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戰爭,白天是美聯軍的天下,晚上則是誌願軍的舞台。


    一個山頭往往白天被美聯軍攻下,我軍晚上就會組織力量奪迴來,你來我往十幾個迴合是經常的事。


    我們連隊被拉上前線的第一仗,是三八線南五十公裏處的一個叫老虎嶺的山頭攻防戰。


    天剛一擦黑,我們九連一百多人就趁著夜色秘密運動到了老虎嶺下,準備伺機衝鋒。


    其時,山頂上的美聯軍也是膽戰心驚,他們最怕夜晚,所以在戰壕裏、坑道裏頻頻發射照明彈,把整個山頂山腳映的亮如白晝。


    白光中,能看到戴著頭盔的人影在晃動,機槍槍口也是密排不絕。


    美軍不但裝備好,彈藥似乎也永遠打不完,有時整夜往他們懷疑的山下某處打槍,毫不吝嗇。


    在這種情況下,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襲上去是不可能的了,又因為時間關係,必須強攻了。


    我們披著白布,在匍匐到接近半山腰的時候,終於被對方發現了。


    隨著一聲驚吼,雙方就接上了火。


    連長大喊一聲:“衝!”


    拔腿踩著沒膝深的積雪就往山頂衝去。


    幾乎與此同時,山頂的機槍也響了,赤紅的槍彈似暴雨般轟轟潑灑下來,前麵的幾個戰士還沒反應過來,就慘吼著撲地身亡。


    後麵的戰士卻並不躲避,更不遲疑,迎頭繼續衝鋒,倒下一排,後麵又頂上一排,他們好像不是在攻擊,而是像爭先恐後的去赴死。


    鬼子們瘋了,開動各種武器,拚命的往山下猛掃猛打,而我們也不顧一切地拚力向上。


    三麻子告訴過我,打仗別充能,更不能衝在最前頭,那是二杆子才幹的事。我曾深以為然,但眼看著大批戰士似穀個子似的一片片撲在火力網中,我紅眼了,這不是在打仗啊,這是在單方麵屠殺呀。


    這種一麵倒的恥辱,即使再窩囊,再膽小的草包,隻要是個人,都會不顧一切拚命的。


    在赤紅密集的火力網中,我軍的幾個機槍手也發威了,雪夜中,幾道火流星準確地在敵人戰壕沿上來迴掃蕩,隨著陣陣慘叫聲發出,敵人的火力銳減,戰士們又拚命往上衝去。


    但沒跑幾步,敵人的機槍又響了,有一片身影倒下,再打,再衝。


    待距離山頂還有六七十米的時候,我抽身滾到一彈坑裏,從腰間掏出一顆手雷,一把扯掉拉弦,衝著山頂的一個火力點就擲了過去。


    手雷在半空中噴著白煙,劃出一道漂亮的狐仙,準確地砸中了正抱著機槍瘋狂掃射的那個腦袋。


    隻見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巨響。硝煙起處,一具鬼子的軀體裹挾著一挺機槍就竄上了半空。


    “好!”不遠處,連長狂吼了一聲。


    我精神大振,旋即又連續扔出三顆手雷,炸翻了幾處火力點,趁著上麵驚慌無措的時候,連長帶著戰士們就咆哮著衝進了戰壕,展開了短兵相接的廝殺。


    近距離搏鬥,是美軍非常顧忌和抵觸的,因為他們怕死呀,雖然身材普遍比我們黃種人高大,但骨子裏卻沒必死的決心。


    所以雙方剛一照麵,他們就亂了陣腳,沒命地沿戰壕四下逃竄。


    而我們則持槍或空手全力追趕、糾纏。


    不時有人拉響腰間的手雷跟鬼子同歸於盡,那股衝天豪氣和視死如歸的精神,不身臨其境,是絕感受不到的。


    我一手持著衝鋒槍,一手握著顆手雷,在戰壕盡頭接連打死了兩個黑鬼後,剛要轉身往迴竄,突覺腳踝被啥東西碰了一下,低頭一看,驚見一枚手雷在腳下噴著白煙嗖嗖亂傳。


    我娘!我嗷的一聲一個前撲就栽了出去。


    “轟隆”一聲巨響,一股迅猛的氣流把我就地掀翻,連滾兩滾,還沒穩定下身子,隨著鋪天蓋地的塵土嘩嘩落下的同時,一個頭戴鋼盔,懷抱長槍刺刀的黑人士兵,齜著雪白的牙齒,獰笑著就向我撲來。


    這時,我槍也脫手了,手雷也不知丟哪兒去了,身子更來不及跳了。


    咋辦?危機關頭,眼見明晃晃的刺刀在我眼前一閃,我忙一個翻滾躲過,刺刀狠狠地紮進了泥濘的土地裏。


    而那黑鬼撲了個空,一個踉蹌也差點栽倒。


    雙方麵碰麵,黑鬼丟掉槍把子,就勢一頭撲到我身上,掄拳就朝著我的麵部打來。


    我哪敢遲疑,揚手護住臉部,跟他就滾在了一起。


    這黑鬼身高近兩米,腿長胳膊也長,而且力氣也很大。


    我們在戰壕裏撕擰著三滾兩滾,就貼在壕壁上動不了了,最苦逼的是,我在下麵,他在上麵。


    這種情況,我是從沒經曆過呀,雖然大聲嘶吼著,雙手死死撐著他的脖子,但他胳膊長呀,咣地一拳打在我的臉上,我腦袋猛地一震,眼前火星亂竄。


    完了完了,不用幾下,我必失去反抗能力,被他活活打死。


    一下、兩下……


    我的腦袋更撞在牆上或被鐵錘猛擊似的,頭痛欲裂,意識漸漸模糊,但我仍能感覺到我的手指也摳進了他的脖子肉裏,雖然不至於讓他一命嗚唿,但我死了,估計他也活不了了,因為陣地上還有我的戰友啊。


    就在我幾近絕望之時,忽覺那黑鬼身子猛地一挺,揚起的鐵拳竟沒再打下來,而是一頭栽在了我身上。


    這,這是咋迴事?


    我心頭一振,隻見一個身影在我麵前一晃,急叫道:“活著沒,活著沒……”


    是我的戰友。


    我激動的嘴一咧,差點哭出聲來,忙奮力把那黑鬼掀翻,唿哧道:“活、活著……”


    身子掙紮了幾下,竟沒能爬起來。


    那戰士大喜,過來一把把我拉起:“快,快,那邊……”


    他說完,也顧不得我,轉身提著槍就往東邊竄去。


    我抹了把血臉,抄起黑鬼紮在地裏的那支槍也急急跟了上去。


    後來才知道,那救我的戰友是一個排長,名叫王連友,遼寧人,在幾天後的一次戰鬥中犧牲。


    我們在陣地上折騰了半宿,打死了幾十名美軍黑鬼,徹底占領了山頭。


    而我們自己呢,連長數了數,能喘氣的隻剩下八個人了,而且受重傷的有兩個,輕傷斷了手臂的一個,被子彈穿透腳背的一個。


    也就是說,能打仗的隻剩四個人了。


    連長一看沒轍了,因為上級給我們下達的任務是占領山頭,並堅守到第二天晚上,到時有別的連隊來接防。


    可,偌大的一個陣地,別說四個人,就是四十人,要頑強守住不丟失,也是非常困難的。


    咋辦?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


    連長心思一陣,決定派倆人把傷員帶下去,留他和一個人在這堅守。


    這問題就來了,派誰留,就等同於和他一塊死在這兒。


    “郭德金!”黑暗中,連長叫了一聲。


    我心一顫:“到!”


    謝天謝地,應該是讓我帶傷員下山吧。


    “你和我留下,讓小李子和小耿兩人帶傷員迴去!”連長沙啞地說道。


    啥,啥?我一下子傻了,可這時候也不敢違抗命令呀,否則就地正法,一槍爆頭是毫不懷疑的。


    我硬著頭皮答道:“是!”


    吐出這個字,我軟軟地歪坐在了腳下一具屍體上,腦袋一片空白。


    完了,完了,這特娘的,活不到第二天了呀。


    在我極度沮喪和絕望的時候,另外兩名戰士,背著兩位重傷員,攙著兩名輕傷員,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山下摸去。


    連長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突然又低吼了一聲:“郭德金!”


    “在,在呢……”我哭喪著臉,悲催地應著站了起來。


    連長往前湊了湊,瞪眼皺眉地看著我:“怎麽,你怕了嗎?”


    這時候了,怕也沒用啊,我強打精神,道:“沒……”


    “好!”他點了下頭,朗聲道,“咱們軍人就要有這種骨氣,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不就是個死嗎,死有兩種死法,一是輕於鴻毛,二是重於泰山,為祖國而死,為人民而是,就死的其所,死的重於泰山!”


    他這麽三說兩說,竟把我膽子提了起來,是啊,在這地方,怕死也沒用了呀,不想死還的死,想死也的死,與其窩窩囊囊死掉,還不如轟轟烈烈的粉身碎骨呢,那樣起碼是一個男人。


    我心動了,咬牙道:“連長,你說的對,咱該咋辦?你下命令吧!特娘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老子早應該死,就是沒死成,現在就這樣吧……”


    連長大喜,鄭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命令趕緊修戰壕,收拾槍支彈藥,準備迎接白天的美軍反撲。


    於是,我倆就撿來美軍丟下的鐵鍬和鎬頭,趁著夜色,挖掘修整了近百米的戰壕,收集了幾箱手雷,二十多支爆破筒,和十幾支步槍及三四架重機槍,一一擺在了既隱蔽又開闊的戰壕上。


    然後,又鑽進不深的坑道裏,集中了些水壺和餅幹,又把十幾具黑鬼的屍體拖了進去,垛在角落裏。


    隻所以不讓他們留在外麵,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一旦炮火來襲,砸在屍體上,破腸子爛肚子會濺的到處都是,不但惡心人,還驚悚。


    那我們犧牲的戰友呢,也拖進坑道裏,挨著碼起來,這是責任和義務。


    等一切收拾妥當,天色也快亮了。


    我和連長倚在坑道口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些美軍餅幹和牛肉罐頭,喝足了水,眼望著四周濃霧漸漸散去。心裏既激動又忐忑。


    偌大的陣地,隻有我們兩個人,而即將撲上來的卻又成百上千的敵人,況且他們不是赤身衝鋒,而是要先狂轟濫炸一番。


    這種打發,是美軍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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