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幾天,龐日高天天一大早就跟著爹和哥下地,幹了幾下就得歇一會兒,有時索性在樹蔭下一躺就是半天。龐乃義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卻犯嘀咕,這孩子咋啦?犯啥心事啦?

    龐日升也不說什麽,弟弟肯下地他就很高興了,他從不指望弟弟能幹多少活兒。

    過了芒種,天漸漸熱起來。這一天龐日高沒下地,灘坡上見了青,龐乃義讓他牽出青驢給吃了一冬天幹草的驢放放青。

    龐日高無精打采牽著驢走出巷口,打算到東邊的那片坡地去,那裏草多草嫩,無聊時還能下河耍耍水。他正低頭走著,猛地發現前麵出現了一雙女人的腳,一抬頭,韓進秀抱著孩子堵在當路上。龐日高一陣心慌,不自然地笑著說“嫂子,你咋跑到這兒來了?”

    韓進秀沒好氣地說“腿長在我身上,哪兒不能去?”

    龐日高東瞅瞅西看看,找不出話說。

    韓進秀說“你為啥老躲著我?”

    龐日高苦笑著,結結巴巴說“我……我……我躲你幹啥?”

    一時語塞,誰也找不出合適的話說了。此時他們已經走到河灘高沿上了,青驢掙著要去大柳樹那邊去吃草,龐日高便跟著驢過去把驢拴在了大柳樹上。

    韓進秀也跟了過來,臉上有了笑容,聲音也變得親切起來了。

    “日高,你這是去幹啥哩?”

    龐日高朝青驢揚揚下巴“我爹讓我給驢放青哩。”

    韓進秀說“讓它在這兒吃吧,咱到河邊轉轉。”

    說著便下了坡,在一團紅柳棵子的陰影底下坐下,龐日高跟著她看她把小全英放在腿上。

    “日高,你是在哪兒救起我家大青騾的?”韓進秀望著河水問“聽人說就是大柳樹這兒?”

    龐日高說“在這兒看見的,拉上它的地方還在下邊哩。”

    韓進秀說“在哪兒?領我去看看!”

    龐日高說“那地方遠著哩……”

    “遠我也要去!”

    韓進秀不容置疑打斷了龐日高的話,抱上孩子站起來就走。走了幾步不見動靜,又停下轉過身催促道“走呀!我抱著孩子都不嫌遠,你空著兩隻手倒嫌遠了?”

    龐日高還是不動,說“嫂子,就在這兒吧!”

    韓進秀說“你叫我嫂子,就得聽嫂子的,走!”

    龐日高見實在拗不過去,隻好跟著走。

    韓進秀又說“驢哩?驢不要了?”

    龐日高這才想起去牽驢,那頭青驢已經把大柳樹周圍的草芽啃得差不多了,正掙著韁繩等主人來牽呢。

    桑幹河的北岸在馬營堡這一帶是一長溜高坡,坡頂與河邊之間是大片的緩坡地。在一個有水灣的地方,緩坡地到了盡頭,被一塊突出的陡峭石崖迎頭截斷。石崖下長著一大團枝幹縱橫的樹叢,樹叢緊靠著水灣,水灣有半個院子大,周圍碧草青青,野花燦爛。水灣與幹流之間隔著一片長滿蘆葦的淺灘,隔著蘆葦能聽見河水嘩嘩的聲響,而這邊卻是風平浪靜,鏡子般的水麵上倒映著碧藍的天空和朵朵白雲。

    龐日高找地方拴了驢。

    韓進秀說“就在這兒?”

    龐日高點頭說“就是這兒。”

    韓進秀情不自禁地讚歎道“真是好地方!你看多好看呀!”

    龐日高坐在草地上,看著韓進秀出神。韓進秀走過來,把孩子塞給龐日高,嗔怪道“也不說替我抱抱孩子,還是個大後生哩!你累,我就不累?”

    龐日高說“我說遠著哩!你非要來!”

    韓進秀說“我就要來!趕明兒我還要來。”

    聲音在龐日高身後,話音未落就響起了水衝草的刷刷聲。龐日高扭頭看了一眼又趕緊扭過頭來,臉上一陣滾燙,心裏一陣狂跳。他閉上眼,硬強迫自己不去胡思亂想。

    韓進秀尿完尿,提起褲子係好,走過來接過了孩子。

    “日高,你是咋樣救上我家大青騾的?”

    韓進秀問著四下裏尋視,龐日高定定神說“我拉住大青騾的僵繩了,就是靠不了岸。衝到這兒的時候,我和騾子都讓大水衝到了石崖底下,我抓住一個樹杈子,這才慢慢拉著騾子上來。”

    韓進秀便上上下下打量那一團樹棵子,眼神裏滿是懷疑“水離那些樹還遠著哩!這會兒你到水灣裏抓抓樹看,能夠著?”

    龐日高一骨碌爬起來,笑著比劃說“這會兒當然夠不著了,可是發水的時候,水能漫過半個崖頭哩!咱站的這兒都有齊腰深哩!”

    韓進秀看看崖頭,又走到蘆葦叢的邊沿,看著奔騰不息的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水波就像無數流淌的碎銀。

    龐日高也跟到了河邊。

    韓進秀意味深長地一笑“你真會水?”

    龐日高不知何意,疑惑地盯著韓進秀。

    韓進秀又說“說不準大青騾還是自個兒爬上來的哩;你隻不過把它逮住了罷了。”

    龐日高頓時來了氣“你不相信我會水?是吧?”

    韓進秀說“不信,我沒看見你下過河,你讓我咋信?”

    龐日高便動手解褂子紐,說“你說吧,咋個遊法?”

    韓進秀朝河裏呶呶嘴“遊過去,再遊迴來!你敢?”

    龐日高氣唿唿地甩掉褂子,一解腰帶,肥嘟嘟的大襠褲一下子就落在了腳脖子上。韓進秀還沒有看仔細,龐日高已踢掉鞋和褲子一條弧線紮進河裏去了。這一下韓進秀可急了,跺著腳喊“日高,快上來!快上來!我信!我是逗你哩!”

    龐日高沒有迴頭,劃著雙臂越遊越遠。韓進秀一直不停地喊著叫他上來,喊著喊著就帶出了哭音。直到龐日高上了對岸站起來朝她揮手,她才止住悲聲,咬牙罵道“你個不要命的鬼!”嘴上罵,臉上卻泛上了笑容。

    龐日高往迴遊的時候韓進秀不擔心了,見龐日高越遊越近,她趕緊擦去了臉上的淚痕。

    龐日高爬上岸,用手抹擦著身上的水。

    “這迴你信不信了?”

    韓進秀忘了搭話,一雙大膽潑辣的眼睛正貪婪地盯著龐日高光溜溜的軀體。胸膛上那一大片一直連到小腹的黑毛看得她頭暈心顫。龐日高聽不見迴答,抬起頭看見韓進秀才猛然清醒,急忙捂住襠去抓褲子,韓進秀早笑得前仰後合了。

    龐日高又羞又惱,恨恨地說“都是你!非逼我下河!”

    韓進秀依然笑個不停,邊笑邊說“賊早把東西偷了,你還關門幹啥?”

    龐日高係著褲子,紅著臉賭氣不說話。

    韓進秀不笑了,像哄小孩一般輕聲說“不怨你,怨嫂子,一百個怨嫂子,一千個怨嫂子,行不行?”

    自從領著韓進秀去了一趟河灣,龐日高就像做了一件什麽虧心事,每次見了宋天成都會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愧疚,渾身上下不自在。

    有一天,龐乃義蹲在驢圈裏端詳那頭青驢,看著看著,便叫來龐日高吩咐說“日高,你去叫天成來一趟。”

    龐日高不想去,說“叫他幹啥?有啥事?”

    龐乃義說“叫他來看看驢。”

    龐日高說“我有事哩,讓我哥去吧!”

    龐乃義火了,喝道“就叫你去,跑一趟能累死你?”

    龐日高無可奈何沉著臉走了。走過大街轉了個彎來到宋天成家門口,隔著街門和半人高的院牆朝裏看,看了一會兒聽不見宋天成的聲音,隻得叫道“天成哥!天成哥在家沒?”

    韓進秀沾著兩手糕麵急匆匆喜盈盈走出屋門說“喲!是日高兄弟!快進來吧!進家等他吧!他快迴來了。”

    龐日高說“不了,我爹叫他有事哩。”

    韓進秀說“那就去你大伯家喊吧,肯定在。”

    龐日高走了。

    韓進秀默默站了一會兒也迴屋去了。

    龐日高來到龐乃節家,宋天成果然在洋煙園子裏幹著活。看見龐日高進來,連忙打招唿說“日高兄弟來啦?是來找日明的吧?”

    龐日高說“天成哥,我爹叫你哩。你幹啥哩?”

    說著走到籬笆邊上,宋天成身邊有兩筐摻了土漚好的油渣。

    宋天成說“我往地裏上些肥,這些洋煙快要割漿了。三伯叫我?”

    龐日高點點頭。

    宋天成說“三伯叫我沒說幹啥?”

    龐日高說“大概是讓你看驢哩!那驢不知咋了,我爹迴到家就鑽進驢圈沒出來。”

    “我這就去!”

    宋天成以為驢病了,放下鐵鍁邁出了洋煙園子。龐日高不想跟他一道走,便說“天成哥,你先去吧,我找日明大哥還有事哩。”

    龐日高在龐日明屋裏坐了一陣子,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告辭迴家。已經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龐日明留他吃飯,怎麽也留不住,隻好送他出來。走到街門口,龐日明的兒子龐敬業從私塾放學迴來,看見龐日高說“三叔,不吃飯,到哪去呀?”

    龐日明說“你三叔嫌咱家飯不好,咋留也留不下。”

    龐日高不會說這些虛套話,摸摸龐敬業的頭,走了。迴到自己家,剛進街門就聽見龐乃義在屋裏高興地大聲說“日高,快來吃飯!咱家的青驢又有駒子啦!”

    龐日高幾步跨進屋,接過嫂子遞過的飯碗問“天成來過啦?”

    龐日升說“才走不一會兒。他說保不準還是個騾駒哩。”

    龐乃義說“不是騾駒,是個草驢駒子也行呀!”

    龐日升說“去年是個叫驢駒子,還能年年下叫驢?”

    日升家的說“爹,要是個草驢駒,說啥也不能賣!”

    龐日升揶揄婆娘道“就你精明!別人都是傻瓜愣蛋!”

    一家人哈哈大笑。

    睡罷晌覺起來,龐乃義、龐日升先下地走了。龐日高磨磨蹭蹭耽誤了好大一陣子,才提著鋤出了院。剛走出巷口,不知怎麽突然覺得像是有人在什麽地方等他,便抬頭張望,果然在東河灘坡沿兒的大柳樹下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看不清那人是誰,但一種奇異的感覺告訴他那是韓進秀。

    村裏的田地都在北麵和西麵,一大片楊樹林隔開了田地和村落。太陽光還很強,地上騰起陣陣熱浪。龐日高看看空曠無人的曠野,猶豫了一會兒不由自主拐向東河灘的小路。這時,大柳樹下的人影一晃不見了。

    龐日高走到大柳樹跟前,看見韓進秀抱著孩子坐在坡下的一叢紅柳旁邊,紅柳棵子矮,韓進秀多半截身體還讓太陽曬著。

    龐日高說“大日頭底下不嫌曬?上來吧!樹底下多涼快!”韓進秀說“你下來!”

    她的口氣儼然有幾分命令的意味。龐日高遲疑了片刻還是下來了,在她身邊站住,不說話。

    韓進秀看著河,也不說話。

    龐日高有些手足無措,拿鋤頭在地上亂畫。

    韓進秀還看著河,說“找見你天成哥了?”

    龐日高說“找見了。”

    韓進秀說“找他幹啥?”

    龐日高說“我爹讓他看看我家的驢有沒有駒子。”

    韓進秀說“有沒有?”

    龐日高說“有了。”

    韓進秀驚喜地站了起來,說“真的?要是下個草驢駒子就好了!”

    龐日高笑笑沒作聲。

    韓進秀看看龐日高手裏的鋤頭說“你拿把鋤頭到河灘幹啥?打狼呀!”說著拽了龐日高一把,朝前一努嘴。

    龐日高說“去哪兒?”

    韓進秀說“還去那兒。”

    龐日高看著火毒的太陽,站著沒動。韓進秀狠狠扯了他一下說“你是大閨女還是小媳婦?你還怕曬?”硬扯著龐日高走,龐日高隻得依從。

    一直走到龐日高救起大青騾的崖頭底下的水灣跟前,兩個人始終沒有說話。韓進秀把孩子塞給龐日高,從褂子口袋裏掏出洗臉用的粗布,裏麵包著一塊胰子。

    “身上粘死了,你給我看著點兒,別叫人過來,我洗洗身上。”

    韓進秀邊說邊解褂子紐

    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龐日高搭訕說“這地方鬼都不來,哪兒有人?”

    韓進秀說“咱倆不是人?”

    龐日高又沒了話。“咱倆”兩個字意味深長,引得他想入非非。

    韓進秀咯咯笑著脫掉了褂子,雪白的胸脯兩個又大又圓的奶子一下子暴露無遺。龐日高隻覺得一陣眩暈,急忙轉過身抱著孩子走到一個小土丘上。身後響著嘩啦嘩啦的撩水聲,龐日高心癢難忍禁不住迴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幾乎讓他的心跳出胸口,他還是平生頭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見渾身光溜溜的女人!他轉迴頭閉上眼發誓再不偷看了,他不能叫嫂子把他當作偷看女人洗澡的下三爛!

    韓進秀把孩子塞給龐日高的時候孩子還睡著,正在龐日高背對著水灣心亂如麻之時,孩子醒了,發現抱自己的是一個陌生人,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龐日高又是拍又是搖,怎麽也哄不住。韓進秀走出水灣邊擦身體邊說“抱過來吧,孩子餓了,該吃奶了。”

    龐日高以為韓進秀已經穿好了衣裳,便轉過身打算把孩子遞過去。沒想到韓進秀竟然赤條條對著他還在不緊不慢地擦著身體,他的兩條腿變成了木樁,釘在那兒不能動了。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韓進秀三步兩步趕過來,接過孩子把奶頭塞進孩子嘴裏。龐日高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在沸騰,就像山洪爆發的桑幹河;眼前那肥桃般堅挺的奶子,那鮮紅的奶頭和奶頭周圍的紅暈,那嫩豆腐一般的肚子和肚臍下那一片神秘柔軟的黑毛……這一切竟和他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熱血一股一股衝擊著腦頂,龐日高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大張著嘴唿著粗氣,兩眼噴射著熾熱的烈焰。

    韓進秀沒有理會他,安祥地喂著孩子,就那麽站著,沒有一點扭捏,沒有一點羞臊。喂完奶,她又把孩子一把塞給龐日高,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轉過臉去,別看我穿衣裳!”

    龐日高仿佛沒聽見,兩隻眼盯住了韓進秀一動不動,好像靈魂已經離開了他的軀體。韓進秀微微一笑拿起了褲子,她的笑容,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麽好看,那麽迷人,那麽攝人心魄。

    韓進秀穿起衣裳,從泥胎般的龐日高手裏接過孩子,在他腦門上狠狠點了一下說“你咋啦?沒魂兒啦?”

    “進秀!”龐日高突然叫道,嘴唇哆嗦,手在發抖。

    韓進秀猶如遭了電擊一般激淩打了個冷戰,盯住龐日高結結巴巴問道“你……叫我啥?”

    “進秀……”龐日高又叫了一聲,伸手想去抓韓進秀。

    韓進秀穩了穩神故作輕鬆地打趣道“你咋不叫我嫂子了?我是你的嫂子哩!”說罷咯咯笑著,拾起鋤頭塞到龐日高手裏。

    “走吧,時候不早了,有啥話咱路上說。”

    龐日高呆呆地,象個木偶跟在韓進秀後頭。傍晚的河灘清風徐徐,吹來陣陣清涼的氣息。除了嘩嘩的水聲,四周一片寂靜。在夕陽的照射下,河水變成了一條閃光的銀帶,開著各色小花的草坡變成了一大塊絢麗的地毯。

    兩人默默走著,能看見坡沿的大柳樹了。韓進秀突然停下轉過身問道“你說,我為啥沒走?”

    龐日高茫然,問“走?你去哪兒?”

    韓進秀說“我哪兒不能去?孩子給人,我再嫁人去!當不了大奶奶,我就不信當不了個二奶奶,三奶奶!為啥要守著那個扔進灶火坑都蹦不出個火星子的蔫窩瓜?”

    龐日高驚愕地張大嘴說不出話了。

    韓進秀接著說“你說我為啥沒走?就因為你!自打我第一眼看見你,我就喜歡上你了。你要是喜歡我,我就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你要是不喜歡,明兒個我就走!”

    “我喜歡!”龐日高說的斬釘截鐵。

    “我可是你天成哥的婆娘哩!”韓進秀話音裏流露著捉弄和挑釁。

    “管他是誰!就算你是閻王爺的婆娘,我也要把你奪過來!”

    韓進秀心頭一顫,盡力平靜地問道“你真喜歡?”

    “喜歡!”

    “咋個喜歡法?”

    龐日高被問住了。可是當他看到韓進秀那犀利直率的目光,便毫不猶豫地答道“我要摟你,抱你,親你,跟你睡覺,誰都別想碰你!”

    韓進秀長長出了口氣,語氣緩和起來。

    “日高,我把我給你,可是,我不能白給,那樣,也顯見得我太下賤太不值錢了。”

    “行!你說吧,你要啥?”

    “我要你家的青驢。”

    龐日高發懵“你……要啥?”

    韓進秀一字一字地說“我要你家的青驢!”

    龐日高傻了,怔怔地問“你要它……作啥?”

    韓進秀平靜地說“你把它賣了,賣多少,算多少。”

    龐日高不作聲了。

    韓進秀笑了“咋?舍不得吧?”

    龐日高一咬牙說“行!明個兒你在家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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