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年二月。陝西路,同州。沙苑監。

    沙苑監知監,亦即是同州通判趙知章,小心翼翼的陪同著幾乎是忽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新任安撫使石越,視察著這個占地一萬五千餘頃、監馬六千匹的龐大牧場。沙苑監地處渭水與洛水之間,是王安石推行保馬法後,唯一一直保留的牧馬監,也是眼下大宋最大的牧場之一。宋朝諸牧馬監一直效率不高,從熙寧二年至熙寧五年,黃河南北十二牧馬監,每年出馬不過一千六百四十匹,可供騎兵使用的戰馬,竟然隻有區區二百六十四匹!而十二牧馬監占了良田九萬餘頃,每年要花費將近五十四萬貫的成本,所得到的馬匹的價值,卻隻有區區三萬餘貫,還不到成本的零頭,一年淨虧損五十萬貫!

    難怪王安石鐵了心要搞保馬法。

    置辦牧馬監既無效率,又浪費國帑,即便是可用供給騎兵使用的馬匹,上了戰場,往往也不經戰陣;但若采用保馬法卻擾民不便,一不小心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完全依賴貿易市馬,更加不是長久之道。唐代最盛之時,監馬有七十多萬匹,開元時也有四十五萬匹,而現在的大宋,在與遼國互市馬匹之前,軍中之馬與監馬全部加起來,都不過十五萬多匹。與熙河、遼國市馬之後,情況略有改觀,但是至熙寧十年為止,軍馬加監馬,總數也不過二十二萬餘匹。而國家馬政則處於混亂之中,基本上是牧監與民戶養馬並存,因為許多牧監廢置之後,田地已租給百姓,一時無法收迴,隻好讓保馬法繼續存在。

    石越未到陝西,便知西北第一要務是西夏軍務,而馬政是軍務中極重要者,因此沙苑監在他的行程中,自然便成了很重要的一站。

    趙知章早就聽說石越的大名,這時候見他仔細觀察沙苑監的涼棚、泉井、馬廄,忙在旁邊介紹道:“牧馬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廄。此時方及二月,所以馬都在廄中,監兵小心照料,就是盼著這些監馬能生馬駒。凡生一駒,便可賞絹一匹。”

    石越點點頭,信步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馬前,從馬槽中抓了一把飼料在手裏,細細撥弄了一下,臉色立時沉了下去,“怎麽全是小麥秸?”

    沒有人想到“書生”出身的石越居然還懂這些,趙知章心裏一緊,忙賠著笑說道:“不敢欺瞞石帥,沙苑監經費吃緊,不得每日都喂黑豆與豆餅。”

    “經費吃緊?”石越迴頭晲視趙知章一眼,冷笑道:“朝廷是按馬與監兵給錢給糧,焉有經費吃緊之理?”

    “這……”趙知章一時口

    結,額頭上已浸出汗珠來,低聲忙不迭地說道:“石帥明見,下官當立即追查,看下人……”

    石越轉過頭,不待他說完,便又冷冷問道:“趙大人,這沙苑監每歲生駒多少匹?”

    趙知章愣了一下,連忙迴道:“迴石帥,本監每歲生駒六百匹。”

    “六百匹?!”石越輕輕哼了一聲,又問道:“全監有牝馬幾何,牡馬幾何?”

    “牝馬三千匹,牡馬六百匹。”聽到石越問得如此詳細,趙知章竟是越來越緊張了。但石越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四歲以上的牡馬與牝馬又分別有多少?”

    “四歲上的牡馬有四百匹,牝馬二千匹。”

    “那麽趙大人,你告訴本帥,二千匹四歲以上的牝馬,為何每歲僅產馬駒六百匹?”

    “這……這……朝廷……朝廷定額如此。”趙知章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道。他這時已經知道石越實不同於一般的官員,不好糊弄。

    “定額如此?”石越再次轉過身來,望著趙知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莫測高深地一笑,道:“趙大人,十年寒窗不易呀!”

    “下官不明白石帥……”

    “罷了。”石越笑著搖了搖頭。也不再多說,隻是一麵檢視一麵細心詢問。趙知章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付著。

    如此好不容易熬過兩個時辰,石越一行才打道迴同州。趙知章正如蒙大赦般的鬆了口氣,方送著石越一行出了牧場,便聽到“嗖”的一聲,從牧場之外的一片樹林中,一支弩箭破空而來,射向石越。“有刺客!”趙知章張口欲喊,卻忽然間失聲,竟是喊不出聲音來。待他稍稍定神,便見石越已經跌下馬去。趙知章頓時嚇得雙腿一軟,竟癱倒在地。

    石越一開始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刺殺了。他方騎在馬上,便見侍劍忽然撲來,抱著他一道滾下馬去。待到他迴過神來,才知道竟然有人真的要刺殺自己,若非侍劍應變神速,他隻怕已經中箭了。

    此時眾護衛早已衝上前來,用身體擋住石越與侍劍,一麵高聲唿喊,一麵射箭還擊。石越此時臉白唇青,頭腦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要如何處置,聽由著侍劍將自己攙扶起來,便聽侍劍一麵叫來幾個護衛,將石越團團護住;一麵厲聲喝道:“別放跑了刺客。”大聲指揮著護衛們包抄刺客。

    那刺客顯見箭術極好,不過一擊不中,已無機會。他在樹林之中跳躍還擊,且戰且退,但

    是二十餘箭之後,箭袋早空。隻得橫下心來,騎了馬從林子的後麵衝了出去。刺客剛剛衝出樹林,包抄過來的護衛也正好趕到。一個親兵揮動套馬索,長長的繩子如同一條長蛇一般飛向刺客的坐騎,那刺客身手卻也實在了得,眼見套馬索飛近,身子暴然伸長,空中刀光掠過,竟將繩子砍斷了!那親兵罵了一句粗話,正覺沮喪,忽聽到刺客的坐騎一聲悲鳴,轟然倒地。原來另外一個親兵趁機用弩機射死了刺客的坐騎。

    眾人頓時發出一聲歡叫,數十親兵護衛把刺客團團圍住。這時候,眾人才看清楚這個刺客的長相,卻是一個五短身材,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他被眾親兵圍住,猶自握緊刀柄,橫眉怒目與眾人周旋。

    侍劍見刺客已被圍住,石越再無危險,竟取了兵器弓弩,親自上陣。他心中甚是惱怒,見著刺客還想負隅頑抗,因怒聲喝道:“你好大膽子,還敢拒捕!”

    那刺客哼了一聲,冷笑道:“束手就擒,也難逃一死。有種就上吧!”

    “你倒是頗有自知之明。”侍劍出言譏道,“不過世間有求死不得之時。”說罷,臉色一沉,厲聲喝道:“生擒了他。”

    這時除了保護石越的親兵,其餘的護衛早已全部圍了上來。幾十個人用弓箭、弩機瞄準刺客,防他逃脫,另有幾個親兵則取出套索,圍著刺客繞起圈來。僵持幾分鍾後,一個親兵見刺客有一瞬間背向自己,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手中套索飛了出去,那刺客的確是武藝出眾,縱身一躍,竟避開了飛來的套索,但他尚未站穩身形,便覺得左手傳來一陣劇痛,一支弩箭正中他臂膊。他聽到侍劍說要“生擒”,便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防範使用套索的親兵身上,哪料到正是侍劍本人,在他露出破綻之際,給他來了一箭。

    他遊目四顧,見侍劍手中端著一把鋼臂弩機,正在朝他冷笑,當真是氣不可捺,暴喝一聲,右手的彎刀脫手而出,擲向侍劍。這一刀擲來,力道頗勁,侍劍也不敢逞強硬接,側身一讓,那刀便擦著侍劍飛過,切入他身後二十步的一棵大樹的樹幹中。幾個善射的親兵看準機會,數箭齊發,刺客左臂中箭,身形已不似之前那麽靈活,躲閃不及,右臂和左腿又各中一箭,一時忍痛不住,撲騰一聲,竟是跪倒在地上。幾個親兵立時跳下馬來,把刺客捆了個嚴嚴實實,眾人惱他之前用箭傷了幾個弟兄,動手之間,便毫不客氣,有人裝作不小心,把他左臂之箭又狠狠往內推了一把,刺客慘叫一聲,竟是痛暈了過去。

    侍劍大吃一驚,忙道:“千萬別

    弄死了他。石帥還要審問。”

    一個親兵笑道:“這廝膽子太大,兄弟們一百來人在,他也敢行刺。”

    “差點便讓他得手。”侍劍冷冷地說道,“日後石帥出行,不單前後要有人,兩旁也要多加人手護衛。幸好今日活捉了他,若讓他跑了,以後傳揚出去,我們便全成飯桶了。”

    同州。馮翊城。州衙。公堂。

    石越一身紫袍,坐在公案之後。肅然站立在公堂兩旁的,是石越帶來的安撫使衙門的親兵。同州的官兵與衙役,則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在州衙之外警戒。同州知州王世安與通判趙知章叉手站在石越下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王世安不時抹著額上的冷汗,在自己地麵上出了如此嚴重的問題,青天白日,居然有刺客行刺堂堂的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他的罪責絕不會太小。他偷眼覷視石越,卻發現石越如同一尊石像一般,臉上不帶絲毫表情,不免越發的不安起來。

    石越看了王世安一眼,見他如此緊張,不由好笑。他早看過地方官員的考績,王世安與趙知章都算是不錯的官員。同州從熙寧八年開始,到熙寧九年底,兩年之內,由地方士紳與富商捐建的小學校達到十三所。雖然這是因為朝廷法令倡導,出資建學校者可以抵稅,這才讓民間辦學之風興盛起來——將稅交給官府也是交,辦學校還能在地方上博個好名聲,這種好事,一般士紳富商,都樂意為之,但是也因為如此,各地或多或少都出現了一些不好的現象:比如之前石越在經過耀州巡視之時,就發現耀州名義上辦小學校十八所,實際上隻有八所是真正出資興辦符合國子監要求的。其餘十所,都是用族裏的傳統義學來濫竽充數,各族裏的豪強卻借此機會少交稅。但是在同州,這十三所小學校卻是相當的正規。同州城裏最大的一所小學校,有十間校舍,三百人的規模,教材都是從京兆府特意買迴來的。其中還有白水潭學院最新的成果——由桑充國與程顥主編的專門針對各級學校學生的字典《九經字匯》。這部字典中,收羅了九經中所有的漢字,逐一注音注釋,石越翻閱之後,還整整一夜未眠,寫了封長信給桑充國,把一整套漢語拚音體係做了詳細的介紹,希望他們在下次修訂之時,有所裨益。雖然漢語拚音無法照搬,但略做修改之後,亦可以是傳統注音符號體係以外的另一種選擇。當然石越並不知道,這《九經字匯》隻是桑充國與程顥雄心勃勃的《熙寧大字典》編撰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其最初的倡議,卻不過是王昉的靈光一現。

    而最為難得的是,同

    州的小學校甚至還都開了箭術課。

    除了在學政方麵的成績之外比較突出之外,同州在其他諸方麵也算中規中矩。由此可見,王世安與趙知章,還是有一定吏才的。這次在同州出現刺客,自然也怪不得他們兩個。但顯然,他在沙苑監的態度,嚇壞了這二人。正想著這些,卻見侍劍大步走了進來,稟道:“石帥,刺客醒過來了。”

    “立即審問。”

    “是。”侍劍答應著,欠身退下,過了沒一會,便把刺客押了上來。

    此時那刺客身上的傷口已經被簡單的包紮了一下,被幾個親兵枷了枷鎖,粗暴的推上公堂,他竟然也沒有表露出什麽懼意,隻是抬頭打量著石越。“放肆!”侍劍朝著刺客的傷口狠狠的一按,把他的身子按了下去。那刺客傷口再次破裂,卻咬住了嘴唇,哼都不哼一聲,隻是狠狠地盯了侍劍一眼。

    石越見他眼睛中兇光畢露,已知此人必是亡命之徒。當下朝侍劍使了個眼色,侍劍連忙放開刺客。石越也不拍驚堂木,徑直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刺客似乎未見過如此審訊之法,既無人喝“威武”,也無驚堂木,連石越問話都波瀾不驚的,公堂之上,隻有一種靜穆帶來的壓力。

    他突然有點被激怒的感覺,迴道:“我無名無姓。”

    石越卻並沒有追問,似乎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隻繼續問道:“你受何人指使?為何行刺本帥?”

    “……”刺客一陣沉默。

    “我勸你還是說了的好。”石越的聲音似乎是在和一個死人說話,“你既然做了這種亡命之事,想來也知道後果如何。本帥也不騙你,你必死無疑。但是死之前,你若從實招供,還可少受一點皮肉之苦。行刑前,本帥讓你大吃一頓,不為餓死之鬼。”

    “……”刺客依然沉默。

    石越竟是笑了起來,道:“你是西夏國

    相梁乙埋派來的,是吧?”

    那刺客似是吃了一驚,詫道:“你,你如何知道?”他這麽反問,卻是自承了。王世安頓時臉色大變,說道:“豈有此理?你果真是西夏的刺客?”西夏派遣刺客行刺宋朝重臣,已是赤裸裸的挑釁。

    “即便他承認,梁乙埋也不會承認的。”石越又向刺客說道:“其實你區區一個刺客,也沒什麽好審問的。本帥不過例行公事,結個案好存檔。然後便借你人頭一用,是誰派你來的,本帥自然會你的人頭用石灰製好,再用匣子

    盛了,送到西夏邊境守將那裏,托他轉贈。所以你最好把主使者說清楚了,免得本帥送錯人。”

    那刺客雖然早已知道必死無疑,此時被石越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心中還是不由一陣絕望。那一點點強橫,早已飛到九霄雲外。“我,我……”

    “把他帶下去,將人頭用本帥的關防封了,送到西夏去。”石越揮了揮手,正要退堂。忽然一個親兵走了進來,跪稟道:“大人,衙門之外有人求見,自稱是大人故識,知道刺客來曆。”

    “故識?”石越不禁愕然,問道:“有名帖麽?”

    “他說倉促間沒帶名帖,隻說叫何畏之。”

    “何畏之?”石越騰的站了起來,說道:“請到後堂相見。”

    “參見學士。”何畏之此時的打扮,儼然一行商。

    “不必多禮。”石越笑道:“先生如何到了同州?”說著,一麵請何畏之落了座。

    何畏之道:“在下是來同州買馬,不想學士也到了同州。因聽到有人行刺學士,方才又在街上見到刺客的模樣,原來卻是曾經見過的。故此敢來知會學士。不知學士是否已審出真情?”

    “哦?先生認得刺客?”

    “曾見過數麵,此人叫賈祥,原是在涼州一帶走私馬匹的,聽說也曾做過山賊。”

    “原來如此。”石越淡淡一笑,道:“多謝先生指教。”

    何畏之見石越神色間似乎並不以為意,知道石越必然是審出了賈祥的來曆,因說道:“不料西夏人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收買刺客行刺學士。”

    石越微睨何畏之一眼,笑道:“先生如何說是西夏人指使?”

    “眼下天下視學士為肉中之刺,必然除之而後快者,除西夏亦無他人。”何畏之因問道:“隻是不知學士欲如何處置賈祥?”

    “置其頭於匣中,誰人指使,便送還予誰。”

    “此非上策。”

    “何為上策?”

    “今日之刺客,與古時不同。古時刺客為義輕生,今日無非為錢而已。學士何不將之收歸己用?每個刺客都有進入西夏的法子,能輕易潛入西夏都城。將其先關押起來,到將來有用的時候,許以重金,令其潛入西夏都城,大肆暗殺破壞,可收奇效!一刀殺掉,實在可惜。”

    石越沉吟許久,終於還是搖了搖頭,笑道:“先生之策雖善,然此輩實在不可信任,萬一反噬,後果

    不堪設想。且眼下亦需要有一個辦法,來威懾刺客。”

    何畏之奇道:“威懾刺客?難道還有刺客不成?”

    石越便把潼關遇史十三的事情說了一迴。何畏之因笑道:“史十三在下倒也曾聽說過,他本是漢人,好任俠,身上有十幾樁命案。官兵追剿急了,才逃入西夏,至今有十餘年了。不料竟成了刺客……學士若有機會收為己用,將來有事於西境,必為良助。至少,若有其為護衛,刺客必不敢上門。”

    石越默然一笑,忽想起一事,因問道:“先生說是來同州買馬?”

    “正是。今年邊境互市之好馬,都被朝廷收羅,民間難以買到。在下聽說同州有好馬賣,所以來此求購。”

    “好馬?!”石越霍然一驚,“敢問先生,可知是在何處買?”熙寧九年與熙寧十年,大宋市麵上一切良馬,都優先供應軍隊。以裝備整編的騎兵部隊,民間能買到的,都是做不了戰馬的馬,怎麽可能同州還有好馬買?

    “聽說是在延祥鎮。”

    “延祥鎮?”

    “不錯,便在沙苑監附近。”

    “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石越霍地站起身來,注視何畏之,說道。

    “學士但請吩咐。”

    “我明日就要迴長安,此間尚有一事……”石越的聲音低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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