的,所幸戰局已定,待威將軍到後,不出一月,你便可迴京去安心陪著那嬌娘子了。”


    話頭轉得太快,宋修遠不想鎮北王將話頭引到這個方向上,匆忙迴道:“老師說笑,府內私事又如何與邊境防事比——”


    “你這小子!”鎮北王起身走至宋修遠身側,抬手往他後腦便是一拍:“你府內杵著的可是蜀國的和親公主,我且不管你對她是何心思,但是身在其位,很多事便不能隻按照自己的秉性來。朝廷和戰場不同,你再不喜穆清公主,也不可太過顯露,若她哪日朝著母國哭訴你如何欺負她,我夏朝顏麵何在,夏蜀又是否會生出嫌隙?”


    宋修遠語塞。


    見宋修遠不說話,鎮北王遂又幽幽補道:“且她一介王廷宗女,嫁你這外姓朝臣本就委屈。更遑論嫁作軍士之妻。”


    軍士之妻。


    宋修遠想到了他的母親。從前他年歲小,隻記得母親拉著自己的手,立於府門前看著父親身著玄甲,駕馬遠去。後來年長了些,府門前的小小孩兒成了與父親共戰沙場的少年將軍,母親卻還是年復一年在府內等著。


    直到四年前,母親等來了渾身是傷的自己和父親的棺槨。


    日後,穆清公主,可也會同母親等著父親一般,等著自己?


    昨夜迴府,他是真的累得狠了,本想翻著書冊等穆清迴東苑,卻不想睡了過去。


    隻是他向來淺眠,穆清迴屋之時他便醒了。


    所謂書房公務,內室假寐,不過都是藉口。他在軍營內同糙漢處慣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同穆清相處。


    他不想睜眼。


    未幾,鼻尖似有發梢悄悄抹過,周身似縈繞著一陣淡淡的馨香。宋修遠突覺自己臉上的那道長疤被穆清細軟的指拂過,好了許久的傷口竟無端地生起癢麻之感,連帶著心中的癢意更甚。


    他沒想到嬌生慣養的穆清公主照顧起人來竟如此行雲流水。自七歲被父親提溜著入軍營,再無人替他掖過被角。穆清卻好似在不經意間破了他這十七年的規矩,一時令他心血沸騰。又覺得覺得心底好似漫出無限柔情,一股乏意席捲四肢百骸,隻想枕著那淡淡的馨香睡去。


    穆清,穆清。


    他絮絮想著,這樣一個柔情似水的人便是他的妻;之子於歸,宜室宜家,既是下嫁於他的妻,無論風雨,他便都要護著她。


    迴過神來,瞧見穆清靜靜站於他身側,宋修遠心念一動,抬手覆住了穆清放於腰腹前的一隻手,感到穆清一驚似要抽手,便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夫人還是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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