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冥殤州,聖幽獄秘境。


    蒼茫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寒風怒號。


    腥甜的血味與濃烈的酒香混雜在一起,天地間盡是肅殺之意。


    滾燙的血水濺落冰川,但卻無法融開雪層,隻留下一抹抹如同楓葉般的淒色。


    濃鬱的酒香有些熟悉,像是檸兒的桃花劫,可又比桃花劫少了那股清甜花香。


    當那最為炙熱濃烈的桃酒褪去芳香,才是其原本的麵貌。


    ——冥殤的心岩勁。


    閆衝獨立雪川,死死凝望著腳下的三具屍身,微微喘息間唿出的白霧被寒風撕碎。


    “這三個築基後期的混賬倒是有些家底,若不是自己通曉陣道,險些就被他們聯手弄死了。”


    ……他如是想。


    男人稍稍凝眸定神,浩蕩的金丹靈力與泥丸神識間,再次傳來了那股隱晦的滯澀感。


    他神情陰翳,探出神識自周圍一掃而過後,取出儲酒的葫蘆仰頭滿飲了幾口。


    “咳咳——咳。”


    隨著炙烈灼心的靈酒灌下,他隻覺有一股暖意生自心間,原本滯澀的靈力與神識也重新變得活躍起來。


    心岩勁是好東西。


    這冥殤修遠兩州最為珍貴的靈酒……


    匯引靈氣明澈神識倒也還在其次,關鍵在於能夠祛除寒毒拓經展絡,尤其是在這聖幽冥獄之中。


    閆衝警惕的探查著周遭的一切,同時吞服兩枚丹藥,小心翼翼的續接了左臂經絡……


    而後摘取了三具屍身上的靈戒,扯下了他們各自殘破的法衣與護靈玉佩。


    聖幽獄中異寶無數,機緣深藏雪川之間。


    不說元嬰化神的手段傳承,就連煉虛大能的遺寶遺卷都曾出現過。


    當然,他閆衝不是來尋什麽機緣的。


    聖獄深處的絕地不適合他。


    反倒是外圍千裏雪川中的廝鬥,更讓他雙眼放光。


    這裏相較於冥殤州,乃是天然的修羅場……


    不會有銀霄雪原多管閑事,不會有宗族之間的掣肘勾連,即便是搶殺了赤林川的嫡係弟子,也不會傳出去半點消息。


    雪虐風饕,一隻多彩斑斕的小蝶隱於其中,輕盈震顫的雙翅映著霞光,宛若細膩而晶瑩的美玉。


    “嗯——?”


    閆衝雙眸瞬凝,漸漸繃緊了心神,並以符籙遮蔽自身波動,近乎本能的不去與那小蝶有任何接觸。


    即便那小蝶裹挾的靈力並不算強……但未知總是使人驚懼。


    顯而易見,不管是禦蟲禦獸之術,還是邪藥蠱蟲的奇法,都不是尋常能夠見到的手段。


    ……


    蒼茫風雪席卷天地,雪川上的殷紅尤為刺目。


    凍僵的殘肢斷軀看上去有些惡心。


    唯有那具女屍麵容還算姣好,失去了左臂的同時,也失去了遮身的法衣……輕薄褻衣被寒風掀起,靈巧肚臍與修長美腿上掛滿了冰霜。


    那隻玄妙陌生的小蝶,就落在女屍左肩上,似是在等候著什麽。


    殊不知,這片殷紅雪川中,卻已經被人布下了繁奧隱晦的困陣。


    咯吱——


    咯吱——


    幽咽的風鳴中傳來聲響,纖白小巧的繡鞋融入雪色,羅襪隱於飄搖素裙間……水袖在寒風之中狂舞,宛若流雲逸散。


    來人是一個高挽靈蛇髻的女子,神情溫婉容顏清麗,鳳眸之側有微不可查的淚痣點綴。


    柔美素裙被寒風一裹,更顯其豐潤而曼妙的身段,纖纖玉手輕攏著水袖,秀骨清相皆盡匯於那誘人的美人頸間。


    女子認真審視著地上的三具屍身,那斑斕的小蝶振翅而迴,重新落於了她的肩頭。


    顧清歡在找——


    找一具適合煉製修為蠱藥的屍身。


    經由師姐多日提點之後,她漸漸琢磨到了汲取煉製修為精氣的竅門。


    便如司禾眼下是練氣中期。


    應當為她尋找築基境的蠱藥,所求境界倒是不用太高,更關鍵的在於丹田完好道基充盈,一股精純靈力未散,若是資質絕佳則最好不過。


    其後借助自己的白玉命蝶施展飲靈玄術,輔以自身巫咒與精血亦或發絲……


    便能嚐試煉製一枚作用於修士丹田的精純蠱藥,給司禾使用的話,用她的一縷靈氣共同煉製效果更好。


    如此蠱藥交於練氣修士煉化後,若是靈氣互補相得益彰,短時間躍升小境都輕而易舉。


    如若靈氣駁雜,亦或是蠱藥本身品質太差,勉強也能有不小的助修作用——至少不是什麽高品聚氣丹之流能比的。


    畢竟,每一枚蠱藥……輕則毀去了一方丹田,重則斷送了大修的性命。


    無異於是用一位築基的畢生精粹,去當練氣修士破境的敲門磚。


    ……


    顧清歡再三查驗,最終擇定了那具女屍。


    骨相緊密尚是完璧之身,修行歲月還不算太長可見資質不凡,而且丹田溢滿四寸道基頗為充盈……


    血氣未曾散盡,應是剛剛殞命不久。


    而且所受之傷重在神魂,泥丸崩塌命魂不現,一身靈力倒是沒有什麽損耗。


    同時,她也發現了此地被風雪遮掩的諸多跡象。


    便如那引而不發的陣紋,比曉怡的陣道手段高明了太多,這附近顯然有修為不凡的陣修。


    便如三具屍身被脫去了法衣,身上也沒有儲物戒儲物鐲……想來是被人坑殺在這裏奪寶的。


    便如那一抹獨屬於妖禽符血的氣息,她的龍屬血脈對此感知尤為明顯,就在不久前還有人於此激發了符……


    轟——!


    驀然之間,層雪崩碎風瞬靜,通天徹地的困陣傾攏而至,一抹幽邃陰翳的金丹神識直直鎮壓而來!


    隻不過……


    那能夠輕易碾壓築基的神識攻伐卻並未見效。


    靜立紛亂雪色中的女子神情不改。


    原本恬靜的鳳眸驟然化作了幽冷金瞳,靈蛇髻散落……三千青絲於碎雪中狂舞。


    哢嚓——


    她皓腕間有不堪重負的聲響徐徐傳出,是一件用以護持泥丸的靈寶。


    “哎……看樣子還真是世家嫡脈。”


    幽幽低歎迴蕩風雪之中,但神識探出卻察覺不到任何修士的存在。


    “難怪築基初期就敢入聖獄,你認識她?”


    顧清歡鳳眸間滿是威嚴與冷冽,意識到這是一位金丹境界的紅塵修士,並且隱於風雪之中遮蔽了自身的所有波動。


    她沉默一瞬,直接取出了主人的行走飛舟沉浮,以神識將那具女屍送上飛舟,同時搖頭輕語道:“晚輩無意冒犯,隻是尋這具屍身入藥。”


    “血舟!你是赤林川的人?”


    “嘖嘖嘖——本來是可以放你離開的。”


    “可赤林川的修士,未免也太肥膩誘人了。”


    “連靈寶都有,小丫頭可還有其他手段?嗯!?”


    隨著一句句冰冷不屑的笑聲迴蕩,顧清歡也終於順著突如其來的神識,自風雪盡處發現了那個男人。


    他笑的肆意而張揚,仿佛發現了什麽世所罕見的珍寶一般。


    肥膩誘人……?


    冥殤赤林川都是血衣的弟子,手中的珍寶靈石確實不少。


    顧清歡默默思忖著,冷眸不由更寒了幾分,這冥殤聖幽獄中還有人獵殺血衣弟子!?


    還在血衣行走的玉舟之下說這種話?


    顧清歡本身是對血衣沒太多歸屬感的,但她的主人如今是血衣行走……


    “前輩,小女隻要這具屍身,還請解陣放行。”


    風雪彌天。


    那冷冽女子一邊沉聲言述,一邊取出了各種高階陣籙護持己身,像是示意對方拿自己無能為力……不必在這裏浪費時間。


    但更像是故意顯露身家,引誘著對方獵殺自己。


    那一枚枚一件件……能夠撼動金丹抵禦元嬰的符寶,在這聖幽獄中任誰見了能不動心思?


    更不用說,這些匯聚在一個孱弱築基的身上。


    閆衝見此情形,一時也有些摸不清狀況了。


    看這架勢,他可能還真奈何不了一個小築基?


    還是說……這附近還有大修在庇護這小丫頭?


    “她沒死,命魂在我手裏。”


    嘩啦——


    男人頗為謹慎,以神識再三探查困陣之外千裏後,才一展魂幡緩步臨近,麵對手持重寶的顧清歡倒不懼怕。


    直至確認周遭一切如常,困陣之中也無法傳渡趕至後……


    閆衝才輕佻淡漠的宣告著:“收起你的瞳術,想要她的身體可以……用你的身體來換。”


    “看你這不知好歹的冷臉,還是沒嚐過味兒的處子吧?”


    聽著耳畔的輕薄言語,顧清歡冷冽的鳳眸竟真有一瞬晦暗。


    更詭異的是,有微不可查的笑意自她黛眉間一閃而逝。


    “不換,道友請自便。”


    女子蹙眉輕柔自語,纖手一擰便似握緊了什麽東西,水袖舞蕩之間……其身形驟然以難以捉摸的速度逼近!


    完全是築基修士不可能有的極速!


    螭尊傳承,青冥行——


    磅礴浩瀚的龍屬威壓恣意宣泄,宛若烈陽的眸子卻又使人心底憑空生出寒意。


    一杆纖長柔韌的銀槍突兀出現,似是某種奇異的樹枝化成,全然沒有靈器靈寶的波動。


    說時遲那時快,隻在刹那間!


    被清歡舞彎的槍身裹挾淒厲風嘯,便自男人頭頂斬落而下!


    緊握銀柄的纖指間隱現青筋,青絲未落腰已成弓,似乎人與槍都鑄為了同一件兵器。


    清冷冰寒的玉顏上沒有絲毫對金丹大修的敬畏,反倒有種視其如草芥般的漠視。


    那高高在上的威嚴氣場傳自血脈,尺木化作的銀槍斬下,猶如君王隨意揮下的判罰。


    一息驚鴻影,寒鋒已至!


    閆衝眸間滿是詫異,鼓蕩浩瀚神識混雜著周身靈氣,刹那間以近乎本能的反應擋下了槍痕。


    世上真有築基初期的修士,依仗些許符寶奇兵,就膽敢對金丹出手?


    他大手揮幡橫劈女人,浩蕩的靈力抽碎了她腰間的護身玉。


    同時更有形形色色的魂體化作流光,瞬時壓製了女子的三魂與泥丸。


    “你是妖!?”


    閆衝並未多想她是怎麽敢的,此刻側目看向自己被斬斷的一縷發絲,冷笑簡短的問詢中帶著不屑,他確實更好奇那裹挾著威壓的激蕩妖氣……


    顧清歡黛眉緊蹙,似乎無法承受魂體的侵蝕,稍顯苦痛的微微仰起了螓首。


    嗚吟——


    一聲淒厲龍嘯聲裂神魂,她那雙晦暗的金瞳又攀上了一抹血色。


    激蕩的血氣翻湧似海,隨發飛揚的斑斕小蝶墜入了丹田。


    顧清歡手中寒槍再擰,但卻極為詭異的……將寒槍挑向了浮於飛雪中的斷發。


    “果然是赤林川的人……”


    閆衝自持金丹修為,應對小丫頭不過是戲耍,冷笑輕語的同時,金丹神識傾力鎮下,方才暗中布下的殺陣瞬時引動!


    “呃啊——”


    浩渺殺意席卷之間,一道道比擬金丹靈訣術法的寒芒交匯,瞬時洞穿了女人的身體,丹田崩毀泥丸撕裂。


    唯留下一聲淒厲的低吟迴蕩。


    “哼……不過……”


    閆衝含笑欣賞著那美人兒的淒苦容顏。


    不屑話語還未落盡……他卻驟然變了神色!


    那速度奇快的冷美人兒!滿身是血的小丫頭!竟然活生生的從眼前消失了!


    就在她殘體墜落沾染雪層的一瞬間!


    仿佛是融於了漫天的風雪中!


    閆衝眸光劇震,本能便感覺到哪裏出了紕漏,他急忙收攏困陣傾力尋覓……


    但卻為時已晚。


    噗呲——!


    鋒銳的槍鋒瞬時貫穿了閆衝的胸膛……連他肌體間充盈的靈力都阻擋不下!


    金丹法衣在那柄奇槍麵前,更是薄脆的如同一張紙!


    而且……唯見槍鋒透體而出,不見那杆亮銀槍柄,更不見方才那負傷錘死的女人。


    男人神識鼓蕩,化作傾天大印直直鎮向了身前,他知道……那詭異的妖女就在眼前!


    噗——


    寒鋒閃爍消逝離去。


    顧清歡的身形重新出現時,身上並無任何傷勢,冷冽而威嚴鳳眸依舊璀璨。


    一股難以言明的香火金光籠罩著她,阻下了紛亂魂體的侵蝕。


    閆衝雙眸漸漸變得凝重,心脈被傷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隻是以靈力禁封自身氣血湧動便可應付。


    但眼下讓他意外的是……


    這區區築基的臭臉女人,竟然通曉幻術?是身上有幻道珍寶嗎?


    她如今究竟是被腰斬錘死?


    還是方才自己根本沒有傷到她?


    “真是讓本座開眼,竟然還有抵禦魂幡的異寶?”


    男人死死盯著顧清歡周身的金光,陰翳低沉的嘶笑著:“築基傷不了金丹,這困陣中隻有你我二人……”


    “你——”


    “會變成一具屍體玩物。”


    閆衝嗓音愈發陰冷,狹長的雙眸中飽含玩味與期待,似乎真的想知道這美人兒身上有多少好東西……當她變成屍體的時候,是不是還能反抗自己?


    又一隻斑斕小蝶輕盈振翅,落在了顧清歡手持長槍的皓腕間。


    閆衝陰沉著臉看了一眼,大手一擰取出了森白的骨棒:“若不是你有太多護身的重寶,殺你隻需要……一息!”


    他並未在意那隻斑斕小蝶,即便方才已經有一隻蠱蝶墜入了女人丹田。


    但若是中州的玉京修士見到,必然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怎麽會有兩隻蛻至極盡的白玉命蠱!?


    “那殺我呢?”


    一聲奚落輕笑迴蕩飛雪之中。


    男人瞬間顯露驚容,激蕩的靈力漸漸收攏開始護體,陰翳冰寒的雙眸死死地盯著顧清歡。


    這個本該必死的築基螻蟻!


    那滿是輕浮玩味的女人笑語……不是她說的!


    這困陣之中還有誰能進來?什麽修為!?


    顧清歡身後不遠處——


    有一道妖嬈美豔的倩影漸漸凝實,女人穿著朦朧曼妙的輕紗,側顏間有銀色蓮紋流轉不定,妖異而奇詭。


    “哼——你看上去更有趣些。”


    閆衝陰沉著臉冷笑評價,心中卻漸漸鬆了口氣,好在這女人也是築基……


    骨女並未迴應他的言辭。


    隻是一雙美眸默默注視著顧清歡,注視著顧清歡手中的銀槍。


    那淩冽冰寒的槍鋒盡處,有一抹血痕漸漸滴落——滴在了隨風輕舞的斷發之間。


    錚錚!


    有高亢的琴鳴傳徹八方,昆侖玉碎鳳凰鳴!


    閆衝麵色又變,隻覺自身神識都變得滯澀遲緩……


    隻是刹那,他便當機立斷抽身遠遁!


    因為他沒有發現是哪裏傳來的琴聲——詭異到撥動自己七魄的琴聲。


    顧清歡晦暗的金瞳漸漸熄滅,纖指間纏繞的一絲斷發卻驟然繃緊。


    與此同時,骨女也拿到了另一縷沾染男人心血的斷發,纖指交錯間……發絲同樣繃緊。


    嗡!


    閆衝遠遁的速度瞬時遲緩,他周身的靈力仿佛被禁錮了一瞬!


    這怎麽可能!?


    自己是金丹中期的修士!


    怎麽會被……


    “你們——”


    他猛然迴眸,陰沉的嗓音戛然而止。


    閆衝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那是鋪天蓋地的磅礴血色,天地間白皚皚的風雪都消失了。


    一道氣血演化而成的提刀身影,好似索命的厲鬼一般閃至。


    頃刻間便衝散了他周身的氣血,血刀攪碎了他的心脈——好巧不巧,他心脈本就被顧清歡刺傷。


    陣中形勢瞬息萬變,閆衝慌忙抽離神識,以魂幡裹挾著自己的命魂逃遁……


    那一瞬,他見到了很多人。


    有靜立不語的男人,像是那個提刀血影。


    有長發飄飄的謫仙,似是融於飛雪中,此間幻術出自他手……他們一直都在陣中。


    有俏生生站在雪坡上的少女,滿是新奇的審視著自己的魂體。


    有坐而撫琴的恬靜女子,一襲鵝黃紗衣曼妙輕舞。


    還有……挽弓搭箭的紅衣仙子,美眸清冷如煙。


    與她一比,仿佛那與自己廝殺對峙的妖女,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一支箭羽劃過了血色天地,帶著斬神符——將他的神識徹底撕裂。


    唯留孱弱的命魂飄飄搖搖。


    但很快,命魂也被一抹淒冷的氣機鎖定,仿佛闖進了屍山血海一般。


    閆衝見到了一具森然白骨,生有妖嬈而動人的容顏,半扇麵具遮掩了蓮印——是那被他評價為有趣的美人兒。


    “你也是妖!”


    清嬈迴眸一笑,與那縷命魂交錯之間取下了麵具。


    “不——我是鬼。”


    ——


    蒼茫風雪肆虐不止,葬下了一切痕跡。


    唯見得……一位金丹大修的眉心上,開出了兩朵妖豔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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