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石門峽。

    “你叫文煥?”李清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被俘的文煥,臉上卻帶著笑容,聲音溫和的問道:“武狀元?!”

    文煥卻一言不發,隻是冷冷的望著李清——他的鎧甲早已被卸掉,此時僅穿著一件粗布衣裳,臉上的傷口猶在隱隱作痛。

    “我一向愛材,宋朝的武狀元如若降了大夏,我保你尚公主,封侯爵!”李清又道。

    “呸!”文煥聞言,朝李清的臉上吐了一口濃痰,大聲罵道:“我堂堂華夏貴胃,豈會降夷狄,使祖宗蒙羞?事至此,有死而已。”

    “是嗎?”李清掏出一塊手帕,擦去痰跡,笑容不改,道:“好男兒!可趙宋官家卻不值得你如此賣命。昔日狄武襄時,部下犯法,韓琦欲斬之,狄公前去求情,說道是:‘此好男兒,不可殺’。韓琦卻謂:‘東華門外戴花遊街的文狀元,才是好男兒。幾個武夫,算什麽好男兒!’你雖然是武狀元,在宋朝,隻怕也稱不得好男兒。”

    “哼!”文煥不語,隻鄙夷的冷笑。

    “難道我說錯了?”李清淡淡的反問道。

    “此一時,彼一時!誰還敢說忠烈祠供奉的,不是大宋的好男兒?!”文煥傲然道,“我隻求速死,何必多言?”

    “一個死掉的武狀元有何用處?”李清笑道:“人死之後,形神俱滅,哪有什麽忠烈祠可入?人生如朝露,及時享受還來不及,焉能顧及死後?你年紀輕輕,一旦死去,世間一切都享受不到,妻兒老母,更是頓失依傍。若能降我,定要設法接你妻兒老母來大夏團聚,共享天倫富貴!”

    “何必狡言?天地之間,豈無神靈?你叛祖背宗,死後自無所依。我豈能與你相同?大丈夫行事,又多囉嗦什麽?”文煥看李清的眼中,充滿了不屑,倒似乎是他俘虜了李清一般。

    李清微微搖頭,歎息道:“真是固執。既不肯降,來人!便將他推出去斬了!”

    “是!”幾個武士一擁而上,押著文煥,便往帳外走去。

    大帳之外,牙旗獵獵飛揚,手執刀槍的西夏士卒,表情肅然有如萬年之岩石,陽光從刀槍上反射出寒冷的光芒。一片肅殺之氣。

    刀斧手將文煥綁在一根木樁之上,高高舉起了大刀。

    在那一瞬間,文煥突然感覺到有點恐懼,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卻立即感覺到羞恥,隨即便咬緊了牙關,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一道冰涼的刀鋒從脖子上劃過,文煥用極大的毅力克製住自己縮頭與唿叫的欲望。

    要像個英雄那樣死去!

    然而,幾分鍾過去了。

    但那冰冷的刀鋒終沒有落在他的脖子上,文煥突然感覺自己的意識依然存在,那想象中的痛楚始終沒有到來,他於是試探著睜開眼睛,卻見李清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麵前,手裏端了一碗酒。

    “我忘記了一件事。”李清把酒遞到文煥口邊,看著文煥一口喝了,這才慢裏斯條的說道:“我忘記我曾經派細作前往宋朝,散布謠言,說你文煥已經降夏了。”

    “你!”文煥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李清的聲音卻依然不緊不慢,悠悠的說道:“所以,如果我殺了你,你隻怕也進不了忠烈祠。”

    “卑鄙!”

    “兵者,詭道也。”

    平夏城的戰爭,並沒有停止。

    在李清的堅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規模的攻堅戰,轉而采取騷擾作戰的方針,一方麵,西夏的輕裝騎兵與少得可憐的“水軍”,每天監視著平夏城,隻要宋軍開始築城,便開始進行攻擊,宋軍對此似乎顯得束手無策,工程的進度開始大為減緩;而另一方麵,西夏人派出一支騎兵,在鎮戎軍與平夏城之間進行穿插,襲擊宋軍的補給。

    李清的策略很快見效,宋軍不得不派出重兵護衛補給線,雙方經常在鎮戎軍與平夏城之間作戰,宋軍一次戰鬥的消耗,有時候比較運送的補給還多。但還算幸運的是,夏軍對於宋軍那種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著頭腦,更不用說找到對付它的辦法,因此對攻擊宋軍的營寨,顯得十分的謹慎。

    但即便是如此,宋軍也已經十分的頭痛。十幾萬大軍久駐於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國家的糧食與財富,對於國家的財政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噩夢!

    相對這種窘境來說,區區一個武狀元降敵的謠言,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更何況,謠言並非隻在大宋流傳。

    在西夏境內,同樣也有一個謠言開始在流傳,起先隻是在民間坊間,但漸漸的,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將信將疑,並不自覺的加入到散播謠言的行列之中。

    蕭關。

    一座民宅之內。

    懸掛在窗戶上的葦簾上,忽然發出急劇的咕咕聲,與此相伴的,是鳥翅膀的拍擊聲。一個黑衣童子走到窗前,輕輕抓起鴿

    子,解下綁在鴿子腳上的小竹筒,走進房中。

    “怎麽?”

    “李清造成的壓力太大了。”黑衣童子將小竹筒遞給職方館陝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賭,這信裏又是在說李清。”

    “李清的戰法很高明。他永遠不正麵接戰,除非神銳軍列著整齊的方陣來保護補給,否則他總有得手的時候,因為戰鬥的地點與戰鬥的時間,都是由夏軍來決定。高遵裕和種誼頭痛,自也在情理之中。”陝西房知事一麵打開竹筒,取出一張小紙來,看完之後,便取出火折點燃。

    “但是李清也有壓力,不是麽?”黑衣童子笑道:“不知道是哪裏傳來的謠言,說李清心懷故土,私通宋軍,故意留情。西夏人幾萬大軍,眼睜睜看著宋軍在要害地帶築城,卻不去拚命進攻,在西夏,也不是沒有人懷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會懷疑。”

    “他昨天親臨蕭關督戰,李清也許離調迴去不遠了。”

    “該讓他迴去了。”陝西房知事搓了搓指章,淡淡地說道:“明天,找個富商,帶一座座鍾去賄賂梁乙埋的兒子,再送點東西給梁乙埋的愛妾。想辦法,把李清調離前線。”

    “我會安排妥當的。”

    “一定要讓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會得。”黑衣童子笑道,“隻不過李清走後,無論是梁乙埋還是梁乙逋領兵,都不過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廝的威名,咳,我還真是不甘心。”

    “你從何時變得如此惡毒了?”略帶嘲諷的笑聲,在房間之內響起。

    夜。西風從蔚茹河兩岸的平原上掠過,遼闊的田野在靜穆的沉睡,即便是青蛙不知疲倦的叫聲,也無法將它從睡夢中鬧醒。此刻,某條潺潺流動的小河畔,燒起了一堆燃燒跳躍的篝火,在篝火旁邊,有幾個人影圍坐在一起。

    “給!”篝火映出一張明瞠發亮的臉孔,赫然竟是曾經想要行刺石越的史十三,他拿著一串烤魚,遞到身著白袍的李清麵前。

    “想不到你行刺石越未曾得手,居然還能活著迴來。”李清接過烤魚,輕輕咬了一口,似漫不經心的說道。

    “你希望我死麽?”史十三的眼睛深邃不可測,他哈哈一笑,朗聲說道:“我並沒有行刺石越。”

    “哦?”李清的語氣並沒有十分的意外,隻是細心的吃著烤魚,仿佛這是天下最難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

    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遞到李清麵前,笑道:“嚐嚐。”

    李清接過來,輕輕抿了一口,隻覺這酒入口香濃,而後味道極辣,竟是生平從未喝過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驚訝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這是宋朝新出的酒,喚作酒露,為中原特產。西夏地處邊遠,隻怕現在還沒得見。此次去宋朝,沒有別的收獲,獨獨弄迴來了一車好酒,種類之多,讓人驚訝。不過這種酒露,在宋朝似乎沒有甘蔗酒流行。”

    “果然是好酒。”李清淡淡地笑了笑,又輕輕抿了一口,溫聲道:“這種勁道,更適合西北男兒喝。”

    “中原變化極大。”史十三吃起東西來,卻比李清要豪邁許多,咬了一大口魚肉,伴了一大口酒灌下,幾口便吞下肚中。“你若有機會迴去看看,必然大吃一驚。現在汴京城中,流行一種四個輪子的馬車;宋人在馬蹄上釘上鐵掌,不再削馬蹄;若在汴京轉上一圈,就會發現多了許多學校,這些學校很多是王安石的幼婿桑充國所辦,竟是免費上學,不僅教讀書識字,還教刀馬弓箭,街上到處有人讀報紙,又有什麽‘圖書館’與‘體育館’,圖書館給人免費看書,體育館就專供人比賽,比弓箭,比武藝,比誰跑得快,跳得遠,或是比踢球……”

    “是麽?宋朝在改變他們的國策麽?”李清望著史十三,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史十三笑道,“這次來去匆匆,能看到的也有限,甚至連白水潭學院都沒有去過。不過我感覺得出,宋朝現在好比太陽初升之時。在汴京,你會產生這樣的感覺——那如同是一匹充滿精力的小馬駒!”

    “這魚的味道不錯。”李清沒有接史十三的話,顧左右而言他,笑道:“聽說熙河地方的羌人,本不吃魚。還是王韶教他們結網捕魚的。王韶現在如何?他也是讀書人出身,不至於走狄武襄的老路吧?”

    “王韶現在還是樞密副使,隻不過常常稱病。”史十三將手中的烤魚拿到火上翻轉,微熱了一下,一麵說道:“王韶在宋朝是沒有背景的官員,王安石下台後,他雖然功勳極大,但是到了朝中說話,不僅比不上文彥博、吳充這樣的元老重臣,門生故吏甚多;甚至也比不上郭逵,時時有人聲援。”

    “郭逵?”李清笑道:“宋朝整軍經武,兵部之事,有賴於郭逵。聽說他與石越走得甚近,那麽將來還有高升之日。”

    “不錯。”史十三也笑了笑,道:“不過王韶也並非不理事,方才你說起熙河地區

    的羌人,可知道熙河羌人,十之八九,原是漢人?不過與中土隔絕久了,染上夷俗,竟然也以夷人自居了……”史十三說到此處,微睨李清,見李清的臉色已經變了。他卻不以為意,隻從容說道:“因此,自王安石起,宋朝便已曾議論,要讓熙河羌化之漢人,化羌複漢。不過王安石罷相後,此議便罷,眼下卻是王韶在力主此議……”

    李清冷冷地看了史十三一眼,目光中竟似散發著寒意,冷笑道:“若以為教會羌人吃魚便是可複羌為漢,卻也隻能是癡心妄想。”

    李清雖然感於夏主知遇之恩寵,在西夏參與軍機,深受重視,平素裏也似乎並不在乎是黨項人還是漢人,但是表麵上越是顯得不在意,內心深處,華夷之防卻越是根深蒂固。他以一漢人,能得夏主之青睞,成為西夏的重要人物,心機城府,不可能不深,若是旁人話帶譏刺,他臉上絕不會有一絲一毫顯露出來。但是他既與史十三交同莫逆,話中哪怕是帶上這一絲半點的諷喻之意,也已足以讓李清變色。

    史十三卻似乎隻顧著吃魚喝酒,一麵笑道:“我不曾如你讀過那麽多書,但是也聽人說過史書,也曾裝模作樣讀過幾天《春秋》,自有華夏以來,胡夷變成漢人的也有過,漢人變成胡人的也有過——若是漢人不曾變為胡人,孔夫子又何必說什麽‘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呢?可見東周之時,已經有中國入夷狄的人了。”李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史十三卻隻是指著腳下的土地又說道:“不過天下之事,有時候也說不清楚。你看這塊地方,原本是中國的,現在卻入了夷狄。這究竟是夷狄入中國,還是中國入夷狄呢?”

    李清心中的怒火,聽到這幾句話,不免稍稍平息了一點。他疑惑的望著史十三,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一時間無緣無故用話語來撩撥自己,一時間又似乎隻是無心之語。倒讓李清有點弄不明白了。但李清畢竟也算是博聞多識之人,立時說道:“故遼主耶律洪基曾讓人讀《論語》,讀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一句,便沒有人敢讀。反是耶律洪基說,古時夷狄不知衣冠禮法,故稱之為‘夷’,現在大遼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所以也不必以這些話語為嫌。契丹雖是夷狄,卻也常常以中國自居的。”

    史十三聽李清說完,猛喝了一口酒,讚道:“若如此看來,現在的遼主英睿有為,頗重儒教,凡宋朝之一切典章製度,無不留心,擇善而改,我等倒應當待之以中國之禮,而不便以夷狄視之?”

    “理當如此。”

    “你心中果真是如此以為?”史十三的語氣中頗有不信之意。

    李清微微頷首,淡淡說道:“這等事情,又何必欺騙於你。”

    史十三笑道:“我並非是疑你騙我,而是不敢相信。須知在宋朝,也有一個人與你有一樣的觀點。”

    “哦?”李清嘴角微翹,露出譏諷的笑容,道:“宋朝人也會將別國人當成中國來看待麽?”

    史十三注視李清,含笑道:“我也知你絕難相信,不過這人不是旁人,正是石越!”

    “石越?”李清微覺吃驚。

    “正是。我在宋朝時聽人議論過,說石越曾經撰文,言道若夷狄用中國之禮法,學中國之文物,則與中國無異,中國便不當歧視他們……”史十三將石越這番言論說出來,若是別人聽到,最多不過以為石越故作高論,甚至鄙為書生之見,但是這話入到李清耳中,卻有伯牙遇鍾子期之效。李清入夏日久,雖然心中念念難忘的,是自己是漢人這一事實,但是他在西夏娶妻生子,身居高位,又得夏主信賴,而他在宋朝,不過默默無聞之輩。可以說他人生的輝煌,與西夏是分不開的。所以一方麵李清最忌諱人家罵他是夷狄,一方麵他心裏卻會隱隱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確是夷狄了!但是這卻是李清最難接受的事情。

    李清平素讀書,最愛讀的便是《漢書》的《李陵傳》。他心中未始沒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畢竟夏主秉常對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無情,讓李清為了一個自己又看不起又內心充滿羨慕與懷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對於李清來說,並不是一個完美的選擇。所以,李清從《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說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國推行漢禮漢化,以此來贏得宋朝“中國之”的待遇,這也是對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種補償,同時也可以作為一個政治口號,來與反對漢禮漢化的梁太後一黨鬥爭,幫助秉常獨柄大權,報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這也是李清所能找到的三全其美的辦法。

    但是身為漢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漢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隻是夷狄。

    華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後,也許並不在重要;但在熙寧十年的時代,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對當時的人們來說,都是重要的。

    而這個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遼國、高麗國、大理國、西夏國,甚至交趾那種小國,以及極

    遠的日本國,都喜歡自稱為“中華”,因為“中華”是文明之象征,是優秀之代名詞,是合法之基礎,但是無論表麵文章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正朔在哪裏。

    那種言辭之上的自負,不過是深藏於內心的文化自卑的表露而已。

    對於這些,李清雖然經常在心中迴避,但是他卻是明白的。

    所以,雖然李清也會經常的勸說夏主秉常,告訴他中原的富庶與文明,希望他能在西夏推行漢禮漢儀,但是李清的心中,時常也會有一種無奈,一種感覺自己所作的事情,隻是徒勞的無奈。

    但是他還是在做。

    因為無論如何,驕傲如李清,聰明如李清,內心深處,是永遠無法接受自己是夷狄這一事實的。

    而此刻,從史十三口中,李清突然聽說,在宋朝被視為學術宗師的石越,竟然說,如果夷狄能中國化,那就是中國,應當給予等同於“中國”的禮遇!

    李清在這一瞬間,竟是完全怔住了。

    “石越真的如此說麽?”

    史十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烤魚,從身邊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揉得皺巴巴的小書,遞給李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所以特意帶來了,這是宋朝的《國子監學刊》,石越的文章便在這裏麵。”

    李清疑惑地看了史十三一眼,一把搶過那本雜誌,快速翻閱起來。史十三隻是含笑望著李清一頁頁翻過那本皺巴巴的小冊子,默不作聲。以石越的身份地位,給《國子監學刊》撰文,自然是排在前麵,因此李清沒翻幾頁,便停了下來,目光定格在某頁之上,不再移動。

    史十三這時候才悠悠說道:“我之所以不再行刺石越,這便是原因之一,整個宋朝,能有這樣的胸襟氣度的人,也許隻有石越一個。但是我相信,以石越的身份地位,他既然對《春秋》經做出解釋,那麽此後就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有這樣的看法。另有一個原因,卻是我在潼關時,曾經無巧不巧的邂逅石越……”

    “啊?!”李清聽到這句話,立時抬起頭來,凝視史十三,問道:“你見過石越?”

    “不錯。”史十三微微點頭,便說起在潼關路上,遇到石越“作詞”的事情來。

    李清默默聽完,沉吟良久,不由抬頭歎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史十三也喟然歎息了一聲,抓起酒囊又灌了一口酒,說道:“這樣的人,哪怕他是偽君

    子,我也想給他一個機會。我想看看他能做出什麽樣的事業,我想看看他有沒有辦法,讓百姓不再苦!”

    李清沒有說話,隻是抬頭遠望閃爍的星空,那墨色的天鵝絨一直延伸至大地與蒼穹銜接的遠方,黑暗中,有無數星星正在散發著亮光,閃著磷色的光輝……李清沒有立場來評價史十三是對還是錯,但是如果換成是他,他也會願意給石越一個機會,看看石越究竟能做成什麽樣的事業,能不能走出曆史的怪圈……與史十三談論著石越的李清,並不知道,就在這天晚上,在某處金碧輝煌的府宅中,也有人在談論他。

    “爹爹!”梁乙逋戴了一頂尖錐形氈帽,身著蜀錦裁成的右衽交領長袍,袖口較小,用金線繡著花紋,扞腰則用絲綢製成,一雙烏黑的長靿靴,鞋尖上彎,如同彎弓一般。這是當時西夏貴族典型的穿戴,與宋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宋人戴的帽子一般是平頂,而衣袖也更為寬鬆。西夏在元昊時推行胡製,禁止穿宋朝的絲錦製品,但是這樣的製度,很快就名存實亡,貴族們對絲綢錦緞的喜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即便是大力鼓吹推行胡製的梁氏家族,若讓他們改穿皮製衣服,隻怕也不可能。

    梁乙埋隻是看了梁乙逋一眼,用鼻子“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他此刻,正全神貫注的盯著一幅宋夏邊境地圖屏風。

    “兒子覺得,把李清放在前線,不是好事。”梁乙逋走近幾步,開門見山的說道。

    梁乙埋沒有理會,手指從地圖上的綏州開始,往西南移動。

    “若是讓李清建功,則他威名日甚,日後必然成為我家的威脅;若是他無能,讓宋人建成城寨,那麽爹爹的大計就……那座城池,能讓我大夏睡不安,坐不穩。”

    “繼續說。”梁乙埋的手指在蕭關停了下來,他抬頭盯著梁乙逋,嚴厲的說道。

    梁乙逋幾乎嚇了一跳,忙繼續說道:“何況現在到處流傳謠言,說李清身在曹營心在漢。那些宋人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梁乙逋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與李清,其實是名副其實的同一個“族類”。

    “太後也派人來問了。”梁乙埋平靜的說道,“但是臨陣換帥,是兵家大忌。當時也是沒有辦法,如果不用李清為帥,就要用嵬名榮,兩害相權,隻得取其輕。”

    “爹爹何不親自統兵?”梁乙逋建議道,“若爹爹親至沒煙峽,那麽就可以很自然的奪了李清的兵權。以爹爹之精通兵法,我大夏將士之勇武,宋軍可一舉擊潰!

    到那時,朝中還有誰敢對我梁家說三道四?”

    梁乙埋心中一動,目光在地圖上不停的移動,突然,講宗嶺躍入梁乙埋的眼簾,不由為難的說道:“我若走了,講宗嶺隻恐有失。”

    梁乙逋笑道:“爹爹可曾聽說宋軍在講宗嶺一帶有異常的調動?”

    “這倒沒有。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細作探知,說是石越任命了一個叫何畏之的人,在環慶一帶教練鄉兵義勇,那何畏之從環慶一帶民間的弓箭社、忠義社中,簡拔了近千名勇武者,終日操練,道是日後可以迴鄉教練,協助宋軍守土。但是我卻總覺得有點奇怪……”梁乙埋皺眉沉吟,半晌方說道:“我總懷疑,石越對講宗嶺不會善罷甘休。”

    “這個簡單。”梁乙逋略一思索,即笑道:“那個投奔過來的慕澤,十分善戰,讓他去協助守衛講宗嶺,可保無憂。”

    “我看那個慕澤,也不是善類,未必是野利濟所能驅使得動的。”

    “爹爹多慮了,那慕澤得罪了宋朝,再無迴頭之日。他怎敢不乖乖聽我大夏驅使?野利濟再怎麽說,也是大夏的將領,慕澤豈敢不聽命?”梁乙逋顯是十分的不以為然。

    梁乙埋沉吟甚久,難以決斷。

    “爹爹要想想,究竟是李清這邊重要,還是講宗嶺重要?”梁乙逋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

    “也罷!”梁乙埋終於下定了決心,“明日我便去天都山督戰!”

    西夏大安三年五月。

    宋夏雙方在平夏城僵持了整整一個月之久,雖然宋軍依然牢牢地駐紮在軍營之中,但是在夏軍的不斷騷擾下,平夏城卻才修了三分之一多一點。

    雙方的心態都變得焦躁起來。

    石門峽西夏軍大營。

    從轅門到中軍,手執刀槍矛戟的衛兵們站立在甬道和台階兩側,如同一尊尊生鐵鑄成的雕像,雖然天氣已漸漸變熱,但是這裏的空氣,卻透著森嚴與冰冷,亦顯示著李清治軍的威嚴整肅。

    李清一身戎裝,將國相梁乙埋迎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

    “大軍在外,已近一月!”梁乙埋的屁股尚未在中軍大帳的虎皮帥椅上坐穩,就沉下臉來,說了這麽一句話。頓時,整個大帳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抿緊了嘴唇,來聽梁乙埋訓斥。“朝廷是派你們來看著宋人修築所謂的平夏城的麽?按大夏軍法,畏戰避戰者,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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