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斯不是頭一次詛咒這場該死的戰爭了,特別是在這個九月的天氣,天上就像是破了的傷口,不停得往出流血一樣下雨。雨水落到地上,順著戰壕,流到更低的地方。和泥土攪在一起的水,帶著不知道是那個倒黴蛋的血,一路不停。這幾年來,在威爾斯麵前出現的倒黴蛋多的是,有的還僅僅是從六輪卡車上跳下來才一個小時不到的新兵蛋子,從對麵的雨幕裏飛過來的一顆子彈就鑽透了他的鋼盔,從腦袋後邊打著滾出來了。木樁子一樣的人就躺下了,濺起一團泥水。接著就是同樣沒來戰場幾天的那個少尉開始傻帽一樣喊著,隱蔽隱蔽。威爾斯不是多年的老兵,可是經過了很多人死在戰壕裏的戰役多了,這小子居然一根毛都沒少,就成了事實上的老兵。沒有什麽需要解釋的,隻是因為他的戰友都已經到上帝那裏報到去了。威爾斯還沒心思來想著自己有多麽幸運,雖然他也知道死亡是個叫人很不甘心的事情。說幸運吧,自己糊裏糊塗得就被送到了這個戰場,說不幸吧,子彈從來沒有興趣跟他來個親密接觸。他仔細觀察過還沒有上膛的新子彈,黃燦燦的顏色,看上去很有種溫暖的感覺,可就是這個玩意兒,真正鑽進去人身體裏去,給人的就是冰涼的感覺。反過來,他也見到過從人身體裏已經出來的彈頭,變形了的子彈樣子猙獰得叫威爾斯想起了上帝的好朋友撒旦。對,就是撒旦,這彈頭是撒旦,那些發動戰爭的西裝革履議會流氓們更是撒旦。威爾斯一邊從沾滿了泥水的軍裝兜裏掏出煙卷,一邊腦子裏想著這些事,煙卷皺皺巴巴,很懷疑還得點的著嗎,更要命的是,沒有火柴。威爾斯想到了那個老兵說過的很是有創意的方法,用燒紅的機槍槍管來點煙。可問題是多長時間了,機槍就沒有響過。不知道對麵的人看不看得見這邊的倒黴蛋們,反正威爾斯試著看過幾次,好像沒人,對麵靜悄悄的。隻是有些倒黴蛋,不注意站得太高的時候,咻的一聲,當一下,這個倒黴蛋就橫著了。接著傻帽少尉再次嚷嚷著隱蔽,每次威爾斯都懶得理他。威爾斯發現,在戰壕裏貓著腰來迴,基本沒問題。他為自己的這個簡單卻很有意義的發現欣喜了很長時間,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越是簡單的越發有意義,很多複雜的事,反倒隻不過是背著個華麗而嚇人的殼兒罷了。少尉今年才二十,從格坦斯堡軍事學院畢業之後,沒怎麽經過實際的戰場磨練就被派到了這兒,真正的第一線。從吉普車裏下來的頭一天,剛進入戰壕,就看到一個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南方小夥子,木頭一樣栽倒在泥水裏。當時這個排的排長就在喊著隱蔽隱蔽,於是他學會了。後來他也經常喊著個詞,不過不是所有人都買他的帳,比如這個掏出了煙卷,放到嘴邊卻還在發呆的胡子拉碴的家夥。他決定跟這人聊聊。威爾斯正在想著要不要把該死的沒法點著的煙卷扔掉,對麵有人過來了。他想到下迴的補給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這支煙卷還是留著的好。把煙卷摩挲直溜之後,放進了濕噠噠的兜裏。心情還是很不好,他耷拉著眼皮沒注意對麵的人站在了自己麵前。對方開口問了他的名字,接著說自己叫詹姆斯。威爾斯沒說話,他不想說話,他不想在這個地方浪費哪怕一點能量,這個戰場不值得他這麽做。他希望自己什麽也不做,最後安全迴到家裏去,跟著父母把自家農場裏的那些牛管理好。所以,對方叫什麽,跟威爾斯沒有什麽關係,起碼威爾斯是這麽認為的,表麵看起來確實如此。對方很快問到了威爾斯為什麽不是很積極執行隱蔽命令的原因,威爾斯說自己運氣好,對方反問怎麽知道自己運氣好的。威爾斯不耐煩,指著戰壕裏那些新兵蛋子,說我很多次了毫發無損,你說運氣好不好?接著下一個問題,威爾斯不知道如何迴答,詹姆斯問好運氣從哪裏來,誰給的?威爾斯脫口而出,上帝啊。隨即他就有些懷疑自己的這個答案。如果上帝給威爾斯好運氣,為什麽不給其他人?再者,這場戰爭中真的有很多人的運氣壞到,要死於非命?他接著沉默,對方好像不在意他迴答什麽一樣,也跟著沉默。威爾斯開口告訴這個小上級,貓著腰別露出腦袋似乎很管用,起碼能配合著好的運氣保證自己不被子彈親密接觸。少尉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開上去還不錯。不過很快,他們也會跟威爾斯一樣,懶得洗漱變成個徹頭徹尾的邋遢鬼。這陣有個新兵蛋子大概是尿急,一路小跑著走了,沒走出多遠,對麵來了幾顆子彈,其中的一棵調皮得刮過他的脖子,把脖子裏的動脈拽開了一個口子,血從血管裏像是噴泉一樣呲呲冒出來。戰壕裏的其他人顯然沒有見過這個,呆著不動看這個倒黴蛋捂住自己的脖子叫喚。威爾斯丟下上級,衝過去用用衣服的袖子死死纏住傷員的脖子,叫人把他抬走了。他在衣服上摸摸手上沾著的血跟泥,心裏煩的不行。順手拾起一把步槍,幹淨利落上膛擊發,一顆子彈帶著他糟糕的心情飛到了對麵,大概根本達不到人,威爾斯隻是想發泄一下。少尉走過來,說上級沒有發動進攻的命令,所以還是不要開槍的好。威爾斯像是在問自己,更像是問壕裏的所有人,我們在這裏幹什麽?打仗不開槍,等著的時候人越來越少,莫非我們來這個幾千公裏之外的地方,挨著雨淋,就是為了他媽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挨上一顆子彈,像木頭一樣躺在泥水裏。少尉的臉色變了,他嚴肅起來。威爾斯中士,請注意你在年輕戰友麵前的言行,我希望你能克製並選擇合適場合來表達。威爾斯很惱怒,這個小小的上級還擺起架子來了。他扭頭問上級,這個場合不是很合適嗎?你們到底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那些發呆的人們,手裏的動作也停著,就像是時間停止了一樣。耳朵裏的寂靜不知道延續了多長時間,直到被嗚咽的叫聲打斷。這不是人的嗚咽聲,是150毫米的重炮炮彈飛過來的聲音。不過,包括威爾斯在內,沒有多少人知道,因為他們都沒有見識過這種比人還粗壯的玩意兒飛過來的時候。第一顆明顯是試射,這個在上學的時候,教官給講過。詹姆斯看到了戰壕附近騰起的煙柱之後,馬上指揮人員分散轉移。老師說,一旦試射時設計的諸元理想,接著就該不間斷炮火準備。這點時間很寶貴,詹姆斯需要利用這些時間安排大家轉移,以此來減少傷亡。新兵們哪裏知道什麽叫分散轉移,持續了大概十分鍾的炮火準備結束了,威爾斯在炮火中氣定神閑的,反倒還有心情用刺刀挑開肉類罐頭的蓋子,同樣用刺刀挑出來吃的津津有味。少尉就在他跟前,卻心事重重。威爾斯遞給少尉罐頭,少尉推開了。少尉嘴裏開始叨叨,進攻要開始了,進攻終於要開始了。他很緊張,威爾斯看出來了,要不手抖動的就像是生病了一樣。威爾斯不禁自豪起來,自己成了這個排裏最有資格氣定神閑的人,真的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叫少尉感覺到興奮或者害怕的進攻居然根本沒有來,炮火準備結束很長時間之後,寂靜長的像是過了一個世紀。少尉的等待落了空,把自己的手槍重新放迴到槍套裏。威爾斯的罐頭吃得差不多了,吃飽的感覺顯然不錯,威爾斯開始說話。像是個街頭的流浪漢看破了世事的無常,也像是個兄長一樣聲調溫和,少尉開始有些想跟這個胡子拉碴的人聊天了。起碼,在這個有開始沒結束的等待裏,有人能跟你聊聊天也是很不錯的一件事。兩人很自然聊到了眼前的這場戰爭,跟威爾斯稀裏糊塗來到這兒不一樣,詹姆斯很清楚自己上軍校之後的命運是什麽。以往像他一樣的鄉下窮小子是沒什麽機會到軍校上學的,說起來還是托了這場戰爭的福,詹姆斯苦笑著這麽說。或許運氣好的話,在戰爭結束迴到家鄉,還能有個不錯的出路。原來跟威爾斯差不多的家庭背景,威爾斯笑得很開心。是啊,這原本就不是他們理想中的前途,可偏偏來到這兒。詹姆斯告訴對方,在軍校的時候,學校裏有的課程是專門討論世界形勢的,這是他最喜歡的課程。在課堂上,教官一再引導他們從地緣跟經濟方麵來思考世界形勢背後的微妙之處,可惜戰爭的提前開始,使得學校的課程不斷壓縮,這類在校方看來非常浪費時間的課程就砍掉了,詹姆斯他們像是速成的食品一樣從學校出來到了戰場裏。詹姆斯自嘲的說,他們班都是鄉下來的窮小子,也都分配到了一線。威爾斯說,我們就是炮灰。這個詞叫詹姆斯更加壓抑了,他從兜裏摸出了一張照片,看著沒說話。威爾斯接著挑起話題,接著說起了他在戰場上見到的。在戰爭麵前,沒有人會被當人看,那些炮彈子彈飛過來的時候,如同死神的那把黑色鐮刀,毫不留情的收割,人像是麥子一樣躺在地上。當然也有的人飛上了天之後,又重重摔到地上,肉墊子一樣軟綿綿不動了。這還算是運氣好的,有的人在一場戰爭之後無影無蹤,最後連裏上報的時候,在那個人的表格備注裏隻有一個詞,失蹤。這個人的離去就換到了一個詞。他說著說著突然問了對麵這個上過學的小上級,為什麽會有戰爭?詹姆斯解釋,有些戰爭是為了保衛自己的民族自由和富足的權利,有的就是為了爭奪對世界的控製權,說到底就是對資源的支配權利。很明顯,眼前的這場戰爭的原因是後者。因為沒有哪個人為了自己的自由能跑到別的國家來跟第三國打仗,這就是兩國的上層私利在作怪,問題是他們不會直接參加戰爭。他們喜歡的事在於發動戰爭,然後操控戰爭,等到最後結束戰爭。他們的手底下,是像威爾斯一樣的無名戰士為了這些金融家控製的議會流氓們流血流汗的犧牲。詹姆斯對這類現象的解釋是,資源配置在各國之間是不平衡的。掌握資源的多少既是一國國際地位的保障,也是各國之間爭鬥的最主要理由。比如這次梅爾斯合眾國跟蘇威斯共和國聯盟的戰爭,根本談不上什麽各自保衛自己的自由跟富足。兩過的議會參與人們都是些腸滿肚肥的大塊頭,他們過著奢侈腐化的生活還嫌不夠,想控製更多的世界資源,於是戰爭成了最順手的方法,詹姆斯似乎也學會了威爾斯一樣的調侃,也或許是因為他們跟前沒有第三個人,詹姆斯能放開了表達自己的觀點。他覺得這場戰爭還可以幫助那些議會流氓們消滅過多的社會相對剩餘人口,減輕他們對失業率感到擔憂的壓力。威爾斯說還真有他們能想出來的,我們生活在底層的就不是人嗎?詹姆斯把眼前的問題歸結到了一個問題,這個世界實際上就是跟艾菲洲那裏豎著的金字塔一樣。少數的人們控製著這個塔尖,接著是享有部分權利或者被授予權利的人們,而在最底層的事像詹姆斯、威爾斯一樣的倒黴蛋們。看看像不像是森林裏的食物鏈,不管多大的範圍,都是個有高有低的結構。這些話威爾斯都聽得懂,不過聽懂反倒不如聽不懂,聽懂之後叫人更加心煩意亂。一盒罐頭吃進去,還是很油膩的東西,這叫他很口渴,鑽出了防炮彈的工事,他拾起一個鋼盔,準備舀些水喝,沒機會了。戰壕上頭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幾個帶著鋼盔的人,看看他們半截拉鏈衫的裝扮,不用多想,是蘇威斯士兵,威爾斯被俘虜了,接著那些士兵從工事裏搜出了少尉詹姆斯。這個陣地上就剩下他們兩人了,或許其他的人也被俘虜了,或許早就叫炮火送去見了上帝。威爾斯還是從容的舀了水喝了個飽,心情反倒很不錯,總算不用再他媽這個該死的戰壕裏等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