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


    殘碎淩亂的葉氏族群中,血雨像是天哭一般,再也沒有停下來過。


    澄芝坊內,本就因昨夜的凰羽幾盡半毀,如今更是迎來了真正的毀滅……


    整個澄芝坊!過半修士都見過葉曦!


    蓮脈聖女方瓔站在了坊中樓閣上,目光平靜望著那一張張因為恐懼而變得蒼白的麵孔。


    血水沿著大地開裂的縫隙,不斷淌動著,滲透著,映著所有的絕望與猙獰。


    “葉曦!我是你兄長!你瘋魔了嗎!?”


    “葉仙子——小人隻是飼妖的仆役啊……仙子饒命!”


    “葉曦,當年咱們十九祠也有苦衷,希望你能體諒一二。”


    “族妹!我才剛剛迴到葉氏,咱們根本不認識的……咱們不認識!”


    “仙子,兄長隻望見過一道您的身影……我們罪不至死……”


    “葉曦!你這畜生真敢屠戮血親!?”


    怒斥、哭求、寬慰、哀嚎……皆是求生欲念,被蕭殺寒風裹挾著,混雜入漫天血雨之中。


    天地間嘈雜無盡,坊中八千餘生靈惶恐而膽寒,不論是練氣還是元嬰,都被封禁了修為猶如孱弱螻蟻。


    葉曦的腳步堅定落下,彎彎的睫毛上掛著血珠,淩亂青絲貼在臉上身上……僅存的完好纖臂,緊握著三尺青峰。


    她執劍而行。


    猶如索命的無常厲鬼般,步向了被禁錮的八千餘生靈!


    神情卻又出奇的平靜,一雙眸子也像是幽邃深潭,似乎完全聽不到這些人的哀求怒喝,看不見他們眼中的畏懼與淚水。


    鑽心的痛楚使得少女早已麻木,葉氏十餘位老祖接連隕落的驚變……更使得她思緒都開始殘斷無措。


    她平靜看著那一張張各異麵龐,緩緩提劍……逼近。


    腦海中父親死前的情景,母親碎屍的情景,自己受過的淩辱,接連浮現著……像是在為她積蓄殺意,又像是無聲怒斥不公。


    但這些卻又在飛速的遠去。


    她真正的仇人,已經死了。


    葉曦銀牙緊咬,纖手之上青筋畢露,眸光中隱現猩紅兇厲……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猶豫什麽,又在思索著什麽。


    “賤人,活該被人殺了全家!”


    “饒命……我們一家跟你無冤無仇……”


    “月蓮妖宗的淫婦!”


    “葉曦仙子!小弟傾慕已久,隻恨修為孱弱不敢開口……”


    嘈雜無盡的嘶喊與哀求猶如潮水,自四麵八方唿嘯湧來。


    葉曦緊握三尺寒鋒,失神看著一張張遍布七情六欲的臉龐,看著他們在血雨中掙紮不得的瘋狂。


    直至血雨浸潤入雙眼,耳邊的風嘯嘶吼都開始模糊,鑽心的痛楚自喉中舌根傳來……


    她竟是極為突兀詭異的想起了一些話。


    都說人在臨死前會胡思亂想……可她此刻卻也仿佛是要死了一般。


    不知為何。


    明明劍就在自己的手裏。


    卻是不受控製的思緒飛揚,像是魂如殘絮,飄忽不定。


    腦海中閃過的場景,浮現的些許言語,更是極為荒誕可笑。


    竟與她此生的恨怨毫無關係……與月蓮的師尊沒有牽扯……與那些傾慕她的男人並不相幹……乃至昨夜裏帶走她的趙慶,今日再次為她出頭的候九山,也都沒有太大關聯……


    那是她跟著一眾行走,前往星闕金鼇地時,聽到過的幾句言笑。


    “霖州古傳便有魅妖,魅仙殞亡,則天地慟哭。”


    “然魅妖如今近乎絕跡,天降朱雨更是難尋……”


    ——隻是清歡得到的一些修行珍液,朱靈魅雨。


    葉曦提起了劍,將淩冽寒鋒緩緩插入第一個人的心髒,目光尤為平靜死寂。


    她看著那方才還說仰慕她的青年,想要與她結成夫妻的男子,永遠的葬在了自己身後,麵色青白而猙獰……死不瞑目。


    天降朱雨……是否與此刻的血雨相同?


    魅仙殞亡……自己算是魅妖嗎?


    也許隻是一個可憐的狐魅子吧,但自己也還沒有死……要死了嗎?


    葉曦像是入魔了,心中紛亂的念想無法抑製,潦草此生閃過腦海,卻又顯得極為模糊。


    她沒有殺過人。


    在葉氏受欺負,輪不到她殺人。


    到月蓮修雀陰,更不需要殺人。


    但當一具具屍體猙獰倒下,她卻又是冷血的毫無感覺一般。


    “弱怯者多怒,拔劍向更弱者。”


    葉弘訓人如其名,那是一個溫潤如玉的美男子,可最終卻成了一具無頭屍身。


    母親也不愛惱怒,性子很是溫柔,在月蓮魂散時還寬慰安撫著……笑著。


    葉弘訓……夕弄影。


    若是世上真有一個致使他們慘亡的罪人,也隻有他們的女兒……自己。


    葉曦很明白,眼前這些人或許有錯,但絕非自己的仇人。


    父親自幼的教誨,也從來不允許她欺淩弱小,去踐踏他人的尊嚴。


    但……


    她此刻卻是做了。


    做的很是癲狂!


    像是在宣泄半生的怨毒!


    用盡所有的猙獰兇狠……去反駁自己過往所有的溫柔。


    肆意踐踏他人的尊嚴生命,是什麽感覺?


    她從未有過絲毫體悟。


    想來是喪盡人性的醜陋,像是陰暗角落裏的臭老鼠,在歇斯底裏的嘶吼。


    少女身子緊繃著麵頰猙獰而扭曲,劍上清輝紛亂橫掃,動輒便是數百人……命如草芥!


    十六萬生靈!


    殺完了這一坊,還有幾十坊……


    嗬。


    自己也是個扭曲低賤的畜生。


    葉曦身子漸漸冰冷,神情也愈發漸漸麻木。


    她知道自己是錯的,這些人大多是無辜的……


    但!


    ——他人能欺淩侮辱踐踏自己!


    自己為什麽不能踐踏別人?


    這位從未染過人命的月蓮聖女,唇角勾起狠厲猙獰,瘋魔般砍殺著所謂的血親,像是於血海與殘肢中亂舞!


    竟是自一次次的踐踏他人生命中,獲得了此生從未體悟過的振奮與舒狂!


    扭曲。


    宣泄。


    放縱。


    她深知自己的作為畜生不如,哪有什麽斬斷因果?


    不過是將當年自己家遭遇的淩辱踐踏,再一次強加給其他人罷了。


    即便如此。


    葉曦……卻並沒有停手。


    她將自己所有的力量,盡數灌注在血劍中,歇斯底裏的收割著生命!


    十九祠的族叔。


    極少謀麵的伯父。


    乃至從沒見過的飼妖小仆……還有些修為極低的姑娘,或許隻是在坊中某些鋪子打雜。


    呲——


    不知何人殘碎心髒中迸發鮮血,被那癲狂至極的少女貪婪吞飲!


    她緊閉著雙眼沐浴滾燙鮮血中,原本可人嬌俏的小虎牙……卻是死死嵌入了屍體的脖頸!


    “你這個畜生!忘記你爹娘是怎麽死的……”


    “萬人騎的臭婊子!你再不砍爺爺,爺爺把你撕碎了喂狗……”


    一位被禁錮了修為的元嬰目眥欲裂,怎曾想過十九祠中會有如此血亂兇事!?


    那癲狂屠戮到入魔的瘋女人,竟然是當年葉弘訓的女兒!?


    滄浪——


    劍鳴傳徹潦草血亂之中!


    他的思緒與憤怒,也戛然而止……隨著頭顱墜在了流淌的血河。


    被殷紅小巧的短靴踏過……踩踏那帶著絕望而又渙散的雙眼,直至被腳尖故意點碎,溢出滲人的墨色湯液匯入血河。


    ——那本是一雙粉白色澤的小靴。


    葉曦神誌迷亂而扭曲,怨毒與恨意化作殺機,驅使著她在血海殘肢中瘋狂!


    千人!


    三千人!


    八千生靈!


    直至那最初的清輝劍光變得晦暗陰冷,少女無暇的眸子化作陰翳猩紅……


    三尺寒鋒被拖在了身後,被血汙沾染的劍身,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影。


    唯有劍鋒劃過青岩傳出的刺耳劍嘯,像是幼童吱吱呀呀的啼哭,使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那血發淩亂的月蓮聖女,更猶如一頭地獄中掙紮而出的妖魔,看向方瓔的目光中都滿是怨毒與迷茫。


    她染血的嘴巴無聲開合,其中顫抖的血疤像是言述……送她去下一坊,殺人。


    方瓔也同樣沉默,看著屍山血海有些悵然,甚至不知所措。


    兩人足足對望十數息後。


    方瓔才平靜低聲道:“我送你去下一坊,殺快些,幾位行走在等。”


    葉曦死寂的目光輕顫,似是某種迴應。


    ……


    錫玨坊。


    又是四千餘生靈,凡俗、修士、仆役、獸禽……


    都曾經見到過葉曦的身影,不少人還認識那位十九祠的溫柔族妹。


    但這一次。


    他們所見到的……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可人少女。


    而是一具淒厲猙獰的行屍走肉!


    “族妹!你醒醒!你這是屠戮手足!”


    “仙人啊……老小隻是養穀的凡民……”


    “葉仙子……我們還有孩子!求您饒了我們……”


    數不清的紛亂哀求紛紛入耳。


    那瘋癲少女原本肆意砍殺的血劍,某一刻忽然停滯。


    繼而她披頭散發,尋向了一對年輕夫婦……兩個築基。


    那女人身段絕佳,姿容也算上等,此刻眼看血發披散的兇厲女人臨近,慌忙就跪倒在地上,止不住的磕頭求饒:“葉仙子……我叫林丘賢,族裏開鋪子的……”


    他的丈夫也惶恐不安,同樣伏跪卻又緊緊的擁著妻子,歇斯底裏嘶啞喊著:“你把我殺了吧,丘賢肚子裏有孩子!是我見過你……是我見過你啊——!”


    葉曦目光平靜而死寂,默默的看著兩人跪倒在自己腳下。


    心中卻又升起磅礴的激潮,像是有什麽禁忌的東西被徹底放了出來……


    當年她就是這樣跪在別人腳下求饒,乃至她的母親也同樣如此。


    想來腳下的夫婦,與當年的自己同樣絕望。


    他們也有家……他們本與自己毫無關係,或許該有一個祥和的傍晚出遊訴情。


    這是無辜的啊……


    “葉仙子饒命……葉仙子……”


    葉曦眼看這男人被禁錮了修為,還拚命嘶吼緊擁著妻子。


    她心中不知是想起了什麽。


    冰冷的眸子漸漸變得溫柔……


    但下一瞬!


    有不盡的怨毒與扭曲瞬間布滿了雙眼,心中頓生的惡念猶如怒潮一般將人侵吞!


    葉曦目光顫抖著,手中血劍驟然將男人立劈!癲狂看著滾燙鮮血……濺在他那麵色蒼白的家人臉上。


    “啊————夫君!”


    “賤人——!畜生!你不是人!”


    “你該千刀萬剮,你全家都不得好死!下地獄為奴為娼——”


    女人尖銳而絕望的嘶喊,使得人神魂都震顫。


    使得葉曦不知所措,使得她滿目茫然……也嚐試去收劍。


    噗呲!


    身披血發的少女一劍飛挑,將那神情怨毒扭曲的美婦……砍成了兩段屍身。


    原來居高臨下,掌控他人的尊嚴,毀滅他人的希望……


    竟是如此這般讓人癡迷的事!?


    葉曦原本好看的眸子越發陰翳猙獰,染血的殘軀止不住為此顫抖著。


    隻覺得周身痛疼像是隱去,筋骨都變得舒暢開來,又有著發自骨髓的戰栗與寒意侵蝕,讓人為此癡迷……癲狂!


    自己真是個畜生!不得好死!


    少女無聲淒笑,抬腳便踩在了殘肢上,猙獰扭動著小足……去肆意踐踏他人的生命與尊嚴。


    隻覺得此刻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生死仇怨,男女欲望,妙法珍寶……連個屁都算不上!


    她隻覺得神魂都戰栗顫抖著,卻又精神矍鑠,猶如登臨仙境,與神人共舞,窺見了此世極樂!


    像是一股股激蕩而又難以言明的快感,自身軀中匯聚著,不斷融入了頭顱!


    讓人為此著魔,為此癲狂。


    多好啊。


    自己就該是個肆意屠戮的畜生!就該去做個人盡可夫攀附強者的爐鼎!帶著醜惡猙獰的嘴臉!就算哪天被人報仇砍殺了全家,也比這潦草半生美妙太多了……


    葉曦不由將沾滿血汙的劍,握的更緊,淌著血河逼近那些等死的人……


    眾人眼睜睜看著一切,愈發絕望乃至癲怒!


    “禽獸不如!你全家都該死!”


    “夕弄影那臉蛋胸脯,老子隻恨當年沒機會欺死她!”


    “賤貨殺的太慢了!”


    聽著猶如潮水般的謾罵,葉曦卻笑的更加猙獰,像是一個劊子手步向刑場,滿心的振奮與迷戀無法言說。


    傳自骨髓而來的快感,使得她殘軀都像是在舒暢唿吸,生死七情為此戰栗不止……


    可那彎彎的睫毛下,淒苦眸子中湧動而滾燙的血淚……也同樣無休無止的宣泄著。


    “滄浪——”


    一聲清脆的劍鳴傳徹,眾人猙獰的神情也瞬間定格。


    劍……


    掉了。


    沾滿血汙的靈劍,掉落在少女染血的小靴邊上,觸碰溫炙的血岩發出嗚咽顫鳴。


    那隻血染的纖手,安安靜靜的垂著,像是脫力一般輕顫著。


    血淚沿著少女的眼眶溢出,順著淩亂發絲滿身穢物,滴落在劍身上……傳出叮叮吟吟的輕響迴蕩。


    修坊之中一片死寂!


    數千人眼底都浮現出了生的希望……死死盯著那淒苦落淚的失神少女。


    葉曦像是落水將要溺亡一般,貪婪的唿吸著腥甜寒風,僅存的血手扣入淩亂發絲撕扯……


    淒厲哭喊間發出常人難以分明的嘶啞音節。


    方瓔美眸出神觀望,心中憐憫暗歎少許,並未傳訊問過任何人,選擇了將葉曦……帶離這血淋淋的修羅場。


    ……


    禎祥殿外。


    候九山眸光微凝,幽幽注視著眼前的平靜少女,她淩亂血發披散著,滿身皆是血染的殷紅。


    “不殺了?”


    “這才九千人不到吧?”


    他輕笑自語,繼而滿是玩味的提醒道:“都已經匯在一起等死,你不殺他們,他們總有在背後言論你的一天。”


    少女聞言出神片刻,櫻唇不由自主的抿動。


    她血汙容顏綻放些許滯笑,無聲開口咬字間,漏出滿是血瘡的滲人斷舌,卻並未出聲發出那難聽的字節,隻是平靜失聲唇語:“不怕。”


    此生如此……


    便如此。


    似是感受到了葉曦此刻的釋然,中州四血子也難得溫和笑著點頭:“帶她走吧,東南千裏之外,有嚴師弟和趙師弟的仙舟。”


    方瓔眼看最終如此結局,心中也輕鬆舒緩了不少,十六萬生靈……確實是有些太過了。


    “方瓔拜別候師兄,二祖前輩,告辭。”


    葉二祖望著遠去的兩個後輩姑娘,思及好在活下來不少後輩,也不由暗自點頭緩聲笑道:“可惜了葉曦這後輩,還算有些心性,這也算是了斷了因果……”


    候九山也笑的輕鬆,隨手把玩手中血子玉令查看。


    發現六行走、八行走、九行走……都沒有傳訊製止後,當即轉身迴望葉氏眾祖平靜開口:“十六萬全殺了,一個不留。”


    什麽!?


    葉曦都走了,還要繼續殺!?


    葉二祖的臉色當即便又陰沉了下去,隻覺得老臉都掛不住了,實在是無地自容。


    葉氏的一眾祠係祖宗也不敢開口多問,隻能忐忑看著二祖……


    好在那中州四血子也並非真的魔頭。


    候九山悠閑負手踱步,元神得見方瓔葉曦踏上仙舟後,終究是露出了平和笑容。


    他似是突然記起了什麽,望向幾位煉虛老祖遲疑的目光,輕鬆笑道:“對了。”


    “十六萬三千,別漏了。”


    “少一個……你們頂上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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