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獄。

    唐坰在這裏已經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國不幸,沒有什麽人去營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國幸運,因為沒有人對他用刑。牢房陰森森的,唐坰一直沒有習慣這裏。

    “吱——”的一聲,牢房的門又打開了。牢頭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唐坰見著來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難為你天天來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別來無恙。”

    “這裏頭管吃管住,漸漸習慣,也談不上有恙無恙,總比桑充國好,開封府還沒有用刑。”唐坰嘲諷的笑道。

    “那是,其實這原也不關我事。我一個禦史,也沒什麽旨意管這件事。”安惇笑道,一麵找了塊幹淨點的地方,就在唐坰對麵坐了下來。

    “是麽?那就難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義,我唐某入獄之前,與大人毫無交情,不料住進了這開封府的大獄,倒高攀了安大人這樣的好朋友。”唐坰毫不留情的譏道。

    “嗬嗬……在下不過是仰慕當年唐兄做諫官時的風骨而已,並無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結不結,怎麽結,對我而言,實在沒什麽好處。唐兄不要誤會。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報館,不惜在這種獄中坐下去,也不肯出賣朋友,在下十分欽佩。”安惇漫不經心的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禦史台我也呆過,這種套話的伎倆,我早就知道了

    。我們接到的奏折,的確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幫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瞞你說,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麵說一麵從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遞給唐坰。

    唐坰卻懶得去接,袖起手來,笑道:“如此多謝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獄之後,再行報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氣好得出奇,無論唐坰如何冷嘲熱諷,始終不生氣。

    “我有什麽不信的?”唐坰經過幾年的曆練,早已油鹽不進。其實《諫聞報》幾年來一直能夠不錯的生存下來,委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還是不信,反正我的確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獄之後,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說道。“不過唐兄這些年批評朝政,結怨甚多,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獄之後,是編管何處,委實難料。”

    “安大人以為我不懂《皇宋出版條例》麽?大宋刑律

    ,我知之甚熟。”唐坰不屑的冷笑道。

    “我當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過唐兄若自己承擔這個罪名,最終結案,自然是散播不實言論,誹謗朝廷大臣,用不實言論故意擾亂朝政這三條。說起來也是罰個傾家蕩產,然後再加杖責而已。但是唐兄在禦史台呆過,想必知道栽贓嫁禍是怎麽迴事?皇上恨那泄密之人入骨,唐兄卻攬過責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時候若有人給你安點別的罪名,來迎合上意,討好執政,去歸義城屯田想來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卻依然平靜,懶懶地說道:“縱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謝安大人關心了。”

    安惇緩緩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到牢門口,忽然放重了語氣,冷冷道:“唐兄,我勸你還是招了的好。縱然你不招,開封府也會破了這樁案子。實話和你說,開封府調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諫聞報》泄密止,有關你唐兄的全部行蹤,你接觸過什麽人,關於這個案卷資料就有十本之多。隻要將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為會找不到麽?”

    唐坰蔑視地看了安惇一眼,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來找我?”

    安惇黑著臉轉過身來,狠狠地盯著唐坰,冷笑道:“唐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吧,是韓家的衙內,還是張安國?”

    “什麽韓家的衙內,什麽張安國?”

    “韓絳的三公子韓宗吾,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張安國,你這些天接觸的人中,隻有這兩個人有機會接觸到奏折。你和韓宗吾是多年好友,滿風樓喝花酒一個月至少三次;張安國與王元澤是好友,與閣下也是至交……”安惇的聲音,似冰刀一樣劃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並沒有驚惶失措,反倒更加冷靜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彎下腰來,放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道:“你以為我不敢提審韓宗吾與張安國?告訴你,我沒什麽不敢惹的。這兩人,一個不過是有個宰相爹,一個不過是受到前宰相的賞識,但我是禦史,我不怕他們!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視這個案子麽?”

    “按新官製,禦史不能單獨審案。”

    “誰說我要單獨審案,我是監察禦史,監察禦史主監察地方官吏,並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正巧,開封府就是我當管!我不過是稽核該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監法禦史的名義,來陪同治獄!”安惇桀桀冷笑道。

    “那你還不快去做

    ?”

    “嫌麻煩,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則省去無數煩惱,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從輕。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風險,看看韓宗吾衙內與張安國大人,是否也與唐兄一樣的硬氣!你們滿風樓喝酒說的話,我總能讓那些妓女想起來!你以為這個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子麽?”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坰沉默良久,他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敗露,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楚,為了他唐坰的前途,也為了《諫聞報》的前程,他絕對不能鬆口。否則《諫聞報》以後聲名掃地,肯定得不到半點內幕消息,若他能緊咬牙關,縱然受罰重一點,日後卻終有東山再起之日。明白此章,唐坰臉色重新恢複了木然的神態,他毫無表情的望著安惇,道:“安大人,我奉勸你不要捅馬蜂窩。株連無辜倒也罷了,株連到宰相公子、尚書省官員,一個小小的從七品上禦史……”

    安惇的臉色已如鐵一般黑,他盯著唐坰許久,惡聲道:“你既然是鐵了心不招,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從開封府大牢中出來之後,安惇一隻腳方跨上自己那輛嶄新的四輪馬車,一麵已經向仆役沉聲喝道:“去滿風樓。”仆役答應了一聲,便欲鳴鑼開道,卻見前麵一群人高聲嚷嚷而來,竟將去路阻住,不由有些怔住了。安惇已坐進車中,見馬車未動,不由怒道:“怎的還不走?”

    一個仆役忙走近來,恭聲迴道:“大人,前麵有人擋道。”

    “誰這麽大膽?”安惇“刷”地掀開車簾,怒聲喝道。

    “大人,好像是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小的聽說叫什麽馬……馬拉什麽樹來著,就是一群人跑步,聽說一共要繞過城中的許多街道,總共加起來有幾十裏哩,賽跑的與看熱鬧的人又實在太多……”

    安惇立時便明白事情之緣由,暗道:“我怎的忘了這事。”心中又不免暗怪:“石子明堂堂一國參政,位列九卿,卻生出來這些個怪花樣,叫這麽多學生舉子一起賽跑,委實有失體統!”他當初聽聞此事,本欲彈劾,但是白水潭學院學生眾多,中進士為官的便有數十,加上此次大比,不免又有數十人要考上進士,且學院學生多有出自富室豪族的,安惇不免投鼠忌器,生怕犯了眾怒。石越又說這“馬拉鬆”源自泰西,本是為紀念一次衛國大勝而設,整個故事詳情,便登在《汴京新聞》之上,安惇卻也看過。年青學子都是好事之徒,又有這等名目,報名參賽者竟然數以千計,汴京百姓也將之當成不遜於大相國寺“萬姓

    會”的一大熱鬧來看,於是皇帝親自下旨,讓開封府提供方便,昌王殿下還要親自為獲勝者頒獎……他並非不知輕重之人,抬眼望去,眼見那什麽“馬拉鬆”的隊伍離自己的馬車越來越近,連忙喝道:“蠢材,還不讓開!”

    仆役與車夫聞言,連忙手忙腳亂將馬車與儀仗讓到一邊。剛剛妥當,馬拉鬆的隊伍便從安惇等人身邊湧過,還有一群看熱鬧的汴京市民,緊緊跟在參賽者旁邊,大聲加油,更有好事者竟一路敲鑼打鼓,沸聲喧天,熱鬧非凡。

    安惇斜眼望去,正好看見自己儀仗中那幾塊寫著“迴避”、“肅靜”的牌子,心中不由苦笑,自語道:“到底是誰給誰迴避?”正自感歎了一迴,迴過神來便聽見幾個仆役在悄悄商議著要買哪支蹴鞠隊彩頭,今次的射箭比賽,又會是何人奪魁?他仔細聽時,竟然還聽見還有許多花樣,買某人是一賠幾,買某人又一賠幾,各不相同……安惇不禁搖了搖頭,暗道:“此等事情,於淳化風俗何益?迴去當好好寫篇奏折,向皇上說說此事。”一麵板下臉來,瞪了那個幾個仆役一眼,喝道:“人已過了,快點整理一下動身!不可誤了公務。”

    幾個仆役伸伸舌頭,連忙抖擻精神,朝著空空如也的街道重新鳴起鑼來。安惇在馬車上坐好,閉目養神,一麵考慮要怎麽樣從滿風樓的妓女身上審出消息,一麵又想著要如何對付韓宗吾——張安國倒也罷了,似韓宗吾這樣的世家子弟,卻最是讓人頭痛……這次白水潭學院技藝大賽的盛況遠勝三年之前——在熙寧七年,太學、嵩陽書院、應天府書院就已經都派了隊伍來參加比賽,並且約好以後年年參加;今年除了這三家如約而來之外,橫渠書院、西湖學院、嶽麓書院等十餘家書院,都特意趁此大比之年,派隊伍來京,共襄盛舉;再加上眾多參加省試的舉子,可以說這是一次規模空前的技藝大賽。石越因此還特意添加了馬拉鬆長跑等幾個項目,更是吸引了汴京城無數市民的注意,以至於導致了內城空巷的情形。白水潭學院的體育館雖然依然是免費開放,但是為了有效限製入場人數,教授聯席會議采用石越的建議,特意印刷了一種叫“門票”的小紙條,提前贈送給市民與學生。但讓桑充國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些沒有領到門票的人,居然會出錢從有門票的人手中購買某些比賽的門票,最受歡迎的蹴鞠比賽門票,竟然能賣到五十文一張!若不是因為明知教授聯席會議絕不會同意體育館收費,且白水潭學院今時今日,不僅僅有學費收入,還有數千頃田產、鍾表業分成、印刷出版業收入、報業收入、朝廷對一些研究

    項目的資助等等,資金非常的寬裕,也不會在乎那筆“小小的”的門票收入的話,石越幾乎想要勸說白水潭學院不妨發展一下競技體育。在石越看來,競技體育完全可以在當時並不豐富的娛樂生活中占據一席之地,而商業化也是完全可行的。

    石越的這種想法,最終並沒有在教授聯席會議上提起,反倒是和西湖學院的幾個學生當成笑談說到,不料僅僅一年之後,在揚州、江寧、杭州、蘇州,就相繼蓋起了大型的體育館,四個城市的一些商人,竟然率先組織起了蹴鞠、龍舟、射箭、徒手搏鬥四種聯賽。這種聯賽與汴京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不同,完全與學生無關,而是各商行自己從民間中募集訓練,然後進行循環比賽,爭奪桂魁。百姓觀看比賽,自然也需要購買門票。揚州、江寧、杭州、蘇州是當時江南最富庶的四座城市,特別是揚州與杭州,繁華僅次於汴京,四項聯賽一經推出,立時大受歡迎——最讓石越意外的,是此舉居然還受到司馬光的稱讚,雖然司馬光對於收費之舉有點不以為然,但是他卻認為這樣的比賽,有助於民間習武,較之保甲法的強迫訓練,要好上百倍!

    但這些都是後話。當此之時,白水潭學院技藝大賽帶來的最直接的後果是,當安惇一路暢通無阻的走到滿風樓之時,偌大一座勾欄,竟然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見安惇帶了七八個仆役進來,龜公連忙迎了出來,點頭哈腰的招唿道:“這位官人……”

    安惇不待他說完,沉著臉喝道:“竹娘呢?叫她出來?”

    “官人,您來得不巧,竹娘已經有客了。”龜公以為安惇來嫖妓,連忙諂笑著賠罪。

    “大膽!”安惇“啪”的一個耳光扇去,將龜公打得直冒金星,連忙跪了下來,哭道:“官人恕罪。”

    “你隻管去將竹娘叫出來,否則本官封了你這院子!”

    眼見安惇生氣,龜公雖然害怕,卻也並不動身,隻是一個介的叩頭,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

    “蠢材,還不去叫人?”安惇心中不耐煩,照著龜公,狠狠踢了一腳,罵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安惇心中一動,冷笑道:“如何不敢?”

    “韓相公的衙內與竹娘在喝酒,若是惹了韓衙內的雅興,小的實在吃罪不起,還望官人恕罪。”

    “韓宗吾麽?”安惇冷笑一聲,心道:“本官正要會會他。”他背著手踱至龜公麵前,忽然笑嘻嘻說道:“我與

    韓公子本是世交,見見又有何妨,你便領我去見他便是。”話音方落,便聽有人大聲問道:“誰又與我是世交?”隻聽玉佩叮當,一大群人前擁後簇中,一個身白色湖絲長袍,臉敷粉,唇點朱的青年公子哥已經從裏間走了出來。他身旁還依偎著一個女子,赫然便是汴京名妓竹娘。韓家宗字輩的子弟中,安惇與韓宗師、韓宗道等人倒是認識,於這個韓宗吾卻一點也不相熟,不過此時揣見模樣,也知道便當是韓宗吾本人,當下淡淡一抬手,算是抱拳為禮,道:“韓世兄好雅興。”

    不料韓宗吾見安惇身著常服,平淡無奇,卻態度高倨,心中已是十分不喜,連手都懶得抬,待下人搬來椅子坐好了,方蹺著二郎腳,兩眼望天,迴道:“這位官人麵生得很,我家世代交好的,似乎沒有閣下。世交二字,絕不敢當。”

    安惇見韓宗吾神情高傲,看著自己臉上頗有輕蔑之色,顯然沒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加惱怒,咬咬嘴唇,笑道:“本官又不是衙內鑽,豈敢高攀相府子弟?隻為了一樁公事而來,要提審滿風樓歌妓竹娘。韓衙內想必不會阻撓。”

    竹娘聽到此言,竟不知安惇為何事而來,頓時慌了神,跪倒哀聲告道:“奴婢一向安分守己,不知如何得罪大人……”

    韓宗吾也不知竹娘犯了何事,此時見她肩膀微顫,模樣楚楚可憐,不免生了幾分憐香惜玉之心,又聽安惇語含譏諷,更是大怒,竟向竹娘笑道:“有何了不得之事,本公子自會給你做主。”一麵挑釁地看著安惇,道:“大人,不知道竹娘犯了何事?”

    “此事不勞韓衙內過問。”安惇背著手,冷冷說道。又譏道:“難不成韓衙內還想要來阻攔本官麽?這倒也不難,不過下官卻要先勸衙內迴府好好讀書,等中了進士,當了官,再來打抱不平,方為時不遲。”

    韓宗吾屢試不中,隻是靠恩蔭受勳爵,向來都引為奇恥大辱,安惇如此當麵譏諷,他又是作慣了威福的人,此時那裏按捺得住?霍地站起身來,破口罵道:“你別口口聲聲本官本官的,當本公子沒見過官麽?你若識相,便立時滾出此地,否則,就休怪本公子不客氣。”說罷一努嘴,一群家丁便已將安惇等人團團圍住。

    本來韓宗吾若是知道安惇是禦史,自是不敢如此放肆,但是他如何會想到竹娘一個小小的歌妓,竟然會勞動禦史親至?因此他以為安惇隻不過是開封府一個小官,那麽以他韓家的聲威,自然是不會放在眼中的。但安惇既然身為禦史,有參劾之權,便是韓絳都要禮讓三分,如會竟會

    怕他的兒子?他眼睛高抬著,隻略略打量了韓宗吾一眼,不屑地笑道:“韓家有你這樣的兒子,若不敗亡,是無天理。”

    韓宗吾哪裏知道安惇是存了心要激怒他——韓家世代纓簪之家,終宋一代,都非同小可。他家中長輩兄弟,無不以詩書自持,做官不稀罕,考中進士,方是榮耀。韓宗吾學問不精,又不願意去太學與白水潭學院讀書,在家中兄弟麵前,常常都是抬不起頭來,因此才流連於聲色犬馬之中。偏偏安惇神態語氣,每一樁都直中他的心病,早已惹得他惱羞成怒,一時也不及細想:眼前之人若當真隻是一個開封府小官,又如何竟敢平白惹他宰相公子?隻是漲紅了臉,作色大罵道:“你是什麽東西,也如此無理?來人啊,給我攆了出去!”他那些家丁侍從,平時間跟隨主子為所欲為,怕過誰來?隻聽得韓宗吾一聲吩咐,便氣勢洶洶衝了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鞭子棍子,紛如雨去,便向安惇等人打去。

    安惇不料韓宗吾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冷不防竟吃了幾鞭,眼見對方人多勢眾,也不敢再留,連忙由仆役護著,狼狽逃出滿風樓,口裏兀自罵道:“好你個韓宗吾,你與你老子便等著聖上降罪吧。”那些韓家家人見安惇手忙腳亂爬上馬車跑去,一個個叉手嘲笑,渾不當迴事情。

    安惇又羞又怒,催著車夫便要迴禦史台調兵,不料方出了一條街道,便見前麵一隊儀仗馬車經過,他定睛去看旗牌,不由大喜,原來經過此處的,卻是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與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當下安惇也顧不得許多,連忙提著衣襟跳下馬車,飛奔過去,一麵高聲唿道:“馮參政、石參政,下官安惇有事求見。”

    石越與馮京本是剛剛從崇政殿議事迴來。原來派往遼國南京的使者已經迴來,說遼國新主耶律濬願與大宋重訂盟約,永結世好。並許諾以每歲馬二萬匹、牛二十萬頭的限額,與大宋進行互市,但是耶律濬需要的,不僅僅是宋朝的弓箭,還有大宋新近打造的上等鋼刀、鋼片盔甲、震天雷、霹靂投彈,以及糧食與食鹽,再加上一份雙方皇帝蓋上印璽,向天下頒布的同盟詔書——耶律濬願與趙頊結為兄弟,兩國約為兄弟之邦,遼國兄事宋朝!

    如此大事,趙頊自然要召集所有重臣商議。石越沒料到耶律濬竟然如此聰明,針對宋朝明顯的趁火打劫,不僅不動怒,反而放開手腳,不僅跳出不向宋朝賣馬的成規,反而主動出價,要求得到宋朝更多的支持——一旦真的簽訂那樣的盟約,宋朝若毀約,就無疑是趙頊向天下百姓宣布他背信棄義,在重視信

    義的宋代,難免會嚴重影響到士氣民心。耶律濬擺明了是想用區區二萬匹馬的市易,解除自己的後顧之憂。至於震天雷、霹靂投彈等物,那不過是漫天要價的一部分,擺明了宋朝絕對不會賣的。

    宋朝君臣商議了半天,一時難作決定。雖然自韓絳、呂惠卿、文彥博以降,大宋的重臣,都清楚地知道宋朝此時並無攻遼之實力,但眼見敵消我長,輕易簽訂盟約,作繭自縛,自然誰都不願意。但若不答應,卻又有不便明言之處——萬一耶律濬能迅速平叛,到時候隻怕便會招來報複,如此亦非眾人所願。

    因此,退朝之後,石越便邀馮京一道去自己府上,想與他私下裏交流一下意見,且商議一下官製改革的下一步計劃。不料半途之中,竟被安惇攔住。

    石越因楚雲兒之事,與安惇本有素怨,此刻見安惇模樣如此狼狽,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當下坐在馬車之上,略帶嘲諷地問道:“安大人,何事竟然急急似喪家之犬?”

    安惇眉棱微微一抖,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惱怒之色,但他入仕愈久,心機愈深,隻欠身道:“參政說笑了,下官冒昧攔駕,卻是想請馮參政、石參政替下官主持公道。”

    馮京眉頭微皺,卻不應話,隻是望著石越。他與石越畢竟私交頗深,不久前還在商議要把石起之女許配給馮京的孫子,兩家約為婚姻。安惇與石越之間的恩怨,他豈有不知之理?自然是不願意拂石越之意。隻聽石越冷笑道:“安大人身為禦史,朝中誰不退避三分?怎麽還要我們來主持公道?安大人的公道,隻怕唯有皇上能主持。若無他事,我等便要告辭了。”

    安惇見石越轉身欲走,連忙高聲唿道:“參政,若是有人毆打朝廷命官,參政也要坐視不管麽?”

    石越聞言不由一怔,若真發生這樣的事情,於情於理,他沒有不管的道理,否則隻怕又要掀起軒然大波。當下沉著臉望著安惇,道:“安大人,難道有人毆打你麽?若真有此事,我自然要管,不過是非曲直,我也要弄清的。若有人在外麵胡作非為,我卻不能官官相衛!”

    “那是自然。”安惇立時應道,一麵便將自己如何發現泄秘案的破綻,如何去滿風樓尋找證據,如何被韓宗吾所阻,一一說了。隻是卻瞞過了自己去見唐坰的情形。這泄密案本是皇帝關注的頭等大案,石越直到此時,也沒有完全洗刷嫌疑,本來安惇發現線索,於石越也是好事。但是他在大宋朝的最高層摸爬打滾了數年,麵對與自己有怨的政敵,又豈敢掉以輕心?當下微睨了

    一下安惇,似笑非笑地說道:“安大人,既要去傳人,不穿官服,不帶兵丁,未免過於不慎了。韓衙內又焉知你是不是大宋的官員?”

    “下官微服私察,方能得其真。便下官不是官員,韓宗吾如此行事,亦是橫行地方,仗強淩弱。何況他明知我是朝廷官員,分明是不將朝廷命官放在眼中。”安惇憤然道:“如何?參政是不願意管這事麽?”

    石越正要答話,便聽馮京輕輕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低聲道:“子明,安惇是想害你我得罪韓相公。此事要三思而行,若是去了,此事坐實,隻怕韓相公難安其位,得罪韓家不輕;若是不去,安惇必生事端,我等皆難免要受皇上斥責。”石越心中也早已明白此章,當下微微點頭,目光霍地一閃,計上心來,笑道:“安大人微服去滿風樓,是真辦官事,還是爭風吃醋?某等無從確知。此事某自然會知會有司查明,並上奏皇上——韓宗吾若果真如安大人所說無法無天,他是宰相之子,還能跑到哪裏去?安大人似乎不必急於報仇。如此,安大人且先迴禦史台,某等差人將韓宗吾叫我府上,細細訊問。明日再向皇上分辯此事可也。來人……”石越不待安惇答應,便向侍劍喚道:“帶我名帖,去滿風樓,請韓衙內與竹娘請到府上。”

    安惇本欲致石越於兩難之地,借機挑起韓、石之間的矛盾,不料石越居然還有這一手,而且行事之間,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但人家位列九卿,是皇帝倚重的參知政事,軍國決策,無不參與,自己卻不過一七品禦史,權雖重,位卻卑,若無道理在手,自然也無法與之抗頡。隻得抱拳說道:“泄密案非同小可,盼參政能秉公行事,無愧士大夫的風骨,對得起天下的人望。”說罷又一欠身,道:“下官告辭了。”

    “不送。”石越淡淡抬手,不待安惇走遠,便吩咐道:“迴府。”

    馮京待車簾放下,微微一歎,輕聲道:“又會是一件傾動朝野的大事。”

    石越卻似乎無動於衷,笑道:“馮相不必擔心。這些陰謀,又能成什麽氣候?無非爭權奪位而已。我本以為此事是針對我的,不料竟然不這麽簡單……”說罷輕輕一笑,道:“富韓公的奏折已經遞了進去,韓國公支持修路與軍屯之事,眼下就隻看王介甫的意見了,料來此事通過已有九成。然軍屯之事,究竟由工部屯田司負責,還是由樞府東南房負責,或者組成新的衙門來推行,依然有待商議。我特意想問問馮相的意見,不知如何更好?”

    馮京微一沉吟,他自是知道由樞府負責,事情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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